鎮國侯府宛寧院。
惠風和暢,天朗氣清。早膳過后,長公主讓人在院子里樹蔭底下的石桌上擺了一盤棋,與自己對弈。
當年,她與世子便是因棋結緣,他破了她的棋局,也入了她的眼。日子過得極快,轉眼間,斯人已逝二十多年,可她還清楚記得,世子初見她時的羞澀,賜婚時的驚喜,和眉目繾綣中化不開的溫柔。
這一世,她就遇到過唯一一個那樣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那年她剛滿十八,雙九年華,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她成了這世間最幸福的新嫁娘。
他高頭大馬來接她,在人群調笑中,握緊了她的手。
“叮當!”黑子落在棋盤上,清脆的聲響,讓她漸漸回神。
“阿茴。”她喚。
“公主?!?br />
長公主含著笑,鼻間輕嘆一息,語氣不緊不慢:“這些日子,我總想起從前,想起父皇母后,想起世子,想起我們在宮里的日子,夜里做夢也是,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夏茴靜靜看著她,道:“在阿茴眼中,公主永遠都是最好的模樣。”
長公主輕笑出聲,緩緩落下一子:“你啊,還是和從前一樣,十分無趣,每回我想與你打趣幾句,你都這般拿這些話來堵我,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點沒變?!?br />
夏茴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反駁。
“可是,我又很慶幸,這一路,還有你陪著我。”
長公主看著剛才落下的那顆黑子,皺了皺眉,斂起長袖,在旁邊落下了白子,才道:“阿景在邊關時,我日日提心吊膽,如今他回來了,我倒是放心了不少,只盼暄兒的事早日查清,整頓了外戚世家,大梁內外清明,我也能徹底安心?!?br />
當年先皇病逝,沒有留下傳位詔書,臨終前他最后詔見的人是長公主,滿朝文武皆以為先皇留了口諭,只有長公主知道。
而六皇子一向與長公主關系最佳,就在百官以為大局已定時,長公主忽然宣告皇位傳于大皇子。
換句話說,如今的皇上承元帝,是長公主一手扶上位的。
丫鬟端了清涼解暑的涼湯,舀出一碗遞給長公主,說道:“公主,小侯爺回來了,身邊還帶了位姑娘?!?br />
“姑娘?”長公主接過涼湯,聽到這話手定在空中,抬眼看著她,有些意外地問,“沒有看錯?”
丫鬟搖了搖頭,“沒有看錯,奴婢那會兒送東西到尚索院,親眼看到小侯爺帶了一位白衣姑娘回來,還讓人去小廚房拿了吃食給那姑娘?!?br />
長公主撥弄著碗中的瓷勺,眼眸輕眨了幾下,抿唇一笑。昨兒夜里阿茴還說阿景這些年沒有中意的姑娘,今日竟然已經帶回了府上。
“可打聽清楚是哪家的姑娘?”她眉眼帶笑,難得這般開顏。
丫鬟搖頭,恭言道:“奴婢放下東西便回來了,沒來得及打聽?!?br />
長公主轉過頭,吩咐夏茴:“阿茴,你快讓人去問問,究竟是哪家府上的姑娘,這樣跟著阿景回來,可是對名聲不利。若是阿景喜歡,便早早提親定下,免得旁人閑話?!?br />
“是?!毕能顟艘宦暎肆讼氯?,她剛走到院子門口,便看到晏景玄遠遠走過來。
這會兒倒是換了一身月白常服。
晏景玄自然也看到了她,走近問道:“姑姑,母親呢?”
“小侯爺快進去吧,公主正在院子里下棋,您有空陪她多坐會兒,老奴有些事出去一趟。”夏茴恭言道,見到晏景玄,她難得沒有繃著臉,眼底流露出疼愛。
“好說,姑姑慢走。”
晏景玄一腳跨進宛寧院,大步流星。她和公主還說小侯爺從邊關回來,沉穩內斂了許多,這會兒瞧著,還是與從前有些像。
夏茴在他身后無奈笑了笑。
小侯爺的事簡行最是清楚,她怕隨意派了小丫頭去打聽,會被簡行忽悠過去,套不出有用的消息,才要親自走這一趟。
穿過一道月拱門,晏景玄看到不遠處的幾個身影,丫鬟們看到他,正要俯身施禮。
他擺手,示意丫鬟們噤聲,輕著腳步坐在了長公主對面,捻起一粒棋子便要落在棋盤上。
長公主眼一抬,笑著說:“來了,正好與我對弈一局?!?br />
“好啊,邊關待得久了,好長時間不曾下過棋,手都有些生了,母親可要讓著我些?!标叹靶Φ?。
“好,讓著你,會給咱們小侯爺留些臉面,不會輸得太難堪?!遍L公主柔聲細語道。
丫鬟們哄笑。
“聽丫鬟們說,你從外面帶回了一位姑娘,是哪家的姑娘?”
晏景玄指尖微頓,“一個可憐之人,帶回府上做個丫鬟,母親若是想見,便讓人去喊她過來?!?br />
“真的?”長公主盯著他問。
晏景玄頷首。
長公主自然相信他的話,但心底還是有些許失落,她倒真希望那人是他特意帶回府的姑娘。
只是這事,強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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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索院。
“阿卿姑娘,日后你便住在這屋,旁邊就是我的屋子,你有事喊我便好?!陛睆泿е⑶涫煜ち怂闹埽罱K將她帶到了住處。
阿卿頷首,“多謝姑娘。”
荼彌聞言,轉眼打量著她,雖然戴著面紗,但一雙眼睛卻是極為好看,瞧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又一時想不起來。
“如此,姑娘便歇會兒罷,小侯爺去了宛寧院,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待他回來了,我替姑娘問問日后在哪處當差。”
阿卿再次言謝。
待荼彌轉身走了出去,她便關上了門,打量著這間屋子,許是一夜未眠的緣故,很快困意襲來。
再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竟然沒有人來吵醒她。
她從榻上起身,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心氣都通了似的,許久不曾這般輕松了。
下了床榻行至桌邊,自顧倒了些水來喝,做罷這些,她推開了門,不曾想,荼彌竟然就站在她門外。
“阿卿姑娘……”荼彌抬眼看到她的面容,忽然愣住,話都僵在了嘴邊,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驚訝得合不攏嘴。
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想來便是這樣的美人罷。
許久回過神,她才察覺失態,窘迫地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我正要喊你醒來。”
“姑娘這一覺睡了好些時辰,方才小侯爺從長公主那兒回來時,還問起過姑娘一回,聽說姑娘在歇息,便沒有打擾?!?br />
阿卿聞言,沒有接話,半響才淡聲道:“是我疏忽了。”
荼彌“噗嗤”一聲笑出來,拉著阿卿的手,“我沒有怪罪你,只是告訴你這些你該知道的,好了,好了,想來你該餓了,我從廚房拿了些吃食過來,你吃上些?!?br />
她走進去,將提盒中的飯菜端出來放到桌上。
“多謝荼……彌姑娘。”阿卿道,她聽晏小侯爺這樣喚她。
“小侯爺說你身子不好,且先將養著,正好你帶了兩副藥回來,等會兒交給廚房的人,讓他們煎好了送過來?!陛睆泧诟浪?。
阿卿一一應下。
荼彌這才放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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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連續幾日,阿卿大多時候都是待在自己房中,日常調息,早早入寢,心口的疼痛亦在漸漸減弱。
翟莊給她開得兩副藥,正是安神靜心的藥,大概是猜到她夜里難眠。
只是她也好幾日不曾見到晏小侯爺了。離開瓊華樓時,她故意順著晏小侯爺的話往下說,不過是想著日后住在鎮國侯府,行事方便,也有了侯府作為依仗。
但晏小侯爺對她,終究還是懷有戒心,換句話說,她如今對他的蹤跡一無所知。
她也該動身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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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高,萬籟俱寂。
房梁之上,一行黑衣身影輕踩著瓦礫,不聲不響躲在屋瓴之后,居高臨下望著燈火通明的鎮國侯府,等待發號施令。
一支穿云箭劃破長空,透過窗欞射了進去。
簡行站在窗邊,聽著風聲,只見他偏了偏頭,忽然伸出手,便輕而易舉抓住了箭尾,轉過身走回來,端正地放在案桌上。
屋內不見晏景玄身影。
“刺客,來人吶,有刺客?!逼鹨沟南氯擞H眼看著一支箭從眼前飛了過去,他順著箭尾看到了屋頂上的黑影,大聲驚呼。
方才射箭的刺客見狀,正要再放一箭殺了那正在呼喊的下人,卻感到旁邊安靜地嚇人,他竟然感受不到同伴的氣息,像是死了一般。
如同提線木偶一般僵硬地回過頭,他看到了錦衣衛指揮使喬策,一身黑色飛魚服,肩上扛著繡春刀,對著他露齒一笑,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閻羅,格外駭人。
“驚喜嗎?害不害怕?”他躬下身,抬起那刺客的下頜,輕聲問道。
不等那刺客回答,他手上微微用力,便卸掉了那刺客的下巴,轉過頭高聲吩咐,“帶回詔獄,好好審問,哪個不要命的,敢行刺小侯爺?!?br />
錦衣衛行事,向來無須擔心,他們不僅帶走了尸體,還抹掉了血跡,像是過了這日,便沒有人會知道,這里曾發生過什么。
向來凡事總有例外,今日便是。不遠處的另一屋頂之上,撥開蒼茫的暮色后,會露出一個纖細黑色身影,從一開始便盯著他們。
阿卿悄然從窗戶回到屋內,剛換下一身行頭,便聽到了叩門聲響。
“阿卿姑娘,阿卿姑娘。”
她將換下來的行頭藏好,才緩緩走到門邊,打開門,看到是荼彌。
“有事嗎?”她問。
“阿卿姑娘,你沒事就好,府里剛剛混入了刺客,刺傷了小侯爺,小侯爺派了人要搜查咱們住處,讓咱們先去花廳候著?!?br />
阿卿微微皺眉,這小侯爺唱得哪出戲,不說受傷,只怕那些人連他一根汗毛都沒有被碰到,更別提什么有刺客混入。
既然好端端的,為何搜查住處?
阿卿忽然眼睛緊縮,難道他剛剛并不在房內,而是同她一樣,也在屋頂?不僅如此,還發現了她的蹤跡?
他在懷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