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承元二十三年,正值苦夏,帝身有恙,咳血昏厥,群臣入宮侍疾,隨后罷朝三日,安養圣體。
晏景玄晨起匆匆出府,便是因為宮里來了人。除了他和晉王,還有幾位肱骨大臣皆被傳喚至明正殿外,其中包括了靖國公韓相等人。
此番便是承元帝以為自己強撐不過,才召了幾位朝臣入宮。
承元帝醒來后,遣散了眾位大臣,只留下了晉王和晏景玄,一一入殿內覲見。
晉王先行入殿,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出來了,旁若無人對著晏景玄嗤之以鼻。
晏景玄自是不予理他,抬腳進入明正殿。殿內,承元帝半倚著靠枕,正在宮女的侍候下進藥。
晏景玄侯在一旁,待宮女退下了,才躬身行禮,神色凝重地看著承元帝,道:“舅舅。”
“阿景,”承元帝又是輕咳一陣,半響才緩過氣,道,“你也看到了,朕這身子,恐怕時日無多,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暄兒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晏景玄緊皺著眉,道:“已經找到下毒之人,只是那人失蹤了,一時還尋不到蹤跡,恐已遇害。”
“何人?”
“皇后娘娘身邊伺候的人,后來跟著張公公進了東宮服侍。”
承元帝聽到是文熙皇后身邊的人,目光凝了半響,許久才回過神,沉聲說:“既然找不到人,便只當她死了,畏罪自殺還是認罪伏誅,不過是找一具尸體,便容易許多。”
晏景玄微怔,良久后聲音才響起:“臣遵旨。”
承元帝嘆了口氣:“方才晉王求朕將侯文竹之女賜給他做側妃,朕雖未答應,但終是防不住他們用其他法子。聽聞侯氏女性子率真,嬌憨可愛,阿景,你如今還沒有正妻,朕將她許給你可好?”
明正殿靜若無人,殿內燭火通明,燭芯忽然斷了一截,燭火似是要熄滅,又惺忪燃了起來。
承元帝倒是不逼他,低低與身邊的內侍總管說起了旁的事,吩咐他將奏折搬來寢殿。
晏景玄思忖許久,緩緩抬眼,正色道:“舅舅,侯文竹的事,我會周全,絕不會讓他將女兒嫁給晉王,或是韓氏任何子弟,但阿景此生,只想娶喜歡的女子,不想耽誤其他女子,還望舅舅成全。”
承元帝靜靜看著他,問:“阿景已有喜歡的女子?”
晏景玄微微搖首,“但臣怕日后遇到了喜歡的人,卻不能許她正妻之位,不能傾心待她。”
承元帝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了他與文熙大婚那日,他也曾這般想著,日后只傾心一人。只是后來身居帝位,萬般世事皆身不由己。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如何行事,自行估量,盡快昭告天下。”他嘆息道,擺了擺手。
“是。”
晏景玄出了宮,又轉身去了肅王府,與太子商議禾娩之事。臨走前,太子又提道:“阿景,上回去侯府赴宴,可有見過侯姑娘?”
晏景玄轉過身,定定看著太子。
“怎么?”李暄問。
“皇兄,你已娶了嫂嫂,但若是有朝一日,你還需要娶旁的女子才能穩固政權,你會答應娶她為側妃嗎?”晏景玄平靜問。
李暄愣了愣,道:“不會,阿景,你與我不同,我和阿蕪兩情相悅,而你如今沒有……”
“有,我有喜歡的女子。”
“誰?”李暄眼睛微瞇,他自然知道阿景從小喜歡阿蕪,但他和阿蕪都只當他是孩子心性,可如今不同,若他還是喜歡阿蕪……
晏景玄見他如此,輕笑一聲,“皇兄別擔心,不是嫂嫂。”
李暄神色一松,亦笑了笑,“是皇兄錯了,不該疑你,只是你有了喜歡的姑娘也不告訴皇兄,我便只能猜……罷了,不說了,你快告訴我是哪家的姑娘?”
晏景玄微微擰了擰眉尖,他不能憑空想出一個喜歡的女子,亦不能隨意捏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姑娘,忽然想到那抹白衣。
“她身份低微,不是官家女。”
李暄不滿地皺了皺眉,一個平民女子,如何配得上阿景?
“莫非是你在邊關時遇到的女子?”他問。
晏景玄搖了搖頭,不愿透露更多,只道:“皇兄莫要急著問,日后自會帶她來見過皇兄和嫂嫂。”
“罷了,既然如此,日后皇兄絕不會再提侯氏女,你也不要怪皇兄之前逼你娶她。”李暄拍了拍晏景玄肩膀。
話雖如此,但從肅王府出來,晏景玄心里并不輕松,一路上都板著臉,便被簡行誤會是他心情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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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爺是何意?”阿卿眸光清亮,問得從容,她自然不會以為,晏小侯爺這話的意思,是想要對她如何,故而沒有多想。
晏景玄見她面不改色,平靜得就像是他說了一句十分尋常的話,不經有些懷疑是自己考量太多。
他定定看著她,許是她的眉眼太過平靜,竟讓他也平靜下來。
“我是何意?”他唇齒卷著這幾個字,低低笑了一聲。
阿卿被他的笑弄得有些發愣,怔怔看著他。她自是不知,世間女子若能聽到晏小侯爺這樣問,只怕平日里的矜貴都要忘了一時。
也只有她,才會輕輕問一句“小侯爺是何意”。
“阿卿姑娘以為呢?自然是搬來與我同寢同食,寸步不離。”晏景玄后退半步,垂眸盯著她。
“名分呢?”阿卿問。
晏景玄不過是隨口試探,但見她問得認真,以為她當了真,便又問:“你還想要什么?”
“六禮。”
喉間一動,似是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過了半響才道,“就這么嫁給我?不后悔嗎?”
阿卿點頭,“事成之后,給我一封休書,我不用和離書。”
事成之后?什么事?晏景玄自己都懵了半響,他還以為她是放下了裴漁,決定嫁給他人,原來她以為他在和她做交易。
但他有一事不解,“既然不用和離書,又為何在意名分和六禮?”
“我娘……”阿卿忽然止住了聲,下意識咬了咬嘴角,“我娘曾說,她要親手為我繡嫁衣,看著我鳳冠霞帔出嫁,她雖然看不到了,但我答應她的事,總要做成一件。”
她凝眸看著晏景玄,難得笑了笑,說:“此事我便不收小侯爺酬勞,也當是小侯爺幫了我,如何?”
晏景玄卻是久未答應,阿卿見他神色,隨即反應過來,笑意很快便收了,勉強勾了勾唇角:“看來是我會錯意了,小侯爺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只當我不曾來過。”
言罷,她轉過了身,大步離開,一陣風過,衣帶飄飄。
她身后,晏景玄盯著她的身影,一動不動,直到日暮西沉,才道:“簡行,去鎮撫司。”
簡行張了張嘴,欲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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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色正好。
花廳里擺了一張書案,阿卿坐在書案前盤珠算賬,時喜和時歡站在一旁幫她打理賬本。
尚索院的下人們發現,小侯爺與這位阿卿姑娘似是出了矛盾,前幾日小侯爺還總是讓荼彌姑姑去請阿卿姑娘去書房,出府也總帶著她。
這兩日小侯爺早出晚歸,阿卿姑娘卻是一直跟著荼彌姑姑做事。
“瞎說什么?侯府大公子與二姑娘明日便要登門拜訪,小侯爺特意留了阿卿幫我做事。”
荼彌聽到幾個小丫鬟妄口巴舌,看了眼花廳里的阿卿,低聲訓斥。
“還不快下去,別讓我再聽到有人在背地里亂嚼舌根,否則都將你們發賣了去。”
“是。”丫鬟們躬身退下。
荼彌走進花廳,看著阿卿指尖撥得極快,眼睛都轉不過來,不由驚嘆:“阿卿,沒想到你珠算這么厲害,我每回算府里的流水,都要頭疼好幾日。”
一冊賬本結束,阿卿停下來。
荼彌遞上茶盞,道:“好了,先歇一歇,不急著算清,我方才看你這手上生了些繭子,莫非家里就是幫著你娘管賬?”
阿卿沒有說話,她又自顧道:“咱們做為女子啊,可要愛惜自己,我那兒有擦手的豆蔻油,一會兒拿給你,你記得抹上。”
不知是不是反應了過來,她又道:“哎喲,你瞧瞧我,你是彈琴之人,這手上的繭啊,該是自小練琴彈得久了才生的。”
阿卿聞言,緩緩抬起手,仔細看著指尖,只有她知道,她這手上的繭子并非是因為彈琴算賬。
“多謝。”阿卿低低道。
荼彌將第二冊賬本放在她面前,笑著說:“謝什么?要說謝,該是我謝你才是。”
方才被荼彌訓斥的幾個丫鬟退了下來,走了沒幾步,便看到晏景玄和簡行遠遠過來。
“小侯爺。”幾人福身施禮。
晏景玄擺手,正要走進花廳,便聽到了荼彌的話,隨即停住腳步,又聽了幾句,待里頭沒了說話聲,才道:“走吧,先去書房。”
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身看著簡行,吩咐道:“你去找時大夫問問,女子擦手用什么藥,然后讓荼彌給丫鬟們都備一些,就說是母親吩咐的。”
簡行愣了愣,道:“是。”
夜里,荼彌送來手脂時,阿卿還問了一句,不說是豆蔻油,怎么變成了手脂?
荼彌笑著說:“是長公主殿下,心疼我們這些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