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今年的秋格外短，冷風吹得人臉頰生疼，而離真正入冬還有些日子。</br> 草木凋零，連貓狗都變得怠惰，縮在角落打盹。</br> 變天總是猝不及防，周攻玉忙于政務，對這些不上心，很快就染了風寒。</br> 無論是多麻煩的事，交給周攻玉處理，他總能用最好的辦法解決，出色到讓人無可挑剔。連朝野中幾個刁鉆嚴苛的老臣也時不時夸他，同時不滿皇上對于周定衡的過于寵愛。</br> 這次的政務皇上愿意交給他，周攻玉其實是有些意外的。畢竟這件事要是做好了，必定會贏來不少民心，甚至在朝堂上都會有不小的分量。以往這種事他總是會自己解決，再不濟就當做獎賞一般交給周定衡。</br> 皇后知道周攻玉處理得很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去向皇上請功，讓他看看誰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br> 周攻玉去了，皇上隨口應了兩句，就急著和惠妃一同去用膳。</br> 起初因為政事完成的出色，又被幾個老臣稱贊了幾句，他心里是有些驕傲的。來之前這驕傲便像是一簇小火苗，燃得他心頭有了熱氣，渾然感覺不到寒風的冷意。</br> 他的父皇什么都不必說，就能澆滅這簇微弱的火。</br> 阿肆知道此時周攻玉的心情不好，便勸道：“殿下要不去相府坐坐？”</br> 周攻玉淡淡掃他一眼，“為何？”</br> 阿肆實話實說：“姜二姑娘性子單純，殿下和她相處時會自在許多。”</br> 這些話只有阿肆會說，的確是真話。</br> 無論是在朝野中，還是在皇宮里，勾心斗角是少不了的。皇帝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除了周定衡和周攻玉之間，其他的宮妃皇子也是斗得死去活來，就連底層的宮女太監都會相互算計。</br> 皇宮就是個大染缸，只要進來了，哪管品性是如何單純，最后都要惹一身污。</br> 姜小滿從小就困在府里，認識的人少得可憐，就像意識不到自己處境有多悲慘，總是一副天真樂觀的模樣，偶爾哭哭啼啼，都是因為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周攻玉每次見到小滿，她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將自己視若珍寶的小玩意兒塞到他手里。</br> 若是哪一次，周攻玉沒有帶糖給她，姜小滿必定是要扯著她的衣袖，仰著頭喚他：“攻玉哥哥不要小滿了嗎？”</br> 想到這里，周攻玉放下馬車的簾子，臉上是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笑意。</br> *</br> 姜馳鬧完事不久，雪柳端來幾碟糕點，一看就是上好的，她院子里很少能吃到這樣好的東西。</br> 雪柳以為小滿從來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br> 等她出去了，小滿拈起軟糯的糕點咬了一口，有梅子的清甜。</br> 這是老夫人的口味兒，糕點是從她的院子送來的。</br> 囫圇咽下，她蹭了蹭手上的糖霜，繼續去拼那封被姜馳撕碎的信。</br> 信被拼好的過程中，內容也順帶看完了。</br> 最后幾張拼上去時，姜小滿發覺自己的手都在抖，眨了眨眼，滾燙的淚水落在紙頁上，一會兒就暈開了墨跡。</br> 怪不得姜馳說姜月芙就要好起來了。</br> 傳聞中三伏天的雪才能長出寸寒草來，一旦摘下立刻枯萎。</br> 這么難找的東西，竟讓他們找到了。</br> 姜小滿這才明白，她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做藥引，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替姜月芙去死。</br> 寸寒草是毒，也是唯一能救姜月芙命的神藥。可毒性太強，服下便會立刻身亡。</br> 唯一的解法就，是讓服藥的人從姜月芙變成了姜小滿，屆時姜月芙用了她的血做藥，毒性便抵去了不少，還大大增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最好的辦法。</br> 寸寒草劇毒，她必死無疑。</br> 姜小滿突然想起來，不久前她還心心念念著，若是姜月芙病好，姜府的人用不著她了，是不是真的會把她送到遠處的莊子。</br> 如果是那樣，周攻玉還愿不愿意偶爾來見她。</br> 現在回想，只剩下可笑。</br> 桌上擺著的幾碟子點心，無論口味還是賣相都極好，軟糯香甜。</br> 此時看到，卻只覺得扎眼。</br> 陶姒把一切都留在了信里。</br> 她說，南下到了益州，花開得比京城要好看。到春日，彩蝶紛飛，百花齊放，是真正的人間仙境。</br> “若是活著，就離開京城，永遠都別回來了。你喜歡花，就去益州，或者去江陵也是極好，我想去很久，可惜一直沒這個機會，你若能康健的活著，便替我去看看。”</br> 陶姒在信的結尾，寫著對姜小滿最好的祝愿。</br> 在寸寒草找到之前，她甚至抱著一線希望，若是找不到寸寒草，過幾年姜月芙死了，她就會重獲自由，到那時就帶著小滿離開，永遠都不回來。</br> 一切都是虛妄。</br> *</br> 門吱呀一聲開了，雪柳正坐在院子里剝豆子，回頭看向小滿。</br> “來為我梳妝吧。”</br> 姜小滿平日里是個不大注重裝扮的人，只有聽說周攻玉來了，才會找出最好看的衣裳，梳上一個靈巧的發髻，滿心歡喜等著他從長廊下走過。</br> 因為無論怎么擺弄姜小滿，她都不會說不滿意，更不會責罵她。雪柳把打扮姜小滿當成了一種樂趣，總是會花很多心思給她編繁復的發髻，搭配各式各樣的衣裙。</br> 難得姜小滿主動要梳妝，雪柳頓時就熱情起來了。</br> 在插完珠花后，雪柳望著鏡中的姜小滿，總覺得卻了點什么。</br> “小姐今日怎么愁眉苦臉的，可是因為少爺？”</br> “與他無關。”</br> 雪柳疑惑，卻也懶得多問，她只負責照顧小滿的飲食起居，沒必要多此一舉的關心她心情好壞。</br> 等走到院門前，寒風吹得衣裙揚起，雪柳瞧了眼院子里的落葉，轉回屋準備拿件厚實的兔毛斗篷給姜小滿披上。</br> 只是拿個斗篷的時間，院子里的人就不見了。</br> 焦黃卷曲的落葉被風吹得顫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極了動物在啃食。</br> 寒風順著衣襟灌進去，姜小滿的背脊卻依舊挺直著。</br> 她走到陶姒抱著她跳下去的涼亭，站在那里看著水光粼粼的湖面，心底生出一股悲哀來。</br> 如鏡的湖面映出她的身影，孤零零的，頭頂的天空也是灰暗一片。</br> 她的父親是怎樣看待她的呢？</br> 姜月芙會的，她都努力去學，學著看書背詩，學著姜月芙的樣子說話走路，可陶姒沒有因此對她展開笑顏，姜恒知也不會因此多看她一眼。</br> 陶姒死在這片湖水里，或許生前對她有過不忍，也當她是自己的女兒，可即便是死，也不曾像一個母親一樣對她笑。</br> 最后那個擁抱，回想起來只剩下無盡的冰冷，悲涼到沒有一點溫度。</br> 姜小滿又朝前踏了一步，正在這時，卻被人猛地從身后拽了她一把，不受控制的往后栽去，砸在一個人胸口。</br> 似乎是急沖沖跑過來的，語氣有些急，扳過姜小滿的肩膀讓她轉身。“你這小丫頭沒睡醒呢？再往前可就掉水里了！”</br> 姜小滿抬起頭頭，眼睛有些紅，周定衡立刻松開手表示清白。“我只是扶你一下，可沒有辱了你的清白，你這樣哭別人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么，不會是想不開要尋死吧？”</br> 姜小滿搖搖頭，周定衡吁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你這樣漂亮的姑娘，要是想不開就太可惜了，能活著就要好好活著。”</br> “你是誰？”姜小滿能看出他的衣料華貴，周攻玉也用過這種料子，他的佩玉和周攻玉的也很像。</br> 按照年歲和外貌，和傳言中的三皇子相符。“你是三皇子？”</br> 周定衡有些意外，笑著應了。“還挺聰明的，這都能猜到啊，那你是誰，這么漂亮，是丞相的遠親嗎？”</br> 話剛出口，他就突然想到傳聞中丞相有個妾侍，還生了一個女兒，但是鮮少有人見過，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里。</br> 如今看到她，反而就想起來了。</br> “你不會是相府的小姐吧，叫什么名字？”</br> 還以為是假的，居然真有這么一個庶出的小姐。</br> “我叫姜小滿，圓滿的滿。”</br> 眼前的姑娘身形纖細，眼眸清澈如細雪，臉上的神情分明是帶著笑的，可周定衡卻覺得眼淚馬上就要從她眼眶往下掉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