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壽身子骨本來就弱，連吐兩口血，已經有幾分油盡燈枯的架勢。
    大壽大壽，本該如意長壽的一個名字，卻堪堪要折在十幾歲這樣大好的年紀。
    天意難測，造化弄人。
    個中的種種，又有誰人可以言說？
    公堂之中再度安靜下來，“禍世”依附于人的血脈而生存，如果想要讓“禍世”停止傳染，只要首風之人死了便萬無一失了。
    因為衛若衣給的藥大壽能多活一會兒，這對于在場的人來說，是極大的風險。
    但很奇妙的，對于這個情況，并有人不耐煩。
    衛若衣眸色深沉，她心中隱約有了一個猜想。
    “大壽，是誰告訴你張岳來在陽嶺城的事情？”
    大壽躺在地上，此時已是進氣比出氣少，聞言眼神閃了閃：“夫人在說什么，草民不明白。”
    非但是他，其余人也是一臉茫然。
    “不，你很明白。”衛若衣斬釘截鐵，又突然看向張岳來：“張掌柜，張岳來應當不是你的本名？”
    張岳來面色尷尬：“是，草民犯下那等罪行之后，自然是寢食難安。雖然當時狠下心殺了大壽一家，按理說應該是沒有后患了，但是畢竟還是害怕，所以出來之后尋了個由頭去戶部改了名字，后來又舉家搬遷到了陽嶺城，將從前的痕跡徹底抹掉，這才安心。”
    “而且草民后來再收藥材，也都避開了大壽那個村子，連那一片都不再去了，大壽的村子草民記得并不在臨郢關中，是在往南邊走的一個偏遠山區里面，尋常就算想來陽嶺城，都要陸路水路更替。”
    說著他自己也反應過來有些不對。
    衛若衣挑眉：“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大壽是如何將你找到的呢？”
    誠然，沒有人能徹底將過去抹干凈，有心人要是想查證，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不過要想找到蛛絲馬跡，除了有心，更重要的還是有能力。
    觀人觀相，大壽瘦骨嶙峋，又面容憔悴，這是常年營養不良所致，從他的外貌便知他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想想也是合理，他家中原本就破落，何況當年張岳來殺了他全家，只留下他一個幼童，無權無勢，無財無力。
    這樣一個人，就算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但是若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話，又哪里來的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
    何況按照大壽的說法，這一切還是他有心設計。
    一個常年饑寒交迫而且自幼便被仇恨所驅使的人，真的有能力，有耐心去做這一切嗎？
    面對他們的疑惑，大壽沒有說話，緊緊閉著雙眼。
    衛若衣笑了笑，明白他的想法。
    他患了禍世，還中了“七殺散”，反正命不久矣，又無牽無掛，這樣的人，已經活在最深的絕望里了，也無所謂希望，自然什么秘密都能守得住。
    但若是，她給他一線希望呢？
    衛若衣從香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另一只手悄悄摸到頭上，取下一支珠釵割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滴到那藥丸之上。
    以血入藥，這自然不方便被其余人看見，幸而今日所穿衣裙袖袍寬大，方便她掩人耳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劃破手指之后，旁邊的厲鈺好像看了她一眼，只是她看過去的時候，又發現他是在看著大壽，是以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在眾人的目光中，她緩步走到大壽身邊。
    “做個交易如何，你告訴本夫人你是如何找到張岳來的，本夫人替你解了身上的毒，免你受苦。”
    大壽正被“七殺散”折磨得有些爆炸，七殺散已經到了第六殺，親生體會過之后方才知道，七殺散不止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疼，那疼痛竟然還是逐步增加的。
    他身體不好，對于疼痛的承受程度本就比旁人若一些，本來以為挨不過七殺，沒想到每次疼的快受不住的時候都有一股清流劃過心跡，堪堪續著這一條小命，又繼續新一輪的折磨。
    恍惚間聽了衛若衣的話，大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患了“禍世”，就算沒有“七殺散”也注定了命不久矣，不過身體上多受一點罪罷了，他大仇得報，已經沒有牽掛了，多一點少一點又有什么關系？
    最終，他艱難的笑了笑：“不，不勞您費心，草，草民賤命一條。”
    “別急著拒絕。”衛若衣笑了笑，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大壽眼睛驀然睜大：“您，您說的是真的？”
    衛若衣聳聳肩，隨意道：“信不信隨你，答應的話我現在就給你解了‘七殺散’，不答應的話就算了。”
    大壽有些遲疑：“可，可這一切跟您無關，您何必要……”
    “純粹好奇而已。”
    大壽不解：“好奇什么？”
    深宅后院尊貴的夫人，對一樁案子好奇什么呢？
    衛若衣的答案卻讓他有些意外。
    “‘禍世’啊，這東西危害了齊楚多少年，至今大夫們還未查清楚病因是什么，本夫人也是大夫，實在很難控制住這份好奇心，若是原因被我查出來，再找到如何根治之法，那豈不是可以造福百姓，流芳千古。”
    大壽：“……”
    好吧，原來是他想的太多。
    “別廢話了，再耽擱下去你身上的毒就沒得解了，答不答應？”
    大壽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咬牙答應下來：“好，草民多謝夫人，夫人大恩大德，草民一家沒齒難忘！”
    “痛快！”衛若衣笑了，將手里的藥丸丟給他，大壽連忙接住喂到了嘴里。
    解藥剛剛下肚，他只覺先前還疼得要死的小腿瞬間便沒了痛感，再然后，一股股清流從小腹慢慢開始四散開來，將先前被“七殺散”折磨過的地方一一輕撫而過，
    大壽驚訝的抬了抬手，手臂不僅不痛，竟然比之前還要有力量。
    “七殺散”的痛之所以痛，那是因為對身體造成了損傷，所以才會痛，而將軍夫人給的這個解藥解毒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修復身體和強身健體的作用。
    他出生的村落在深山之中，村民以務農和販賣山里的藥材野獸為生，他爹爹在一次打獵的時候受了重傷，他自幼便跟著叔叔伯伯進山挖藥材換錢給爹爹治病，由此認識了不少藥材。
    再加上后來為了靠近張岳來，也特意去了解過一些醫藥方面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藥有如此神奇功效的。
    他眼珠子轉了轉，聽聞厲家軍軍中有位醫術很高明的馮大夫，莫非這就是那位馮大夫的回天丸？
    傳言誠不欺人，這回天丸的藥效當得起它的名聲和價格。
    交易達成，衛若衣松了一口氣。
    樓知府輕咳一聲：“那個，夫人，這個，公堂之上，您和犯人這樣公然的……”
    衛若衣轉過身面對著他：“樓大人放心，規矩我自是知道，我先前與大壽所言之事與此案并無關系。”
    “這個是自然，夫人定然不會是那種公私不分之人，可是……”
    雖然她這么說，樓知府依然有些不放心，且還有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若是之后出了什么問題，影響了案子的公正，那這個模糊的答案很容易很容易被拿出來說事，要么就是說他斷案不公，要么就是說將軍夫人以權謀私。
    他可不止是為了他自己考慮啊，他也是個好下屬，也是在為了將軍府的名譽考慮，所以這才提醒的！
    衛若衣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樓大人的顧慮我明白，既然如此，也不妨告訴大家。”
    樓知府訕訕一笑，然后洗耳恭聽。
    “在座諸位若是對‘禍世’有所了解，便應該知道一件事情，‘禍世’很可怕，但是同時也很神秘，而它的可怕之處，根源就在于它的神秘，簡單來說，齊楚的大夫們這么多年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都沒能找出來引發‘禍世’的病因是什么，無法了解病因，也就沒有辦法知道它為何可以以血脈為系傳染給親人，是以……”
    她語氣格外鄭重：“我先前是以一個大夫的身份，請大壽答應我讓我探查他身上的‘禍世’，也是為了這個，我才給了他解藥，替他解了……嗯，暫緩了‘七殺散’的之毒。”
    “且這個約定，是絕對不違背律法，也不會讓樓大人你為難的，你該如何判決就如何判決，只是判決完之后，還請留給本夫人探監的機會。”
    一席話落，堂內院內諸人各種反應都有，震驚、意外、不解、感謝、不贊同還有公堂一側的一絲小小的，但是讓衛若衣無法忽視又不敢直視的怒意。
    那怒意來自于何人，她不用看，但是知道得明明白白。
    但，就，話都說出口了，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而且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這個節骨眼兒確實不方便同他商量不是？
    她咽了咽口水，強自鎮定：“如何，這個要求樓大人可否同意，若是你覺得不妥，我現在可以立馬再給大壽喂個別的毒，馬上就能解決了他一條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