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這一夜如何精彩紛呈且不說,向來到點應卯,到點散職的知府衙門今夜卻是難得的燃燈至天明。
第二日,衛若衣人剛到醫藥館不久,樓知府和師爺兩人頂著四個碩大的黑眼圈,各抱著一摞案冊找上門,見了她,兩人齊齊彎腰,呈上手中之物。
衛若衣微微一愣。
雖未開張,但此時已有不少病患在外頭開始排隊了,樓知府此來,還是相當惹眼的。
衛若衣挑眉道:“樓大人這是?”
樓知府雙手捧著案冊:“回稟夫人,醫藥館失火一案和收容所一案,截止目前的卷宗都在此處。”
“截止目前”四個字很耐人尋味,而樓知府此舉亦是讓人尋味。
等了一會兒,見衛若衣并沒有要接的意思,樓知府又道:“夫人不必擔心,因兩樁案子都牽扯到您和將軍府,是以才按規矩給您呈來?!?br/>
聽到“按規矩”三個字,衛若衣終于伸手,拿了失火案的卷宗來看。
有陣子的事了,她近來忙碌,也沒再管。
樓知府審案還算盡心,各方的供詞,尸體的查驗結果,案發地情況等等全部都記載的十分詳細。
可衛若衣知道,樓知府想讓她看的,應當不是這部分。
她放下手里的卷宗,又去翻另外一冊。
這一打開,便發現了別的東西。
在新的卷宗里頭,赫然出現了“向凱旋”這個名字。
衛若衣眸光微頓,向凱旋,她卻是知道這個人的。
當初厲鈺同她講的關于他娘鳳云清和他舅舅鳳云逸過往里頭,向凱旋這個名字曾經不止一次出現。
只是沒想到一個應當在十多年前便逝世的人,竟然出現在了十多年后的案宗里。
衛若衣往下看,慢慢解開了疑惑,原來流捕向文遠竟是向凱旋的侄兒。
宿敵啊。
怪不得,向文遠的長輩早不讓他帶東西晚不讓他帶東西,偏偏衛記醫藥館一出事,就讓他帶東西。
衛若衣將剩下的看完,而后合上卷宗,給張麻子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幾步,將樓知府和師爺帶來的卷宗悉數抱走。
“多有叨擾,卑職這就告辭?!睒侵笆值馈?br/>
衛若衣笑笑:“辛苦樓大人?!?br/>
而后似是隨口般道:“聽聞尊夫人素來喜愛花草,如今正直春暖花開之際,將軍府里頭萬物復蘇,別有一番盛景。本夫人打算借這春光在園子里辦一場賞花宴,但年紀小,恐哪里做得不周到,尊夫人若得了閑,還請時常來府上走動走動,也好指點指點我。”
樓知府立刻道:“夫人抬愛,賤內駑鈍,只能去給您打個下手,哪里但得起指點二字?!?br/>
“樓夫人肯來,便是最大的幫助了?!毙l若衣客氣道。
而后再客套幾句,樓知府便告了辭。
春寒料峭,然等出了醫藥館,他的里衣卻是卻汗染濕了。
想起先前的事,他仍有些緊張,轉過頭,看到一張和他同樣緊張的臉。
“師爺。”
樓知府喊了一聲,別的話,便是說不出來了。
他年歲不小,在陽陵城做知府也有些年頭了,往上走的心思,他也有,所以遇到權貴,他總更親近些。
但是這心思有多少呢?
他心里很清楚,也只夠他對權貴、上級親近些,討好些罷了。
人生嘛,刀口上過是過,得過且過亦是過,實在沒必要強求什么。
昨日之前他都如此想。
直到后來午膳時分,他拉著師爺到后院談案子,原本只是聊線索,聊著聊著,兩人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近些日子城里頭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似是不太尋常啊。
動心起念,再一琢磨,更覺出不對來。
大風將起,一直以來躲在將軍府的庇佑下的臨郢關怕是要變天了。
得過且過的樓知府當機立斷:辭官,告老還鄉!躲得一日是一日!
師爺死命攔住他,一語截斷了他的退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這么些年知府衙門俸祿一分沒少領,像樣的事情卻沒干幾件,一切全賴將軍府庇佑,現在想逃,早就晚了。
樓知府欲哭無淚,拉著師爺又是一番琢磨,反正跑不了,不如將知府衙門這艘小破船,同將軍府綁得更緊一些。
所以他將拖延了好些時日的醫藥館一案卷宗翻出來,連夜開始查,將他能力范圍內的東西都查出來,又趕著醫藥館應卯的時辰,眼巴巴的送到醫藥館。
幸好,勉強算是把小破船的繩子給到了大船上。
樓知府心思怎么轉換衛若衣自然不知道,但他的示好,她卻是看明白了。
張麻子捧著卷宗,猶豫著問:“夫人,不知您打算如何處置?”
衛若衣坐到問診桌前,想也不想的道:“樓知府既是按規矩送了案宗來,那你也按規矩,將它送給將軍便是?!?br/>
卷宗里頭還有些沒查完的部分,當然是先讓厲鈺查完了再說。
說完,衛若衣便看起昨日的問診冊來。
看、問、糾正錯處,一刻鐘便已經處理完,尤其甘解世和賴立衫的,幾乎已經不需要她怎么費功夫。
衛若衣看看手中的四份問診冊,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章大夫今日還不來么?”
張麻子立刻答:“今早來就沒瞧見人,也沒見他告假,卑職已經讓藥童去尋了?!?br/>
想到昨日聽到的來自公堂門口的那一聲質疑,衛若衣正欲說話,便見一抹招搖的紅色身影自外頭走進來,手里還拎著個相貌普通,體態圓潤的男人,正是他們剛剛談到的章洪海。
雖然有體型差異,但百曉生拎著這個比他大了小半圈的人,就跟拎小雞崽似的。
“看,我給你抓著個啥?”
“放開我!”章洪海奮力掙脫幾下,但發現完全沒用,只得怒吼一聲,看向衛若衣:“衛大夫,你就讓人這么對待你醫藥館里頭的大夫嗎?”
衛若衣笑笑:“百掌柜頑劣慣了,章大夫請擔待?!?br/>
說歸說,卻完全沒有指責和讓百曉生放人的意思。
張麻子看看時間,恭聲道:“夫人,該看診了?!?br/>
“嗯。”衛若衣應了一聲,而后五名大夫迅速就位。
衛若衣拿起搖鈴,終于舍得給滿臉鐵青的章洪海一點余光:“連同案宗,一并交給將軍?!?br/>
張麻子抬抬手,立刻有伙計來拖人。
“不行!我沒有犯罪,你無權將我扭送軍營!”章洪海自是不依,猛力掙扎。
百曉生一個腦瓜蹦落了下去,冷笑道:“你還好意思說你無罪,小爺我臉皮真么厚跟你比也是望塵莫及,吃東家的住東家的,花了銀子還不來上工,就是街上的乞丐也比你更會做人!”
竟然為了那么點蠅頭小利!
章洪海掙扎得更兇。
百曉生直接一條帕子堵了他的嘴,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看起來是在笑,但眸底全是冷意:“更不要說,你還收了別人的銀子,給別人傳遞衛記的消息?!?br/>
章洪海猛地一僵,這回終于沒掙扎了。
百曉生什么人啊,別說臉上,就是背上、腳底板上都長著眼睛的,昨日章洪?;煸趪^的百姓之中很快就被他發現了,他不點破,那是審案在先,懶得管。
今日得了空,還能由得他在他面前蹦跶?
章洪海一被帶走,百曉生立刻喜滋滋湊到衛若衣跟前:“怎么樣小衣衣,小爺我先前是不是特別帥!”
衛若衣白他一眼,直接道:“再帥也沒有金橘丸,別想了。”
“哎……世態炎涼,世態炎涼啊?!卑贂陨裆豢?,連連感嘆。
張麻子忍了又忍,終是沒忍?。骸鞍俟?,你耍帥可以,但下次,能不能拿您自己個兒的帕子?”
那是他唯一一方帕子!
衛若衣不客氣的一笑,有樣學樣:“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br/>
說著,手里的鈴鐺一搖,清脆的鈴聲,喚醒了新的一天。
這一日除了來看診的病患多一點,竟是出奇的平靜。
看完最后一個病患,衛若衣伸了個攔腰,肩膀上立刻落下一雙手,不輕不重的捏著。
茯苓這丫鬟,向來是個體貼的。
她抬頭招來剛從后院回來的張麻子,輕聲問道:“文掌柜可有消息?”
算一算,文卿和牛勝利他們也該從蒼梧山回來了。
誰曾想話音剛落,余光就瞥見幾個人影在后院偷摸往前瞧。
張麻子笑著道:“正想跟您回稟來著,文掌柜他們已經回來了?!?br/>
“看你的模樣,像是有什么好事。”衛若衣問。
張麻子卻沒說,買了個關子:“夫人去瞧瞧就知道了?!?br/>
衛若衣便站起身往后遠走。
到了后院,便見藥童伙計們已經被遣走。
文卿和隨他同去的十幾位鈴兒村的村民大哥們站在一處,臉上還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
“辛苦了?!毙l若衣笑著頷首。
文卿亦點點頭。
村民大哥們則是集體擺擺手:“嗨,這才多少點東西,恩人別在意?!?br/>
說著他們讓到一邊,衛若衣這才終于能看見他們這回從山里背回來的藥草,可這一看,不由得驚了。
小山那么大一堆的藥草,在醫藥館后院愣是堆了幾堆。
衛若衣有些懷疑,這群人是不是把整個藥草谷的藥草都給挖了回來。
最為關鍵的是!!
她走過去,拿起一些藥材打量了一番,每一株藥草,都是完好無損的!
挖得簡直不要太好!
“恩人盡管用嘞,沒有了我們再去挖,山里頭還多得很嘞?!迸倮d高采烈道。
還挖,就現在這些藥草,起碼足夠支撐醫藥館一兩年了。
哭笑不得之際,忽覺手指微動,一個軟軟的小東西順著她的指尖爬到了她的手掌心。
衛若衣低頭一看,不由愣住。
手心里正盤著一條青碧色的小蛇,草綠色的眼睛巴巴的望著她。
對視的那一瞬間,衛若衣只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本能的低下頭,在小蛇的頭頂印下一吻。
“好久不見了,小東西?!?br/>
而顧著逗蛇的衛若衣卻沒有看見,文卿那猛然僵住的身子,以及,不知想到什么,耳尖蹭然而起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