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人來人往呼出的熱氣,還是街邊一溜兒小吃攤上飄起的水蒸氣,還是清晨的白霧,不知不覺相互吸引、匯聚、繚繞、蒸騰,變成大殿里徘徊的盤旋而上的白煙,讓四方佛像的莊嚴寶象變得時隱時現(xiàn)、變得神秘而模糊。</br> 如煙似絮、如云似霧,最終消失在高廣而黯淡的屋頂深處。</br> 曾雙橋把目光從深不見底的梁架屋頂上收回來,雖然時間還非常早,雍和宮已經(jīng)游人如織了。來來往往的人流讓寬廣威武的大殿都顯得有點擠。</br> 他四處張望了一圈,同時問一邊剛剛上香完畢的李賀:“你覺得怎么樣?”</br> “挺合適的?!彼麖拿鼽S的墊子上站起來,順手理了理褲子,“比另外幾個備選的影視城都要好?!?lt;/br> 他說完又擺了擺:“但這邊都是得道高僧,我看很難談下來?!?lt;/br> 曾雙橋沒顧得上接話,目光比較奇怪的看著李賀:“沒聽說你信佛啊?!?lt;/br> 李賀馬上說:“我不信啊。”</br> 他說完馬上伸出右手對四面八方的各路佛祖比了幾個“不好意思”,才跟曾雙橋道:“我這是提前找一下感覺?!?lt;/br> 曾雙橋沒話說了,低頭在手里的本子上記了點東西,順口問了一句:“別光忙著找感覺啊,人找好了沒?其他演員可都已經(jīng)就位了,再不把主角交出來,小心老趙在背后罵你?!?lt;/br> “這也不能怪我,什么事都要靠緣分,就比如我昨天剛好就看到一個哥們挺合適的,形象好氣質(zhì)佳,但有一個問題……”</br> 曾雙橋頭都沒有抬,他太知道李賀要說什么了:“又是新人吧?”</br> “這都不算事兒,問題是如果要用他的話,估計我又要改劇本了,老趙得罵死我吧?”</br> “罵死你?”曾雙橋抬頭看了他一眼,“罵死你都是輕的,我看你還是先買買保險吧?!?lt;/br> 雍和宮香火鼎盛,平時早上來上香的人就特別多,更不要說這種小長假的第一天。</br> 外面的街道上人聲、汽車聲、還有自行車叮叮當當避讓行人的聲音漸漸越來越響。</br> 顧騁早上醒來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懷里空落落的,連忙睜開眼睛,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面看了一圈,才想起來霍譽非昨晚說過,今早要飛一趟雪梨,一大早就起床出門了。</br> 但是他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br> 顧騁起來刷牙洗洗臉,走到廚房一看,才發(fā)現(xiàn)早飯已經(jīng)準備好了,盤子下面還壓了張小紙條,告訴他白色的陶瓷鍋里還煨著湯。</br> 顧騁掀開蓋子,濃郁香甜的奶油味就彌漫出來,和那天在醫(yī)院喝的是完全一樣的味道。</br> 他吃完早飯,收拾了桌子,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就坐在桌子前開始學習。</br> 然而他看書沒多久,手機就響了起來。</br> 同一時間霍譽非剛剛坐上飛機。</br> 因為有意要繼續(xù)跟注,手中的資金捉襟見肘,不得不回趟家。</br> 說起來這還是霍譽非從小到大第一次向家里要錢。</br> 這就導致霍譽非一路心情都有點微妙。</br> 因為宋女士去了日本,這邊就只有霍啟東一個人。到達雪梨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淡,房子很多地方都沒有開燈,從外面看就比較冷清,而里面就更是了,雖然這里房子不比b市那一棟的面積,但仍舊顯得很空。</br> 霍譽非到家,只有管家接到消息等在門口。他問了問霍啟東現(xiàn)在有沒有在忙,就換下外套、鞋子,坐電梯直接到二樓,敲了敲書房的門。</br> 里面?zhèn)鱽硪宦暋斑M來”。</br> 他推開門,書房里也是暗淡的,霍啟東緊緊打開了書桌上的一盞小燈。是那種黃銅底座、綠色燈罩,民國樣式的臺燈,和房間里的裝修風格挺不搭的,他就好奇的多看了兩眼。</br> “這是你二姐拍下來的?!被魡|從書桌后面站起來,打開了頂燈,一下子整個書房就亮如白晝。</br>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霍譽非,卻沒有說話。</br> 霍譽非讓他看的有點不自在,乖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了一會兒才問:“爸爸,我可以坐下了嗎?”</br> 霍啟東頓時笑了:“我有不讓你坐嗎?”</br> 等到霍譽非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他才說:“這次這么鄭重的找我,看來是有正事兒了?”</br> 霍譽非習慣性的想開開玩笑,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挺認真的點點頭:“對?!?lt;/br> 然后他和霍啟東說了下自己最近在做的事,也是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好像從今年過年之后,霍啟東就再沒有主動過問過他的事,以往常常發(fā)來“檢查作業(yè)”的郵件也漸漸變少,最后完全消失了。</br> 關(guān)于李澤的下一輪投資情況漸漸告一段落,霍譽非停下敘述。</br> 霍啟東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明亮、溫和、睿智、包容。現(xiàn)在傾聽他說話的神情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無論他說的是有點可笑的質(zhì)疑“人為什么會死?”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投資提案,霍啟東的態(tài)度都一樣認真。</br> 然而霍譽非卻忽然在對方耳鬢上看到了幾根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白頭發(fā)。</br> 猝不及防的提醒他——霍啟東開始老了。</br> 盡管這種衰老是人在世間輪回必然的過程,霍譽非還是有點感慨。</br> 霍啟東沒有察覺小兒子的這么點隱晦的情緒,他非常認真的挺霍譽非說完了他的投資計劃,然后問了他一個問題:“譽非,說說你對我們家的了解?!?lt;/br> 這個問題好像有點不太好回答?霍譽非微微遲疑,他不太確定霍啟東是在問什么。</br> 霍啟東等待了幾分鐘,沒有勉強他,而是自問自答了:“我父親是一個傳奇人物,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霍氏家族,我非常的欽佩他。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做的不夠好,一件事是對你們的關(guān)心和教育不夠,以至于沒有在小時候及時發(fā)現(xiàn)你的情況……”</br> 霍譽非尷尬的摸摸鼻子:“爸爸,這些早就過去了。”</br> 霍啟東笑了笑,忽然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意思是讓他坐過來。</br> 霍譽非聽話的挪了過去,然后就被揉了揉腦袋。</br> 他立刻躲到一邊,抗議道:“我今年都二十了,爸爸你不要老是把我當小孩子?!?lt;/br> 霍啟東不以為然:“二十又怎么了?就算是四十我也依舊是你爸爸?!?lt;/br> 霍譽非不和他爭這個,只是特意坐得遠了點,就差挪回對面的位置了。</br> 霍啟東沒理他這些小動作,繼續(xù)說:“而另外一件,就是在最應該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主動放棄了繼承權(quán)。當時我和你年紀差不多,年少輕狂,覺得自己是籠子里的鳥兒,想要振翅高飛,逃離家族的束縛。但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些年下來,我卻發(fā)現(xiàn)——”</br>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霍譽非:“一個人是被他擁有和背負的東西所造就的,你不應該背棄它們,你也永遠不可能背棄它們。這是我的父親在我決定放棄繼承家族繼承權(quán)的時候,對我說的話,我現(xiàn)在把這句話送給你。”</br> 霍譽非撓了撓臉,不明白他最近表現(xiàn)的這樣乖,怎么仍舊好像是被教訓了?</br> 霍啟東以前不是沒有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他總是不以為然,這一次卻真的聽了進去。</br> 可能是他心境有所改變,可能是他終于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也可能是,因為有了顧騁之后,他終于能夠承認顧承岳其實早就不存在了。</br> 存在的是霍譽非。</br> 所以他認真點了點頭:“我記住了。”</br> 但也正經(jīng)不了三秒鐘,隨即就笑瞇瞇的問霍啟東:“爸爸你覺得這個項目怎么樣?”</br> 霍啟東看了他一會,故意道:“我覺得取決于誰來操作?!?lt;/br> 霍譽非嘴角一彎:“那么,我想試一試?!?lt;/br> 可能從十幾年前帶著幾個兒女玩這樣的小游戲時開始,霍啟東就在期待著今天這樣的對話。但是在真正聽到小兒子躍躍欲試的對他這么說的時候,霍啟東的首先卻問他——</br> “你對你和顧騁之間的這段關(guān)系,抱有一個怎么樣的預期呢?”</br> 霍譽非神情嚴肅了一點:“對我來說,永遠也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對我而言比他更加重要。而且我對我們的關(guān)系,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持以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br> 霍啟東點點頭:“那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br> 他頓了頓,繼而非常鄭重的說:“這意味著你失去了繼承家族的資格,你從此以后的任何個人發(fā)展,家族都將不能夠為你提供支持,即使在你最為危急的時候。這是你逃避責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所以,我還要再問你一遍,你對這段關(guān)系的態(tài)度,是否有所改變?”</br> 為了表示對霍啟東詢問的尊重,霍譽非停頓了一會才回答:“還是一樣的,爸爸?!?lt;/br> 他笑了笑:“其實我這一次來找你談這個,也并不是希望家族無條件支持我,而是以做生意的角度,來征詢合作意向的?!?lt;/br> 霍啟東揚眉:“如果純粹以合作關(guān)系來看,我很可能上不會出資。”</br> 霍譽非有點詫異,不由得直截了當?shù)膯枺骸盀槭裁矗俊?lt;/br> “因為就像我說的,再好的項目,也取決于誰來操作?!被魡|靠在沙發(fā)靠背上,有點好笑的看著自己的小兒子,“譽非,如果讓投資團隊來以你和李澤為合作方來做風險評估,你覺得結(jié)果會如何?”</br> 霍譽非眉頭一蹙,隨即就放松下來,笑容微微有點不好意思:“恐怕不會太好?”</br> “所以如果你仍舊想要我出資,那么我會跟你簽訂條件嚴苛的合約,并且還會要求你出具資產(chǎn)評估報告,簽訂對賭協(xié)議,以備風險對沖。”霍啟東一項一項羅列出來,然后看向霍譽非,意思是由他自己決定。</br> 霍啟東說的這些,全部都是霍譽非考慮過的,當然他沒有考慮到這么具體條款、這么清楚的條件?;魡|已經(jīng)說的非常清楚的,選擇權(quán)也交到了霍譽非手中。盡管在霍啟東口中,這是一份“嚴苛”的合約,但也給了他一些隱性優(yōu)惠。至于霍啟東提出的條件,對需要這筆錢的霍譽非而言,又是剛剛好踩在了底線。</br> 霍譽非在心中迅速的權(quán)衡了一下利弊,下巴微微動了動,正打算點頭答應。</br> 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爸爸!既然我已經(jīng)放棄了繼承家族產(chǎn)業(yè)的可能,那么我名下的所有基金分紅應該也可以動用了吧?”</br> 家族里的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會設(shè)立基金賬戶,每年也有各種分紅打入,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霍譽守、宋譽萊、還有霍譽非三個人當然也不例外。</br> 但是和那些堂親不同的是,他們名下的這筆款項從出生起一直累積到了現(xiàn)在,卻還不能動。</br> 要直到霍氏家族的下一任繼承人確定,另外兩人真正喪失繼承權(quán)時才可以。</br> 無論是宋譽萊、霍譽守,還是霍譽非,從小到大的各種專項資金,不動產(chǎn),以及逢年過節(jié)長輩禮物,都讓他們不會在真正意義上“缺錢”過。因此對這種保障金似的福利,都沒有給予太多關(guān)注。</br> 霍譽非也一直沒有多么注意。</br> 但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br> 霍啟東卻好像因為這個問題哽了一下。</br> 然后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不行?!?lt;/br> 霍譽非:……明明堂哥霍玉博就可以的啊?</br> 霍玉博在放棄繼承權(quán)之后,馬上就跑到非洲拉起了一個埃博拉救助項目,購買了好幾架直升飛機專門用來運送醫(yī)療器械和物資。</br> 你說這些錢是哪來的?</br> 霍譽非忍不住舉出霍玉博當例子讓霍啟東解釋。</br> 霍啟東和小兒子四目相對幾秒,兩個字變成了四個字:“總之不行?!?lt;/br> 霍譽非無可奈何,最終只能選擇在不平等條約上簽下名字。</br> 等到他再次回到b市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剛剛長出一茬頭發(fā)的小兔子,又把自己給剃禿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