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原是劉恒同桌,自幼頑劣,小學便輟了學,整天不著調,四處瞎游逛。老萬為其諢號,叫順了口,真名倒沒有幾人記得。老萬其實一點也不老,之所以這樣稱呼,是緣于其幻化萬端、老道純熟的玉雕天賦和獨門絕技。
老萬父親原為百步大街端府的玉器店總管,干了大半輩子,老了干不動了,便懇求瓜皮老爺賞孩子一口飯吃,順便也能管束他,省得將來入了邪道。起初,瓜皮老爺并未吐口,老萬也不愿去,嫌受拘束。老爺子心里著急,一邊央求老爺一邊做兒子工作。知子莫若父,老爺子深知兒子叛逆,便故意激他:“俺死了還等你掙錢立塊玉碑呢,別到時候丟人!”
老萬無奈,總算默許了。而瓜皮老爺顧念舊恩,也點了頭,最后他終于子承父業,被收在端府打雜。
這家伙雖然頑劣,卻十分聰穎,尤其在玉雕方面,一看就會,一點就透,也不知誰給開的天目,他竟然還創造了自己的獨得妙法,手藝越發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小小年紀,江湖上便有一號。只是平時輕易不露,也就偶爾給端府上上眼,外人根本就懶得搭理,尤其老父撒手以后,除了偶爾吹簫遣懷,他連話都少了。老萬平時性情懶散,與府中上下相處冷淡,可瓜皮老爺卻慧眼識珠,凡事總是網開一面,說奇人奇才,不可以常人眼光視之。
當初與石頭兒閑聊時,曾提及過老萬和凌西湖,石頭兒既然去了凌西湖,那他會不會也見了老萬呢?下班后,劉恒著意去了百步大街,一掃聽,老萬果然已告假外出,至于因何告假、去了哪里,均無人知曉,只知他隨手帶走了那支長簫和一只小箱子。瓜皮老爺那么嚴苛,竟也聽之任之,任其自在。
哦,劉恒似乎悟出些什么,一時五味雜陳,欲知山中事,須問打柴人,遂獨自匆匆奔了凌西湖深處。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月亮不知何時已掛上林梢,夜色崔嵬,涼風搖樹,透過林間空隙,遠處閃爍著一片明光,并時而傳來夜潮侵岸的響聲。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夜深傾北斗,葉落映橫塘。煙月清涼,光影搖曳,草蟲喓喓,前面似有拖著長長彩羽的鳥兒相逐相隨,仿佛一路相送。
風乍起,一根彩翎在眼前隨風起落,劉恒伸手輕輕抓住,小心放進衣兜,而腦海的念頭兒也漸漸明晰起來,石頭兒心底定已聽見了那極致夢幻的梵音,自己卻為何還心存執念!眼下最需要抓緊的是重建墜珠橋,這件牽掛已久的事不能再等了,云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這個譙生,你到底身在何方……
也不知穿越了多少隧道,山環水繞,終于鉆出秦嶺。過了七盤關,前面到四川。時間不算太晚,雨停之前譙生幾人已經找店住下。阿輝、老闞過來商量行程,譙生打算晚上逛逛錦里,賞賞街景,明天上午走馬觀花逛逛杜甫草堂,午飯后出發。
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幾人在街邊尋了一個小飯鋪,點下三兩小菜,打開一瓶綿竹大曲,喝得倒也盡興,回來又隨便買了不少給養撂到車上。夜雨迷茫,車馬勞頓,譙生很快入睡。阿輝睡不著,輾轉反側,心事重重。夜已深,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可剛閉上眼睛,耳畔卻又傳來老闞公鴨般的高歌淺唱……
一早起來,譙生便招呼老闞、阿輝到東邊胡同里去吃抄手。餐罷,就在附近的修車店檢查保養車輛。前左側大燈壞了,索性順便都換了氙氣燈。修車的小伙子打開機艙,邊檢測水箱邊問:“您幾位是進藏嗎?”阿輝答是。小伙子好像不放心,搖頭自語道:“這車跑得真不少了,可別給撂半道上了!”
老闞接茬道:“不是沒啥事兒嗎?有問題再說,都跑到這兒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也不能吃回頭草啊。”
“那就祝您老好運咯!”小伙子笑道。
譙生也覺得不踏實,除了好好檢測保養,也沒法再說別的。從修車行出來,三人將物品裝好,退了房,然后開車直奔杜甫草堂。草堂坐落于成都西門外的浣花溪畔,是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成都時的故居,其中建筑多為后人所修。將車放到地下停車場,乘電梯一上來便是景區北門。
時間有限,只能走馬觀花。園林清幽秀麗,鳥鳴古木,建筑古樸典雅,回廊環繞,大廨堂、工部祠東穿花徑,西憑水檻,祠后點綴亭臺池榭,香楠蔽日遮天,翠竹蒼松茂密如云,極富詩情畫意。
幾人在少陵草堂碑亭前分別留影,特意詳細游覽了草堂故地,“為秋風所破歌”的茅屋。這時節,倒也應景,譙生對柴門楹柱上“萬丈光芒信有文章驚海內·千年艷慕猶勞車馬駐江干”的對聯很感興趣,反復品咂,頗有味道。
瀏覽完浣花祠和詩史堂,前行度過一座小橋,見橋上一民工正將一盆剩菜倒入河里,嘴里還念念有詞:魚兒魚兒吃光光,魚香肉絲噴噴香。仔細端詳,倒的還真是魚香肉絲,再看水里,魚兒打著疙瘩撲騰撲騰吃得正歡。哦,怪不得這里的魚兒這么肥,原來都是魚香肉絲喂的呀!
幾人邊說邊笑,信馬由韁從南門繞了出來。出門口不遠,左側有一個石頭圍成的水池,里面有不少大魚供游人觀賞,可以買魚食來喂,也可以贖買放生。旁邊圍著三五閑散之人,譙生也駐足觀賞。
這時,一個背著皮包畫夾石榴裙的長發姑娘從身旁匆匆而過,突然,水池里一條碩大的錦鯉飛躍而出,啪的一聲重重落到姑娘腳下。女孩兒著實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往前搶了幾步。說也奇怪,這鯉魚好像見了熟人一般,啪啪跳著直蹦過去,仿佛有話要說。旁邊的漁工趕緊拿了一條大毛巾奔上來摷,可怎么也抓不住,那魚翻滾著跳躍著掙扎著,依舊執拗地啪啪往前追。事發突然且蹊蹺,眾人一時都愣在那兒。魚兒跳了丈余,終于被漁工死死掐在地上。
女孩兒見狀,當即站住腳,快步上前勸道:“別掐壞了它,放到湖里吧,算我買了。”隨著脆生生的話聲兒,她已經從錢包里掏出了幾張鈔票遞給漁工。
那漁工示意女孩兒將錢塞入自己上衣兜里,然后笑容滿面地雙手將魚高高擎起,一溜小跑直奔東側湖邊,隨著一聲“逃生去吧”,一道黑影被遠遠拋向湖內,水花四濺中,那魚兒呼呼打了幾個旋兒,轉瞬不見。女孩兒靜靜望著湖面,雙手合十,虔誠地低下頭,默默禱告幾句,轉身匆匆而去。
阿輝不解,好奇地問老闞:“那姑娘叨咕啥哩?你是走江湖的,聽懂了嗎?”
老闞憨憨地搖搖頭,笑道:“無所謂懂不懂,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你看,方才那漁工拿個紅毛巾揮來舞去,倒像是在表演西班牙斗魚。”
阿輝咧嘴笑了,轉頭又問譙生:“她是說阿彌陀佛嗎?”
譙生若有所思:“不會是,她應當說的藏語,沒看見人家頭飾上的藏式小辮子嗎?可奇怪的是,她長得又很像漢人。還有,那魚為何著魔似地追著她,仿佛有靈性,如果真有靈性,也應當往東南池塘里逃才對呀,實在是怪!”
譙生下意識地抬頭往遠處去尋,那姑娘轉眼已不見蹤影。成都住著很多藏人貴族,或許她也是某個藏人的孩子或藏漢聯姻的后代吧。
已近中午,沿浣花溪西行,幾人進了馬路邊一家特色飯店,隨便吃了飯,繞道車庫提車走人。天又下起雨來,四周霧茫茫一片。阿輝小心地駕著車,奔雅安方向而去,計劃今晚趕到新都橋,400多公里的路程,應該問題不大。
路上很順利,煙雨蒙蒙中,車飛馳在高速上。兩旁的視野不好,老闞便斜靠在副駕上閉著眼睛想心事,譙生查找地圖和相關信息,很快到了雅安境內。根據網上路書提示,譙生吩咐就近加滿油,以防前方沒有加油站或加油站沒油。從G5下來轉道G318,在雨城加油站停下加油,離開時,路旁一個頭頂畫夾遮雨的姑娘招手求搭車。
阿輝一腳油準備離開,嘴里嘟噥道:“可不能捎人,以防中了劫匪的美人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老闞眼尖,提醒道:“哎,這不是鯉魚追趕的那個女孩兒嗎?”
果然是。
“下著雨,捎她一段吧,順便還可以了解一些信息。”譙生戲謔道,“劫匪這天兒得多敬業呀,再說咱們也沒啥可劫的。”
車剛停穩,女孩兒已麻利地鉆入車內,她連聲道謝,說還是好人多。聽她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阿輝便問:“你是杜甫草堂被魚追的那個女孩兒吧?”
“是我是我,你們幾個也在場呀?那魚可真好玩兒,一個勁兒沖我跳,看來是有緣啊。”女孩兒打趣道。譙生正打算問一些情況,女孩兒卻主動說:“你們是進藏吧,去看布達拉嗎?聽說前方出了點情況,車都停了,非去不可也得繞行317,哦,就是川藏北線。”
路上的車的確少,譙生便關切地問:“啥情況,出事兒了?”
“沒出啥事兒,就是前些日子下大雨,山洪將通麥迫龍大橋沖垮啦,交通中斷快有一個月了,一直在搶修,已經修了便橋,但是只能行人不能行車,聽說應急橋就在這兩天開通。”女孩兒信息很清楚,似乎有些見怪不怪。
聽女孩兒這樣一講,幾人的心當即沉了下來,往下怎么辦?問題已迫在眉睫。老闞并不著急,慢條斯理地搭訕那女孩兒:“姑娘貴姓?”
“我是藏族,叫恰果蘇巴,雪蓮花的意思,喊我恰果也行。這不在搭順風車嘛,轉道拉薩回家。”女孩兒單純而爽快,并未隱瞞。
“你家在哪兒,離拉薩遠嗎,你不是搭車旅游的啊?”譙生特意多問了幾句。
女孩兒說,她家離拉薩不是太遠,到了拉薩就好辦了。譙生向她征求建議,去拉薩怎么走才可以更快更好走。女孩兒介紹說,從雅安去拉薩只有兩條路,不走318就得走317,這里到通麥還有一段距離,中間有幾個路口都可以并到317上,前面新都橋就可以,總體上318比317好走,風景也好看得多。
聽她這么講,反復權衡后,譙生提出一個新方案:先一直沿著318前行,走到邦達鎮,如果大橋還沒通車,就沿214并到317上,如果前方通車了,就不下道,繼續走。這個主意不錯,可以最大可能地欣賞沿途美景,綜合考量也最為合理。
老闞點頭認可,依舊不緊不慢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大道無形,腳下有路,走吧。”
阿輝也一再鼓勁兒:“咋也不能半途而廢呀,何況車上還有向導。”
女孩兒倒也爽快,笑著說:“既然免費搭車,就得做點兒貢獻,說好了,住宿自費,吃飯均攤,油錢就以向導小費抵啦。”
譙生總覺得恰果蘇巴有些異樣,本來還想深入了解一下,可眼下遇到突發情況,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譬如萬一拐到317,衣食住行、風土人情、路況安全如何安排都得考慮,在沒有完全了解眼前這個搭車人的底細之前,不能啥事都任其擺布,出門在外,不可不防。他決定首先考慮眼下面臨的問題,對恰果蘇巴先觀察一下再說。
出了雅安雨城進入山區,路逐漸變得窄了許多,并被大車碾軋得坑洼不平。老闞不時提醒小心駕駛,阿輝的掌心已經沁出了汗,神色張皇,眼睛緊盯前方,不敢有絲毫馬虎。雨小了許多,譙生搖下車窗玻璃,邊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邊忙著取景拍照,偶爾錯過身后的景色便隨手甩拍,山轉景變,只率意將手中徠卡往外一伸,根本不瞅,咔嚓一聲即是大片。這一絕技惹得恰果驚嘆不已,不停地請教其中技巧,譙生只說是蒙的,運氣而已。
山回路轉,變幻逐漸少了,群山連綿,滿目蒼翠,雨后的水汽從山間叢林蒸騰而出,化作白云將山頂罩住。放眼望去,群山時隱時現,仿佛浸泡在乳液里,如夢似幻。
沿途經過一條彎彎的河流,河上云霧鎖罩,水面渺不可見。老闞忍不住問譙生:“滾滾長江都是水,咋不見浪花哩,這是長江吧?上游。”
“呵呵,還都是水!不是水還是牛奶啊?那叫東逝水!”阿輝實在聽不下去了,插話道。
“這是青衣江,這里的河流最終都要匯入長江。”譙生耐心答道。也難怪,老闞年輕時在湯譙說書,后來到傾城做工,沒上過幾天學,缺乏地理知識情有可原,這還得排除幽默的可能,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萬不可隨便輕人。
青衣江水流急湍,透過叢竹枝葉極目望去,水邊散落、聚集著無數赭紅色圓形巨石,天地造化,蔚為壯觀。車行路轉,翠竹叢立,路旁偶有落石滑坡,須極其小心通過,以防扎胎、刮壞底盤或禍從天降。
前面進入老虎嘴隧道,里面的道路還沒有鋪裝,全是石頭渣子。老闞提醒阿輝盡量保持勻速,不要急剎車。譙生覺得有些滑稽,說書的指揮老司機,還頭頭是道,嗯,有意思。
二郎山路況極差,半幅修路,單邊放行,只能走走停停,煞是磨人,有些越野車和重卡開始不守規矩,干脆見縫插針,剛修筑的路基瞬間便被碾碎。
阿輝有些惱怒,悻悻地抱怨著,腳下也開始凌亂起來,時而猛加油,時而亂串道,左沖右突,一陣顛簸震顫,直驚得恰果連聲喊叫,惹得阿輝好不耐煩。初次入藏者容易暴躁,車堵路爛,缺氧高反,都是嚴峻的考驗。二郎山高萬丈,幾人多少都有些反應,而恰果的驚呼則證明她毫無不適。
逐漸從云霧中下行,耳畔傳來流水的咆哮聲,車輛沿著大渡河快速行進。阿輝莫名興奮起來:“大渡橋橫鐵索寒哪,去鐵索橋景區開開眼光唄?”
“我們是旅行,并非旅游,那些都是后修的景點,不去也罷。”譙生當即婉拒。
阿輝嘟噥幾句,車速并未見慢。天色漸晴,一路前行,路況漸漸好起來,眼界也慢慢闊朗許多。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在朵洛大姐的門,朵洛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會當溜溜的家來會為溜溜的人。”恰果蘇巴心情不錯,開心地唱起歌來。
曲調很熟,老闞好奇地搭話:“姑娘,你唱的《康定情歌》調兒真好聽。雖說情義無價,可詞兒好像跑了吧!”
恰果格格地笑了:“這是老早的民歌,是正宗的康定情歌哩。”
仿佛多變的天氣,不知何時,阿輝的心情又起了變化,顯得心事重重,也不知哪根弦沒搭好,上來就搶白老闞:“瞎叨叨的是啥!你這兒倒是無價了,別人都快無法駕駛了。”
老闞也不介意,低聲自語道:“八成是高原反應,大腦缺氧咯。”
譙生興致正高,也想打和,便接著問恰果:“唱得真好聽,看來你對藏區很熟悉喲?”
“當然。可你說錯了,這兒還不是純藏區,俺家那兒才是呢,好聽的歌多啦,還有鍋莊舞,那才叫盡情哪!”恰果道。譙生還想繼續問,恰果說前邊就要上山了,康巴第一關—折多山,你們不是來旅行的嘛,多看看吧,別嚇出汗就行,到客棧再聊吧。
天色已晚,前方路旁忽然叮當作響,細瞅過去,一位廚師打扮的胖子一手一把菜刀正敲著,示意過往車輛停車吃飯。結果可想而知,來往車輛不但無人停下,反倒都加速嗖嗖而過。胖子還不滿意,一邊招手一邊喊叫:“哎哎,不吃飯就不吃飯,跑啥!”
“你看那把明晃晃的刀,不是已分明告訴往來商客:本店宰客嗎!這和酒館門口拴條惡狗有啥兩樣兒!”老闞嘖嘖嘆道。
阿輝指了指道旁,又接了茬兒:“人家不但宰客,而且宰雞,你看那飯店名字,雞血玉農家院,殺雞泡石頭一點兒不白搭,這一天下來,50只雞都打不住啊!”到底是賞石行家,三句話不離本行。眾人大笑,也未停車,風馳而過。
哎—各位看官莫出聲,聽俺為恁道分明。眼看著山高折多到險境,遠行人昏昏欲睡難入夢。相逢只賴如澠酒,一曲狂歌他鄉中。凡事從容方得修省,何須急躁猖狂來裝瘋。縱使一枕黃粱尋得了寶,石榴花也終將凋謝成落英。車不停恁只管往前走,往前走,陌生地咋不辨那南北和西東。這心里慌得咋恁像那王莽趕劉秀,又是那山一程來水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