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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該是會走的時候了,她卻只學會了坐。她坐在她的籮筐里,那一圍堅挺的棉被已經撤去,她沒了依傍,只憑了自己的腰椎,獨立而坐。前方那綠茫茫的一片,漸漸的清晰可辨,一束一束的稻秧立在碧清的水面,與此接壤的藍天也顯出了細細的波紋,白色的云彩織成一千一萬種花樣一望無際的鋪排開去。黑色的斑點逆著云彩飛翔過來,細小的翅膀柔軟的伸曲,猶如美麗的舞蹈。有一日,她的籮筐被一頭精瘦的小豬拱翻,將她反扣在籮筐底下。天地一下子黑暗了,她躺在黑暗中,恐懼得失了聲音。可就在這時,有無數道細細的光線穿透了黑暗,穿透了她小小的身體,在她小小的體內交織起來,交織起一團光明,她“刷”的安靜下來,安靜地凝望著她那黑暗的蒼穹,黑暗的蒼穹綴著無數光明的小孔,光與熱,便從這六角形的小孔里潺潺地流入,這是一個世界奇觀,一個惟她所見的世界奇觀。這奇觀是被她一個小小的無意的遭遇而創造,因為有這奇觀,她的這一個小小的無意的幾乎是不幸的遭遇便成了奇遇。這一次奇遇,將會永遠地消失,卻會留下一顆種子,深埋在她知覺即將喚醒的心靈。很遠很遠的將來,也許她會無比無比地留戀一個夏季或者冬季的星空,也許在一個夏季繁華的星空或者一個冬季肅殺的星空里,她將會遇到什么,她將會去做些什么。她在美麗的蒼穹下伸展開手腳,手腳舒服地貼著了溫暖的泥地。泥地是柔軟而有彈性,柔軟而有彈性地托著她小小的孱弱的身體。她小小的孱弱的身體覺出了地底深處的激流,深處的激流使地面微微的震顫她。震顫了,點綴了無數光明小孔流瀉著無數條光熱之源的黑色蒼穹微微震顫了。她以她那還不會思想的小心,隱隱的起了反應。這震顫隱隱的合上了她那一次早已遺失的航行的經歷,那一次早已遺失的航行的經歷在她身體深處悄悄地起了反應。她聽見了地底深處暗流的喧囂,幽深而幽遠,恍如隔世。她的身體在緩慢卻一無阻擋地下沉,蒼穹則在升高。她沉得極速,離那暗流越來越近??赡堑氐资菬o底的深,那喧聲成為轟響,猶如山洪暴發,一瀉千里。光明小孔在越來越遠的蒼穹上,神秘地觀望她沉入。她幾乎昏厥,她已經昏厥。

女人從地里回來,慌慌忙忙揭開了倒扣著的籮筐,看見她安安靜靜地躺在泥地上,兩只眼睛出奇的明亮。就在她揭開籮筐的那一瞬息,眼睛陡地暗淡了。女人覺著,那眼睛猶如閃電般抽搐著鉆進了密云深處。女人的心撲撲地跳,想著:

這伢兒很奇。

這伢兒很奇,幾乎是什么都不吃,每日里只需吸吮幾下女人早已稀薄如水的奶汁。由于她永遠地吸吮,女人的奶汁便永遠地不干,永遠地流淌。那一片沙地般柔軟的胸脯更稀軟了許多,猶如兩只碩大而干癟的舊口袋,于她已不再有陷落的威脅。她憑了這貧瘠的乳汁竟也長不大似的長大了。她臉上身上從來很少有肉,總癟癟著,有一些細細的皺紋,臉色是一種青黃色,一雙眼睛懨懨的,又厭厭的,對這人世懷了成見似的。因此,人們沒了招惹她的興趣,她無法像所有孩子那樣,給予大人們天真和輕松的心情,她甚至還會加劇大人們的世故與沉重似的。女人有時木木地對準了她看,看久了便暗自說道:“是個討債的。”她想起她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一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那個討債鬼托生的故事,然后又欣慰地想:“不是我養的?!笨伤齾s是女人抱大的。女人抱她畢竟很自然,天生該女人抱似的,要抱自己的伢兒反倒不自如了,別手別腳的。于是女人便將母愛換了一種表達的方式,女人打她的伢兒。女人將她那一排五個伢兒打得殺豬似的叫喚,打過之后,等到伢兒一個一個睡熟了,女人抱著她坐在他們邊上,望著他們身體上下的累累傷痕,落下一串一串滾燙的熱淚,心里便舒坦了,踏實了,覺著對得起他們了,也覺著對得起自己了。

而她卻被那殺豬般尖利的叫聲摧殘了。那叫聲刺激著她的所有的感官,好像在催促她所有的感官立刻蘇醒,為她感官麻木的昏睡而焦躁不安地吹奏著凄厲的號角。她的視、聽、味、嗅,甚至她久久,久久才可認識的性,都被嗞嗞地震動了。關閉著的感覺,如同一間一間緊鎖的房間,門被敲響了,連墻都擂動了,她再得不到安寧了。各種知覺被催促,被追趕,被逼迫,卻尋不到一扇可以啟開的門。她找不到門,她沒有門,她再無安寧了。于是,她在她僅有的幾百天的時間里已經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遠沒有負起任何責任的時候卻已經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遠沒有經過任何幸與不幸倒已經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了。她心里總是莫名的慌亂,她坐在她那個永遠的籮筐里,手腳總是不停,注意力很難集中,她很難長久地關心一件事情,她的眼睛或者一動不動,或者永遠地游移,看了叫人心慌。而她又極易發怒,誰都沒惹著她,她卻已經惱了,緊緊地蹙著瘦臉,收縮起上唇,眼光猝然灼亮。人們趕緊地哄她,卻又不懂該如何下手,喚幾聲“好伢兒”顯然十分不妥,這稱呼用于她會顯得奇怪的輕佻。人們一無所措,乖乖地敗下陣了,只得在心里連連地討饒。她小小的單薄的胸脯一無勸阻地急劇地抽搐,眼看著那脆弱的胸膛就要崩潰,那是一具令人想到拔盡羽毛的鳥類的胸膛,眼看著那胸膛要裂成碎片,而她的胸膛其實卻堅韌無比,能夠承受任何強烈的震顫而安然無恙。這一點,將會在她以后的生活里無數次地得到驗證。

那凄厲的長嘯于她是一件無形的實體,直向著她頭頂中心那塊閉合不久的柔軟的穴位,對準那彌合不久的生而俱來的縫隙,慢慢地刺了下去。她如同受著古代的極刑。她赤裸裸,孤零零,沒有一只手掌大的遮蔽,她真正是嚇壞了。她即便要回擊,也無從下手。她不知道這聲音是由哪里創造,她不知道這其實非常簡單,只需吸足了氣,頂到高處,慢慢的,緊緊的,凝聚成一點,沖擊著聲帶。她不會充分地使用聲帶,她尚不會說話。她無法表達她從這叫聲中汲取的痛楚,無法宣泄這痛楚。這痛楚被她關閉在體內,日夜折磨她,使她日夜不得安寧。而她決不會了解那毆打與被毆打的雙方都已在甜蜜的睡眠與苦澀的眼淚里得到安慰與緩解。因這雙方的體內互流著血源,幾乎無需行為與語言,便可安撫一切。而她是孤苦伶仃的一個。然而,誰會想到她也是受了傷的?誰會想到她也需要慰解。何況,誰又能慰解她?什么才可慰解她?什么都無法使她輕松和快活,她才幾百天的年紀,已經是郁郁寡歡的了。她的不會說話倒像是有意地緘默。女人開始擔心了。

“這伢兒怎么不說話?”女人奇怪地打量她。

她也略略注意地打量女人,她注意到女人擔憂的表情。

“這伢兒怎么不說話?”女人又說。

她動動嘴唇,嘴唇像是板結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女人很失望,不再與她啰嗦,夜里,睡在放下帳子的大床里,對枕邊的男人說道:

“這伢兒怎么不說話?”

“伢兒說話有早晚。”男人答道。

“我們大鬼十個月就叫媽,二鬼一足歲開口,三鬼晚些,十八個月也說話。”女人說。

“伢兒說話有早晚?!蹦腥舜鸬馈?/p>

“要找個先生看看?”女人問。

男人沒有作答。

她躺在無邊的黑暗中,耳邊有窸窣的聲響,微微攪動稠密而厚重的黑暗。黑暗很重地壓迫在她小小的身軀上,將她整個兒地吞噬,她沒了。她的肌膚融化在無涯的黑暗中,靈魂卻孤獨地升起了。高處的黑暗要稀薄得多,它便自由而寂寞地漂流。它穿行過流動的山和凝固的水,演繹出沒有情節的故事和沒有故事的情節。它擺脫了軀體的重負,輕靈而自在,卻輕靈得有些惆悵。沒有肉體幫助體驗,一切便有些虛飄,似有似無,似真似假。肉身被無底的黑暗吞沒,它以靈魂上升的速度在下陷。肉身與靈魂作了兩地孤鬼。然后,有搖搖的一縷光線飄飄地過來,槳似的劃動,離間了黑暗。肉身從淵底浮起,靈魂失了依托驟然降落,就在拂曉的第一聲雞鳴中,合二為一。

她睜開眼睛,看見發黑了的白竹布的帳頂,晨光照亮了帳頂,頂上躺著一片蚊蠅的尸骸,清晰可辨。麻雀在喳喳地叫,還有田雞,永不停息地鼓噪。酸嘰嘰的飯蒸氣從前邊鍋灶上彌漫過來。陽光照進了帳子,蓋在她身上,有一角正搭在了她的眼睛,她燥熱不安,左右扭動臉,卻躲不開去。她便扭動身體,終于從那角燥熱的陽光里掙了出來,身下的被褥卻亂成一團,硌著她的沒有肉的身體。她繼續努力地扭動,想找一塊平坦的地方,結果是將滿床的被褥攪成極亂的一攤。女人與男人早已起床,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聞到前邊菜園里一陣陣的糞臭。

女人在澆菜,男人在和一個過路人說話:

“伢兒說話有早晚,晚了再晚就不好了?!?/p>

“晚了再晚就不好了,要找個先生看看才好?!边^路人說。

“要找個先生看看才好,卻不知該找哪一路的先生,俗話說:頭痛治頭,腳痛治腳?!?/p>

“俗話說:頭痛治頭,腳痛治腳。俗話又說:萬變不離根本,要找個治本的先生?!?/p>

“要找個治本的先生果真好,可是,華佗是再不能下世了?!蹦腥诵Φ?。

“華佗再不能下世了,肖莊卻有個再世華佗?!边^路人也笑道。

“肖莊有個再世華佗?莫不是混鬧著玩的!”男人不笑了。

“可不是混鬧玩的。那是個女華佗,人都叫她馬八姐。多少年前,從河南侉子那地方逃荒過來的一對父女,住在破廟里。后來,那老父親治好了一個得了絞腸痧的伢兒,才被肖莊人收留了。后來,老父親去世了,留下那女伢兒,也不嫁人……”

“也不嫁人?”女人也蹲過來聽了。女人對嫁人不嫁人的事總是很感動的。

“也不嫁人。那是因為,老先生沒兒子,不得不把醫術傳女兒了,可是女兒必得對天賭咒發誓不嫁人,不做外人妻,才可得這醫術。女伢兒對天賭咒發誓了。”

“女伢兒對天賭咒發誓了?”

“女伢兒對天賭咒發誓了。想必是在那一個夜里,肖莊人都說是那一個夜里。那一個夜里,好好的,乖乖的天,平地起了風,天昏地暗,飛沙走石。然后,才漸漸地平了,平了之后,就有人起夜。那是個北邊侉子地方來的人,慣了到屋外方便。方便時就見那父女倆一前一后走了回來。老父親在前,女伢兒在后,就那么一前一后走了回來。”

“唏——”女人吸了一口冷氣。

“那實在是天在作證,是天在對女伢兒說道:你可欺爹可欺娘,可欺世人,哪怕欺你自己,可是萬萬、萬萬欺不得天啊!”

男人,女人,過路人,默了一會兒,過路人才又緩緩地說道:

“然后,那女伢兒就行醫了。她開的方子,有一個特別與眾不同,便是——多。不如別家先生開的藥,是用紙包,一包一包疊起來,至多疊個十包。她的藥,是用麻袋去裝。人們往馬八姐地方看病,都拉著平車。一人一掛平車,可排上一里地平車陣?!?/p>

過路人走后,女人便與男人商量著定了,帶她去一趟肖莊。

這一回出門,是坐平車。女人與她坐在車上,男人拉車?;蛘哂袝r候女人拉車,男人卻并不上車,在一邊走著,吸著煙,她一個人坐一架平車,墊著一條麻袋,麻袋鋪在車板上。這是春天的季節,路邊幾畦油菜開了花,飛翔著小小的粉蝶。粉蝶在她眼前飛舞,她淡漠地看著粉蝶飛舞,她沒有用手試一試捕捉它們,她由它們在臉前繚亂輕佻地飛舞。沒有追逐,它們覺著了無聊,撩了一圈又飛了回去,她才得了清靜。冬天是太漫長了,漫長的冬天印象是太深刻了,那冬日里荒漠的道路似乎永遠在她眼前沒有盡頭地伸延,無論春日的青禾如何蓬勃,也掩不住那道路的荒漠的印象了。那一片茂盛的新鮮的綠色,似乎只是暫時的虛假的偽裝,而在綠色之下褐色的荒涼的土地,才是真相。她透過新發的嫩芽窺視著干枯的樹枝,她看見在車輪碾過的地方,浩浩蕩蕩奔跑著成千上萬只昆蟲,猶如千軍萬馬。猶如千軍萬馬在追趕他們的平車,而平車則在拼命地無望地逃遁。春風和煦地吹拂她的臉和手,就好像嚴寒或酷暑的陰險的預告。清澈的水塘里浮著白鵝與花鴨,幸災樂禍地嘎嘎歌唱。男人與女人竊竊私語,竟忘了他們正被千軍萬馬追捕,他們幾乎要淪陷了卻還在竊竊私語,說著世界上最最無聊無謂的謊言。成千上萬只昆蟲高舉起大刀般銳利的長戈,喝著喊著殺將過來,與車輪僅有分毫之遙了。車輪卻悠閑地轆轆轱轱,唱著安詳而懶散的老得掉牙的舊歌,這越來越像是一個合謀了。這一定是一個合謀,而她已經中了圈套。

道路依舊是無盡的長,通向遙遠的碼頭。通向遙遠碼頭的道路是無盡的長。去肖莊要坐一程船,坐一程船,肖莊就不遠了,肖莊就在河邊不遠的地方。據說那馬八姐父女倆就是在洛陽扒了節煤車,到了南邊,再從南邊沿了內河走到了肖莊。一家人本有十幾口,扒錯了車,全離散了,只剩這一對父女在一處了。聽馬八姐這個名字也不是獨根苗苗啊。男人與女人一邊趕路,一邊閑話,閑話出了這么些。

女人脫了棉衣,只穿個藍竹布貼身小褂,竟顯得苗條了。男人瞥了一眼自己竟還苗條的女人,不由脫嘴問道:

“還去上海?”

“還去上海?!迸苏f。

“還去上海?”男人一驚。

“不去怎么行?”女人回答。

“不去有什么不行?”男人有點惱。

“我不去,這伢兒還得去,伢兒去,還不得我送去?!迸饲纹さ鼗卮?。

“那是得你送去?!蹦腥怂闪艘豢跉?,瞥了一眼自己竟還俏皮的女人,不再說話。

兩人心里暖滋滋地走了一段,女人卻又嘆了口氣,說道:

“要真送走了伢兒,少了那三十塊錢,日子就難過好多了?!?/p>

“再尋不出門的生路哩?!蹦腥苏f。

“不出門,卻還生路,你做夢哩。”女人說。

“我不做夢,你才做夢哩!”男人生氣地說道。

兩人心里沉甸甸地又走了一段,隱隱地聽見船碼頭的汽笛聲了。

她隱隱地聽見了一聲長鳴,那鳴聲無比的悠揚,在呼喚著什么。她的眼睛陡地亮了一下,她的臉在這一剎那幾乎可說是燦爛了。那長鳴嗚嗚咽咽,回腸蕩氣,卻十分的溫柔。回聲從地底升起,從四面八方嘶嘶地蔓延,而長鳴是兀自從天穹頂處降落。有什么在呼喚她。她隱隱地覺著有什么在呼喚她。她不會曉得,不會有誰告訴她,她是從那汽笛長鳴處來。在一個沒有知覺的夜里,她從那黑蕩蕩的水上來,黑蕩蕩的水將她從她出生的地方載來了,那是一個昏昏沉沉的夜晚。那一個昏昏沉沉無人作證的夜晚,融化在了她的身體深處,她的尚無知覺的身體深處。這時候,因這汽笛的召喚,隱隱約約地做著微弱的回答。這回答不為她所知,不為她所覺,莫名地無為地沖動著她。她莫名而無為地沖動著,如荒草里一只警覺的小兔,豎著耳朵,聽著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的長鳴。那汽笛聲繚繞不絕,迂迂回回,在遼闊的天空盤旋,如一只沒有形狀的美麗的鳥,在用它巨大的無形的翅膀擁抱她,并撫摸她。當它的翅膀觸到她的那一霎間,她看見了春日下極綠極綠的田野,陽光在樹葉上晶晶瑩瑩地滾動。那一支昆蟲的軍隊早已潰不成陣,只留下一只翡翠般碧綠的小蟲在匆匆地趕路。生氣勃勃的綠葉終于遮掩了干涸的土地。她的那一個小小的干涸的心田里,似乎下了一場細細的無聲的春雨,生出了茸茸的細草,忽然間的滋潤了。她似乎與這個遠遠的陌生的地方,這一個古怪而溫柔的聲音,冥冥地有著聯系。她為什么竟和這個遠遠的陌生的地方,這一個古怪而溫柔的聲音,冥冥地有著聯系!這是一個永遠的謎了。

沒有誰注意到她的巨大而又渺小的反應,男人只顧拉車,女人扶了車幫坐上車來,與她坐在一處。女人將她提起,放在她盤起的雙腿之間,將她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汽笛聲在陰影的背面盤旋。女人撩起衣襟扇著涼風,說道:

“大約是近了,聽得到船響。”

“聽得到船響,就近了?!蹦腥舜鸬?,在前邊勤懇地拉車。并不寬闊卻十分結實的肩背鍍了一層陽光,金邊似的,隨著他用力的身體美麗地起伏。

“能趕上船了?!迸擞终f。

“能趕上船,這樣的近了。”男人將腰又彎下幾分,更勤勉地走著。

平車在路上微微地顛,“轱轆轱轆”地歌唱。野花閃開了,讓它過去,小石子來不及閃開,撞了個大跟頭,一跳兩跳地跳遠了。汽笛悠悠揚揚地鳴號,在蔚藍的天空穿行,留下了淡淡的潔白的軌跡。潔白的軌跡劃過藍天,如流云一般。她的心里逐漸晴朗,晴朗成一塊藍天,飛行著潔白如絲的流云。春天真是一個極好的季節,再沒有什么沉睡不醒,整整一冬的冰河在此時此刻融解,更莫說是一顆心的小小的凍結。她竟舉起了黃巴巴的小手,好像要迎接水銀般的陽光。陽光水銀般地流入她的手中,從她瘦瘦的手指的縫間流瀉下去,多么溫暖啊!她極想笑一笑,可是面頰板結得太久,很難移動。她向陽光仰起小臉,陽光便從板結的面頰上流瀉下去,將兩個冬季里的結霜與污垢沖洗下去,她的面頰柔軟了一些,活動了一些,頓時感到了輕快。平車轆轆地歌唱,在了大路的盡頭——她竟到了大路的盡頭,她竟到了無盡的大路的盡頭——盡頭是一條長長的不見頭尾的閃閃發光的帶子,亮得極其耀眼,太陽投下一個金球,金球在發光的帶子上滾動。忽然間,平地而起了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人平地而起,好像面對了太陽的金球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典。喧囂的人聲“嘩啦”地涌來,將他們一行三人全部淹沒了。

男人將平車??吭谄狈康纳綁Φ紫拢鞘且粔K涼爽的蔭地,正面對了江邊的碼頭。男人停好了車,等女人從貼身的衣衫里掏錢給他買票。女人一手抱著她,一手在胸前慢慢地,不舍地摸著。她扭過身子,遠遠地眺望那金波滾滾的江流。金球在江面上跳動地蹚過,留下一道一道弧形的金光。成千上萬道金光的弧在她眼前跳躍,撩撥著她。她用眼睛捕捉它們,它們卻“蓬”的一聲四面八方地散開,猶如一個小小的星球爆炸,倒把她驚了一跳。待她怯怯地收回目光,成千上萬道金弧卻又集合起來,招招搖搖向她過來。她終抵不過誘惑,再一次地出擊。就在這一場無窮盡地追捕中,她的眼睛活潑了起來。那是真正的活潑潑的躍動,而不是那種緊張焦灼的游移。汽笛的鳴號已經平息,江水卻永遠地閃爍。這閃爍在催促她似的。她身體深處藏匿的不為任何人所知的一個沒有記憶的記憶,受到了鼓動的催促。她不曉得,沒有人告訴她,她從那閃閃爍爍的江面上來。她從那里來,她從那里來,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江也是漆黑的。江本是漆黑的,這時的閃爍,全為了喚醒她,全為了呼喚她。她隱隱約約地了解了這呼喚,這呼喚于她其實是不難了解的。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可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永遠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這是她的命運。她早早的時候一不懂得命運的,她晚晚的時候仍將不懂得命運,這也是命運。

這時候,女人已經從衣服的深處摸出了一個手絹包,女人將一條腿擱起,讓她坐在擱起的膝頭,只用一只胳膊攔著她,不叫她倒下,騰出雙手打開了手絹包,用手指沾了點唾沫,便要去拈鈔票。就在她沾了唾沫要去拈鈔票的時候,她忽然說道,她說道,她說——

“姨娘?!?/p>

她說——

“姨娘?!?/p>

去拈鈔票的沾了一星唾沫的手指在空中停住了,等著接錢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江水不閃爍了,有一個閃爍永遠地駐留在了江上,變成一道永恒的光明,喧騰的人聲靜了,四下里畢靜,掉一枚針也可聽到鏗鏘的聲響。

女人顫顫著,悄聲問道:

“毛丫丫,你是說話嗎?”

“姨娘。”她又說。

她又說:“姨娘?!?/p>

兩只停在空中的手顫抖著垂了下來,江上那道永恒的光明開始波動,人聲貼地緩緩升起。女人埋下頭,埋到她臉上,更小心更悄聲地問道:

“毛丫丫,你說話嗎?”

“姨娘。”她再清楚不過地說道,她再清楚不過地說道:

“姨娘?!?/p>

江上的光明如一條涌動的激流,人聲如歌唱一般喧囂。女人摟住了她,啜泣了起來,另一只手則將手絹包攥緊了:

“好毛丫丫,好毛丫丫,我們不過河了,我們不再去肖莊了,我們不裝麻袋袋的藥了,我們也不喝苦水水的茶了?!?/p>

“姨娘?!彼终f。誰也沒讓她叫她的女人作“姨娘”,或許她曾經在哪里聽見過這樣的稱呼,然而世上沒有比“姨娘”這兩個字對這女人更合適,更自然的了。女人自己也毫不存疑地認可了,她說:

“姨娘回家煮蛋給毛丫丫吃?!币棠锝兴狙?,她既沒有大名,也沒有小名,那是女人一時激動,即興而作,世上再沒比“毛丫丫”這三個字對她不合適的??墒?,她也沒有任何猶豫地認可了,她答應道:

“好?!?/p>

江水在她眼前閃光,金色的弧聚聚散散,散散聚聚,召喚著她前來,可是他們要回去了。男人將平車放平,重新鋪好麻袋,讓女人和她坐穩,調轉了車頭,一步一步離開了江邊。

男人拉著車,卻又停下,背過風,點著了煙袋,才說道:

“我說過,伢兒說話有早晚,白跑了這一趟?!?/p>

“白跑了這一趟,不過費些腳力,要上了船去,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p>

“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伢兒說話有早晚哩。”

男人重新彎下肩背拉車,一步一步離開了江邊。

女人又說:“伢兒開口也開得忒奇,沒有一點音信地就開了口。”

男人也說:“沒有一點音信地就開了口,小嘴小牙還清清泠泠?!?/p>

“小嘴小牙清清泠泠。莫不是跑了這一趟,跑到了江邊,腦子才清泠了。”女人問道。

“莫不是跑到了江邊,腦子清泠了。伢兒們都喜水呀!”男人回答。

“伢兒們都喜水呀!這一趟不白跑?!迸苏f。

“這一趟不白跑?!蹦腥艘舱f。勤勤懇懇地拉車,一步一步離開了江邊。

她依著女人,倒坐在車板上,望著一步一步退去的閃閃發光的江流,金色的弧依舊在江上聚聚散散,漸漸地隱沒,周圍的一切全暗淡與泯滅了,只留下那一條銀色的白練,那白練一步一步退去,退到極遠極遠的天邊,與天連接起來,最終合為一體。一整個天空都是白亮白亮的。白亮白亮的蒼穹籠罩了大地,大地上有一條路,路上有一架平車,由一個男人拉車,車上坐了一個女人和一個伢兒。路邊有茸茸的青草,青草里浩浩蕩蕩地游行著透明的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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