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己交替著兩條細細的蘆柴棒似的小腿,一只手由姨娘牽著,走在了路上。剛剛度過了一個饑饉的年代,路邊的樹全剝光了樹皮,剝光了樹皮的光滑的樹身默默地佇立,路上沒有綠蔭。田里倒已恢復了生機,碧汪汪的一田水,栽了青青的稻秧。姨娘緊緊地拽著她雞爪似的小手,那小手在女人的手掌里飽含了救生的意義。每個月里,鄉郵員有氣無力地踏著一輛破舊的車子,送來的那一張匯款,全有著生命的含義。女人以及女人的全家,幾乎日日都在恐懼,恐懼著這一個女伢兒會突然地被收回。女人做夢,夢見從上海走來兩個人,帶走了女伢兒,女伢兒是被他們托起著帶走,被托起帶走的女伢兒渾身罩著金光,好像菩薩。女人從夢里驚醒,摟著女伢兒長久地不能入眠。女人感激地握著這只小手,她的小手在姨娘粗糙而溫暖的掌心里領受了這感激,盡管她還不十分明白,為什么要感激,感激又是什么??墒?,她卻被這感激感動了,便也更聽話地貼了那粗糙的大手掌,以回報這深厚的感戴。姨娘將她的小手按在衣襟上,用粗糙的手掌將她小小的手指一個一個捋直,熨衣服似的熨著,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說道:“多虧了你,多虧了你?!彼鼈兪钦f:“多虧了你。”而不是“多虧了毛丫丫”?!懊狙尽钡姆Q呼在此處是顯得大不敬了,它們是那么虔誠而莊嚴地感激她。她的手被撫得太重,很不舒服,而她卻默默地忍著,她完全能覺出那手的動作所表達的所有心情。她也同樣肅穆著表情,由著一只蒼老的,枯黃了的蚱蜢從她的圓口搭襻的布鞋上跳了過去。
這時候,汽笛鳴了。她知道,碼頭就在前邊。她要乘上一只船,去上海了。她不知道上海是什么,什么是上海,可是姨娘告訴她,她是上海人,她生在上海,她的爸爸媽媽在上海,她從上海來的。汽笛鳴叫似有些耳熟,曾在幾時聽過,可那已經是許久許久,幾乎是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她側著臉聽了一會兒,說道:
“姨娘,船響了?!?/p>
姨娘望著她尖瘦的小臉,愧愧地想道:下巴成個錐子了。然而,畢竟是沒病的,沒災的,抱在手里來,走著回家去了。也不算太對不起了。她端詳了一會兒,問道:
“毛丫丫,你今年幾歲?”
“叫名八歲?!彼卮?。
“你的名字叫什么?”姨娘又問。
“張達玲?!彼只卮稹?/p>
“叫什么?”姨娘故意地追問。
“張,達,玲?!彼卮?。
兩人走著路,同樣的麻繩納底的一大一小兩雙鞋印刻在大路的浮土上,清晰了一陣又被浮土淹沒。
“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姨娘再問。
“坐寫字間,算賬。”她回答。
“寫字間在哪里?”姨娘緊跟著問。
“大自鳴鐘?!彼o跟著回答。
“媽媽又做什么工作?”姨娘不放松地問。
“百貨大樓里賣絨線?!彼环潘傻鼗卮?。
“大樓又在哪里?”姨娘問。
“靜安寺。”她回答。
姨娘松下一口氣,她卻還嚴肅著,仰著臉,目光灼灼地盯著姨娘,等候打分似的。姨娘松了一口氣說道:
“學校里的先生考你,你就這樣說??!”
她嚴肅地點頭。
“你不這樣說,先生就不收你?。 ?/p>
她點頭。
“先生要不收,你媽媽要怪姨娘不教你哩!”
她幾乎是莊嚴地點頭。
姨娘欣慰地笑了,卻又撩起衣襟擦眼淚:“你這丫頭其實不呆,就是不喜說笑罷了?!?/p>
她知道這句話姨娘并不是對她說,而是對女人自己說,便回過臉去望著前邊,走她的路。姨娘擦過了眼淚,繼續走路。走了一會兒,姨娘忽然叫了聲:
“張達玲?!?/p>
她幾乎停止了腳步,她幾乎停止了腳步地猶豫了一下,然后回過頭,看著姨娘,慢慢地答應道:
“哎?!?/p>
“張,達,玲?!币棠镉纸小?/p>
“哎?!彼饝馈?/p>
姨娘大松了一口氣:“好毛丫?!?/p>
她的嘴唇沒有表情的咧了咧,又閉攏了。似乎想笑,卻沒有笑開。
“毛丫丫,叫你張達玲,你要趕快地應。你叫張達玲,張達玲是你,可萬萬不能不應!”
她連連地用力地點頭。
“你要不應,你要沒有應上,人要說你呆,罵你是鄉下人呢!”
她點頭。
“罵你鄉下人,還要罵姨娘,罵姨娘教不好你呢!”
她發誓一般地點頭。
姨娘抹抹眼淚,兩人再繼續走路。碼頭就在前邊不遠的地方了。
這一回,船是在白晝里行進。在白晝里的這一次行船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記憶中,她再也忘不了了。她趴在船舷的欄桿上,凝視著船破開了水面。船破開了水面,濁綠的水流一股一股向后劃去,波光粼粼。對面是光溜溜的一條長岸,立了幾株枯樹。岸是白色的,緩緩地斜下江面,接住江流。江鷗跟著船,在陽光中穿行,時而變幻著顏色,時而白,時而黑,時而明,時而暗。江面時而非常開闊,開闊到看不見那光溜溜的長岸,時而又狹了起來,可以和江邊洗衣的女人招呼。她踮起腳,雙手趴著欄桿,將錐子般的下巴抵在欄桿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然后漸漸累了,便慢慢放下腳尖,臉頰貼在了沁涼的木欄上,有聲音順著木欄流進了她的耳朵。她專心地聆聽著,漸漸入了迷。江鷗的翅膀劃動了透明的氣流,透明的氣流在江的上空織成無色的霞云。那翅膀的劃動逐漸優美而熱情,那氣流逐漸呈現了色彩和光芒。翅膀牽連起千絲萬縷的光與色,每一次劃動,天空便絢爛一回?;煦绲慕娴紫拢钐幱星宄蔚募ち?,與天空作著和諧的回應,對話似的。這對話從她小小的身軀里穿行,她小小的身軀被這穿行安撫而又激動。她小小的心里忽然間充滿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歡愉,她無法了解并掌握這歡愉,更加難以向他人傳達,這如同是一件隱私一般,只能為她獨自一人所擁有。她小小的年紀就有了一樁歡愉的隱私,因她必得保守著秘密而與他人有了隔膜。江面漸漸的又窄了,她看見江邊有一些人,在江水里淘洗著什么,他們刷地抬起頭來,朝著她直直地看,做著鬼臉般的笑臉。她猝然被驚醒,心怦怦地跳著,眼睛里有許多不祥的金星“嚓嚓”地跳動。江鷗落到了船尾,留下翅膀劃動氣流的余波。江岸上是平緩的沙地,一眼望去,望不見一株樹或一間房,只有一片白得眩目的沙礫。那沙地忽地波浪般地涌起,向她涌來,她感到暈眩,胸口漸漸地發悶。她竟趴在欄桿上吐了,一口一口地吐在了江里。她不知道她是暈船了,只是從心底嫌惡那些灰白的,眩目的沙礫。她吐了一陣,才覺得暢快,船漸漸離江岸遠了,江面重又開闊起來。她重新將臉貼在了木欄,江鷗又重新飛到船舷。
姨娘在底艙打著瞌睡,沉重的腦袋朝向膝蓋一點一點地垂下。這一趟旅程于她并沒有什么兩樣,這只是她的許許多多的旅程中的一趟。她很難記起這一次與那一次有什么不同,她總是坐在黑暗的,永遠需要一盞電燈昏黃的照明的底艙,外面是一個白晝還是一個黑夜于她無關。連她所有的半睡半醒的夢都是一模一樣。她自然也是要做夢的,她夢見昨晚上與男人的那一場做愛,這在很長時期內是最后的一次做愛,在很長的時期里,她要以這個夜晚的記憶來慰藉她寂寞的身體。早晨她從自己的房子里走出來,將很久地回不去了。她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將在什么地方過宿,今后的這一個很長的時期里,她將在什么地方宿夜。早晨她從自己的房子里走出來,將很久很久地才能回去。她略有一點憂愁,可這憂愁于她已經熟慣,已是她心情中永遠的部分。她早已經歷過許許多多個這樣的、不知在哪里宿夜的白天。男人的永遠沒個夠的撫摸還在她身上窸窣作響,她卻又開始了第二個夢。第二個夢是一個饑饉的夢,前胸貼了后背,腸子如洗豬肚那樣捅過去,翻過來,一陣極響亮的咕轆聲將她驚醒了,原來是肚饑了。她撐開昏昏的眼睛,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時辰。然后伸手到提兜里摸出幾張油餅。她用嘴咬了一張,將另一張疊成三角的一卷,撐著地站起來,出了船艙。
她踉踉蹌蹌地出了船艙,陽光刺痛了她的混沌的眼睛。她左躲右閃。她左躲右閃地走上船舷,陽光將她眼睛刺得麻木了,她不必躲閃了,她看見了她站在欄桿前,臉頰貼著欄桿,一動不動,剛要張口,又停頓了一下,然后才又叫道:
“達玲!”
她一動沒動。
姨娘急了,更大聲地叫道:“達,玲!”
她依然不動。
姨娘走近前去,看見達玲閉著眼睛,她睡著了。她站在那兒,臉貼著欄桿地睡著。姨娘欣慰地出了口長氣,心里說道:“原來是睡了,要不,叫她達玲她就會應了。這伢兒其實并不呆?!?/p>
江鷗的翅膀幾乎扇著了她尖瘦的臉頰,她在一片翅膀的繚亂中睡著了。
她睡了很久,又醒了很久,然后,船嗚嗚叫著靠岸,岸上萬頭攢動,如潮如涌。她被喧囂的人群吞沒了,喧囂的人群挾卷著她,不知要把她挾卷到什么地方。而她是沒有一點意志了,她沒有感覺,沒有思想,她只是用手緊緊攥了姨娘的一片衣角,姨娘的一片衣角被她攥得老長,這是她惟一的依傍了,像溺水的人手里的一塊碎了的船板,如不緊緊地抓住,轉瞬間便得沒頂。她張著嘴,想叫姨娘,可是聲音是那么微弱,微弱得完全不像是她的聲音。她極害怕,便住了嘴,不再出聲。這時候,她卻聽見姨娘的極為生疏而離奇的聲音在叫她,她竟不敢應了,害怕自己發出那么奇怪的不像自己的聲音。她拼盡全力拽緊了那片越牽越長的衣角,隨著那片衣角的牽引而去,她緊緊地隨它而去。忽然,她的胳膊被一只鉗子般的大手握住,有力地拉了過去,要將她的手拉開那片衣角。她抵不住了,她畢竟年小體弱,年小體弱的她抵不住了。她絕望地要想驚叫。剛要出聲,卻聽姨娘那生疏而離奇的聲音陡然而起,裂帛一般,她猝然地轉過頭,看見了姨娘驚懼的臉色。
“毛丫丫,你是要跟什么人去呀!”
她不由得一松手,方才看到她前面走著一個老頭,穿了幾乎拖地的長衫,搖搖擺擺一步一趨地遠了,淹沒在暮色里,再看不見了。她出了一頭冷汗,發瘧疾似的哆嗦,說不出話來。姨娘握住她冰涼潮濕的小手,按在了胸前:
“你摸摸,姨娘嚇得好兇!”
姨娘的心在一片博大而柔軟的胸脯里“撲撲”地跳,她以她冰涼的手背感到了。
“你隨那人不回頭地走,姨娘當你遇上拍花子了?!?/p>
她心驚膽戰疑惑不解地望著姨娘流著冷汗的臉,那臉在暮色昏昏的微光里蠟似的透明的黃,如潮如涌的人群已經潰散,潰散了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行走。姨娘慢慢地與她講了“拍花子”的故事。她哆嗦,姨娘也哆嗦。姨娘哆哆嗦嗦的聲音很陌生很古怪地響著,她好像不認識姨娘了,卻又十分地認識。她恍惚起來,她不明白她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她不明白她們到這里來是做什么。她顧不及去問,姨娘走得很急,她只得急急地跟隨。她聽見自己的腳步竟在路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所有人的腳步都在噼里啪啦地作響。她細細地辨別自己的腳步的聲響,還有姨娘的,生怕與別人的混同。四只腳踏著堅硬的路面,那聲音又零落又雜沓。燈光是那樣地驟亮起來,簡直迅雷不及掩耳,她突然地處在了一片輝煌的燈海之中,她不禁張惶失措??墒牵瑹艄馐嵌嗝唇k爛而神奇,變幻著永不重復的顏色。她忘了這是白晝還是夜晚,白晝和夜晚在這一瞬間一起消失了。她也不知哪是天哪是地,天和地在這瞬間也一起消失了。她處在一條光的河流中,這是一條沒頂的河流,她則是一個溺水的人了。她迷茫地由著姨娘的牽引在這奇境中游行。她沒有知覺地隨了姨娘的牽引在這夢幻里游行。而她竟在這夢幻世界里看到了小孩,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花枝招展,花團錦簇??墒撬廊灰谎壅J出了,那是與她一樣的小孩。小孩在大人的牽引下,慢慢地或快快地走。她的視覺開始恢復,似乎獲得了了解與辨認這夢幻世界的依據。她鼓起勇氣,懷著比較清明了的知覺,重新打量這一個簇新而離奇的世界。那些個小孩很從容地走路,坦然,自如,腳步堅定。而她做不到,她如同走在別人家里那樣躡足而行,因緊張而踉蹌著。那些個小孩不僅走著,還跳著,跑著,朝大聲斥責的大人們扮著丑陋的鬼臉。小孩們還吃東西??諝饫锍錆M了食物的甜食,又是一種怪異的香氣,深深地刺激著鼻膜,卻激不起食欲。她心里滿滿的,頭腦卻昏昏的,她再也想不起她究竟是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這時候,似乎是為她解圍,姨娘說話了。
“坐上車,就看見爸爸媽媽了?!?/p>
她們原來早已止步,站在了一群人中,這一群人站在一面高高豎起的站牌底下,翹首朝前眺望,她也朝那方向望去,望見了無數雪亮的燈,朝她逼來。她驚得要逃跑,可是腿腳發軟,她動彈不得。再看那所有的人都泰然地立著,沒有一點膽怯的意思,她卻依然是心悸,腿腳發軟。成千上萬具雪亮的車燈排山倒海般地過來,她驚駭得叫不出聲來,轉眼間卻化險為夷,成千上萬具雪亮的車燈排山倒海般地過去,燈光“嗖”地掃過她的全身,一切安然無恙。她的心“通通”地跳著,撞擊著她單薄的胸膛,她單薄的胸膛眼看就要破碎。姨娘見她面色蒼白,目光呆滯,便以為她餓了,安慰道:
“坐上車,就到家了,爸爸媽媽都在等你哩?!?/p>
爸爸,媽媽,這兩個詞在她聽來是十分的隔閡。她知道她如同每一個孩子一樣,有爸爸和媽媽。可是,爸爸和媽媽對于孩子究竟是什么意義,她卻是毫不知解。這大約要成為她永不得解決的問題,成為她永遠的困惑,這將使她損失許多,這是要在她長大成人,許多許多年之后才可明了的。現在,當她聽說還要去見爸爸媽媽的時候,她竟感到一陣徹骨的疲憊。這一日的印象是太多太復雜又太突兀,她沒有一點準備,她應接不暇,她抵擋不住,她馬上就要敗下陣來,她馬上就要做了逃兵,無奈她是想敗也無法敗,想逃也無法逃,沒有后路,沒有選擇,她惟有堅持。她心里充滿著絕望,她覺得她的末日已經來臨,她必得在今夜滅亡,可她現在尚有知覺,因此她必得堅持。
一輛汽車呼嘯而來,停在了她的面前。姨娘牽著她上了汽車,車很擁擠。她在人群中,人群幾乎將她活埋,她喘息都困難了。然而森林般的人群遮斷了那夢魘般的光輝,她漸漸安心下來,得到了一次小小的休憩。但這小憩很快地結束,車身劇烈地開始晃動。姨娘也晃動了,前搖后擺,她無法依靠姨娘了,她失去了依傍,她身不由己,她幾次要摔倒,卻幾次摔不倒,因她被人群緊緊地挾著,猶如波濤上的一株小草,想沉也沉不到底。她失去了意志,任憑波濤將她推來推去,她有幾次腳底離開了地面,好比被巨浪舉起再拋下,她不知道她將會怎么樣,她是前途未測,朝不保夕。她幾乎要呼救,要尖聲地呼救,而她終于忍了下去。她孤獨地忍耐,以她的忍耐作著孤獨地抵抗。誰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的底下有一個小小的鄉下來的孩子,誰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底下的一個小小的鄉下來的孩子正在為避免成為犧牲品拼力斗爭。大人們互相抱怨著,抱怨著每日這一趟車的可怕的擁擠,繼而抱怨著每日這一班的輪船,抱怨著輪船里走來的鄉下人,抱怨輪船里的鄉下人偏偏要乘的這一班汽車。大人們不知道,在他們底下有一個小孩在經歷著比他們更為艱巨的斗爭。她被埋在人叢的深處,聽憑人們交替著雙腿,扭動著身軀,沒有人可以救她,姨娘的手的攙扶是那么飄搖不定,岌岌可危。她全力以赴地抵抗,幾乎是聚集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和生命力,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突然地被釋放了。她突然地被釋放了,她幾乎是被摔下車門,她撲到一棵樹身上,嘔吐了起來。她吐出了許多黃色的清水,在樹底下那僅僅一米見方的泥地上淌了一攤,她抱著粗糙的樹干,看著她吐出的黃色的清水淌在那一米見方的土地上,這才發現這地方沒有土地。這么大的一塊地方竟沒有土地,她們竟在不是土地的地方走了這么遠,而依然不見土地。她又想吐,卻再沒什么可吐的了,她徒然地伸了幾伸脖子,被姨娘拖了起來。姨娘的聲音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姨娘的聲音說:
“爸爸媽媽就在不遠了?!?/p>
她疲憊不堪,可是沒有退路,她是沒有任何退路的,她只有隨著姨娘去了。姨娘的腳步極快,她有些跑不上了,姨娘的聲音便從很遠的地方抱怨道:
“快走啊,就到了。”姨娘想著今夜晚還不知在哪里過宿呢!姨娘想著今夜晚不知在哪里過宿就有些著急??梢棠锏脑拝s像威脅了她似的,她更有些拖沓了。姨娘便又一次催促:“快走啊,就到了!”她猶如被逼到了絕境似的一下子勇敢了起來,她竟一步一步快了起來,姨娘倒有些跟不上了。
家,是一步一步地到了,她不再去想“家”是一樁什么東西,家卻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昏暗的燈光照著油煙熏得發黑的墻壁,發黑的油浸浸的墻壁上掛了一些鐵鍋,鍋底朝外,鍋底漆黑。一具鐵架上奇怪地燃著火苗,燒著一把鐵壺,吱吱響著。這樣的鐵架,沿墻放了有幾具,以后她才知道,這叫煤氣灶。盡里頭有一個水池,一個女孩子彎腰在那里洗碗,水源源地從一個龍頭里流出,以后她也知道了,這叫自來水。水池旁邊是一扇門,門的旁邊有一張方桌,方桌正對了她們走入的那扇后門。方桌旁邊站了兩個人,爸爸和媽媽。爸爸和媽媽目光茫然地望著她,沒有說話。姨娘的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便不得已地朝他們近了一步,站在了他們的眼睛底下。他們的眼睛便從上朝下地茫然地看著她。姨娘在她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說:
“叫爸爸,叫媽媽。達玲。”
姨娘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牽著她,她受了操縱,叫了“爸爸”,又叫了“媽媽”。爸爸媽媽慌了似的,竟沒顧上回答,而是飛快而張皇地互看了一眼。然后,媽媽說——媽媽太過于匆忙,沒有準備好臺詞——就說道:
“達玲,你認識媽媽嗎?”話沒說完,她已經窘得漲紅了臉。
她無法回答,她也深深地受了窘,她窘得沒法,便想逃跑,從他們這陌生的一男一女眼睛底下逃跑??伤龥]有動彈,她一動不動,挺立著。她不知該如何逃跑,她看不見逃跑的道路,甚至連她的眼睛也無路可遁,直直地盯著那個叫她和她自己都受了窘的名叫媽媽的女人。那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被她的眼睛盯得有些發怵,便向姨娘轉過頭去,與姨娘搭話了:
“阿姨,你找好了東家沒有?”
“有個同鄉人讓我去找她?!币棠锘卮?。
“你的同鄉人在什么地方?”
“淮海西路的地方?!币棠镎f。
“她曉得你今天到上海嗎?”媽媽又問,慢慢地喝著茶,她與姨娘說話,才漸漸恢復了鎮靜和優雅的風度。
“她大概是曉得的?!币棠锫杂行┻t疑地回答。
“阿姨,你晚上如果來不及去找你的同鄉人,就和達玲擠一夜好了?!眿寢屜蜻_玲看了一眼,這一眼卻又局促起來,趕緊地收回了。
“也好的?!币棠镎f道,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然后順手將她拉了回去,貼著自己的膝頭站著。她終于被釋放回家了,她渾身放松下來,卻禁不住微微地戰栗起來。她幾乎是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卻不覺著餓,只是戰栗,額上沁著冷汗。饑餓是從她的身后襲擊她,她幾乎要蹲下,可依然是挺著。她的眼睛對直了正前方看,正前方是媽媽,媽媽身后是黑暗的過道,過道的一邊有著一扶木樓梯。她聽見樓梯上一陣噼里啪啦的響,然后就從黑暗里一溜煙跑出一行小孩。她終于又看到了小孩。一行三個小孩一溜煙地跑了過來,一字兒排開,靠在熏黑的油浸浸的墻上看她。三雙眼睛齊嶄嶄地看著,他們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個人抵擋他們三個人的目光,顯然是綽綽有余,那個最小的男孩先就退縮了,他偏過眼睛,求援似的叫道:——
“媽媽!”
這便像提醒了媽媽,又像救了媽媽,媽媽立即朝他說道:“這就是大姐姐,你們要叫大姐姐的?!庇謱δ谴竽泻⒄f:“你叫大妹妹。”然后才對她說:“這是大哥哥,這是小妹,這是小弟。”將他們依次介紹了一番,便再也無話可說,就說:“上去吧!”于是,那三個孩子跑馬似的一陣蹬蹬蹬,一溜煙地上了樓,上到一半又停住,趴在扶手上回頭朝她看,不知是召喚的意思還是示威的意思。媽媽又對姨娘說:“你和大妹妹吃晚飯吧,飯和菜都有的?!?/p>
姨娘則說:“你們上去好了,我來熱飯,隨便吃一點算了?!?/p>
灶間里一下子清靜了,那洗碗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關上龍頭走了,只剩下姨娘和她。姨娘忙著熱菜熱飯,她慢慢地在灶間里走動著。她手扶著方桌,悄悄走了一圈,停在了水池子邊上。水池前的地上有一方石板,墊腳用的,她踏上去,在上面靜靜地立了一會兒。這時候,她看見了水池的上方有一扇玻璃窗,窗外漆漆黑的一團,窗戶旁邊是一扇門。她走下石板,輕輕地推開門,門外是一方又高又深的天井,她站在天井里,昂起頭朝上看去。四面都是高墻,高墻上嵌著窗戶,暗著,最最頂上的一扇有著綽綽的光影。四座高墻圈起一個深深的井筒,她站在深深的井底,望著井口上方一塊奇怪的藍天,藍天是又高又遠又神秘。深藍得幾乎成為黑色的天空上有一顆小小的明亮的星星。她沒有想到在這里看見了星星,雖然只有一顆,卻又真實又明亮。她欣慰地放心了,好像找到了一個證據,證明這個世界與她還有著一些聯系,而并非徹底地隔絕。而她又有些傷感,傷感這星星就像被鎖住了,沒有自由,而且孤單。她久久地昂著頭,凝望著那顆星星。她覺著自己是在攀著高而陡峭的墻壁,越過那些黑暗的或者光影綽綽的窗戶,攀到了井口,要去接近那藍天,可那藍天是越發的高遠,越發的深邃,越發的神秘難測。忽然,一陣震耳欲聾的水聲從四面響起,山洪暴發一般,洶涌澎湃。她一下子墜了下來,幾乎摔個半死。她幾乎摔個半死的四面八方的看著,激流已經過去,只留下湍急的水聲。她終于找見,墻角有一根粗大的鐵管,如擎天大柱一般伸向高墻的頂端,從那最最底下的底部,正流淌出黑色的濁流,順著淺淺的水泥的溝渠流淌。水聲在天井里激起驚天動地的回聲,四面呼應,久久不息。她聽見姨娘在叫她,她透過玻璃窗看見姨娘正扒著一碗滿得堆尖的米飯,姨娘頭發披散了,她急驟地扒飯,有一粒飯粒沾在了她的嘴邊,她似乎覺著了,伸出舌頭勾了幾下,終于沒有勾著,然后卻不知怎么掉了,沒有了。
這一日,當她經歷了一場接一場的戰斗,終于躺倒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她渾身徹底地散了架,她是遍體鱗傷,她半閉著眼睛,她半閉著眼睛躺著。房間里早已熄滅了燈,卻依然微明。她想,天還沒黑??!她又想,天黑過了重又亮了?。】墒撬南吕锸且黄吧镊?,于是她想,天要黑了。她等待著天徹底黑下來,黑到什么都沒有的時候,才好徹底地休息??墒翘靺s再黑不下去,永遠黑不到將一切遮蔽,永遠遮不斷視線,永遠不讓人徹底地休息。她半睡半醒地躺在微明的深夜里,她醒也醒不來,睡也睡不著,她好像孤舟般飄零在微明的深夜里。惟一的依傍是身邊的姨娘。姨娘緊緊地抱著她,她真切地體會到姨娘緊緊地抱著她,她從未這樣清晰地感覺到姨娘緊緊抱著她,她便也想緊緊地偎依著姨娘。可是她卻沒有一點力氣和心情,她甚至有些厭煩姨娘的擁抱。她甚至不敢呼吸,因為聞到了姨娘熟悉得令她生厭的頭油的氣味。姨娘的摟抱像要摧毀她的意志似的,她不敢體驗這摟抱,她不能被摧毀。她憑著她聰敏的直覺了解到,無論她多么的疲憊不堪,都無法脫逃她所面臨的戰斗,將有許多戰斗等待著她,她不可軟弱??墒且棠锞灌ㄆ似饋?,姨娘的啜泣騷動著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很癢,她想躲開,姨娘卻將她摟得那么緊,有一大顆冰冷的淚珠滴進了她的頸窩,淚珠順著她的耳郭滴進了她的頸窩,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姨娘將她抱得更緊,淚珠一串串地滴進了她的頸窩,枕畔濕了一片??伤俨荒苘浫趿?,她心中的堡壘搖搖欲墜,她要堅持住??!她咬住牙掙出了姨娘的摟抱,翻了個身,臉朝里了。她用力將眼睛閉上,最后一絲光線滲進了眼瞼,然后,一切都黑暗了,一切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