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落的紙鳶飄到無人的小山坡上,楚懷瑜撿起散了架的金魚,竹篾已斷,想要再飛是不可能了,不過好在綿紙沒破,樣式保留完好,這讓她慶幸不已。
放紙鳶是江南那邊的習俗,每年三月,她都會依習俗放飛紙鳶。今年又格外不同,這次帶來的紙鳶是他們親手做的,鐘離妄削壞了不知多少竹篾才搭好了骨架,而她負責畫畫,同樣浪費了許多綿紙,兩個人花費了一天的時間才糊好這么一個算不得精細的紙鳶,對楚懷瑜來說,意義著實不同。
她蹲身過久,修長的手掌不知何時已經纏到她的腰間,將她攬住微微一提,她便半靠在了他的懷里。
“玄遠,”玉白的嬌顏蹭了蹭結實的臂膀,她悶悶地惋惜,“草原地曠,三月風大,怪我一時高興,放得太高,可惜了我們做的紙鳶。”
他垂下眼,不自知的帶著寵溺看向懷里人,抬手勾住她被風吹亂在臉蛋上的發絲別到耳后,涼薄的唇蹭在她耳邊低語,“無事,喜歡的話我再給你做。”
“好啊!”眉眼彎彎,她脆聲應道,不過到底有些意興闌珊,抿了抿嘴,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倒是有點累了,我們回去吧?”
“也好,不過在這之前,先陪我處理些事情,嗯?”
耶?在這里處理什么事?疑惑剛剛泄出眼尾,便見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了過來。
“參見教主!”黃泉奈何抱拳跪倒。
“黃泉,你怎會在這里?可是有要事發生?”魔魅的眸瞇起,略帶壓迫看著他。
滅千絕宮,收服三部之后,教中事務陡然增多,鐘離妄本想將楚懷瑜接到羅剎教中,不想在那之后失了她的蹤跡,他匆忙離開,羅剎教暫由黃泉掌管,每隔三日飛鷹傳書,將一應事務如實匯報,等待他的決斷。一個多月下來,主仆兩人也漸漸習慣了這種方式。
如今,黃泉突然找來,必然是有極為重要的事,重要到不能密信傳言,鐘離妄面色凝重起來。
想到冰棺中的老教主,黃泉心下惻然,只是……“教主,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請隨屬下……”
話音遽止,忽然有迅如急雨的馬蹄聲從坡下傳至,天空中傳來一聲嘹亮的鳴叫。
未幾,冷不丁一道黑影出現,呼嘯著俯沖而下。到了這一群人面前,黑影展開雙翅,在他們頭頂盤旋兩圈之后緩緩落下,正好停在鐘離妄抬起的左臂上。
這是一只通體黑色的海東青,玉爪卻是純白如雪的顏色,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海東青!楚懷瑜杏眸發亮,直勾勾的盯著它,目光熱烈,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好好摸一把,傳說中“九死一生,難得一名鷹”的海東青哎!哇塞,黑羽,玉爪,金眸,還是只極品。
只見原本該是野性十足、極難馴服的兇狠猛禽,這會兒卻甚是乖巧地停在鐘離妄的手臂上,親昵地蹭著他。
不過幾息之間,一騎黑馬忽而穿出,馬上的男子風塵仆仆,瞧見此地眾人,面上疲態立時轉成了激動,揚聲勒住馬頭。
一聲長嘶,馬兒緩停了下來,低著腦袋喘息如雷,馬腿發顫。
縱身下馬,沖過來跪倒在地,男子有些疲憊的臉上是捺不住的焦急之色。
“碧落。”鐘離妄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守在龍眾部的碧落急急出現,他面上雖仍是微笑,心卻慢慢下沉,四大護法未得召見出現其三……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碧落張口欲言,看了看楚懷瑜,面現躊躇。
“直言!”
“稟教主,龍眾部下的十位掌門一夜之間,忽然全部面色微青,只叫五臟麻癢,又痛楚難當,抓撓不止,到了子時更是神智不清,其面部斑斕色彩變化不斷,接著便狂性大發,如野獸嘶叫,卯時方休!”
他快速地揀了一些重要的癥狀說了說,讓其他人能約略了解些。
臉色遽變,鐘離妄徹底沒了笑意,身上的寒意濃重,半瞇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跪在地上的三人瞬間大汗淋漓,俱都垂下眼瞼,頭都不敢抬。
楚懷瑜抖了抖,咬咬唇,忍著驟升的懼意更加靠近他,默默握住他指節發白的手,輕柔地撫摸。
“玄遠……”
嬌柔的嗓音帶著輕顫,讓他瞬間回神,收了駭人的殺意。
“別怕!”反手將她的柔荑握在掌心,鐘離妄低頭,刻意放柔了聲音輕聲安撫。
抬起頭來時,又變回那個笑容驚艷的鐘離教主,雷厲風行地發出指令,“黃泉,有何事等龍眾部的麻煩解決了再作計較,你先送魚兒回西墨,之后仍回到教中……碧落和我同去龍眾部……奈何即刻回教,自去刑堂領罰。”
“魚兒,你……”還未說出口便被打斷。
“我要跟你一起去,你忘了,我是大夫!”
“你乖,教中自有神醫,”此去危險,你不能受牽連……跪在地上的三人瞠目結舌地聽著自家教主軟言誘哄。
盈盈水眸猶如最亮的星子,凝視著他,她怎會不明白他未盡之言中的深意,只是,她對他的心同樣,她不僅僅只想跟他同歡樂!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和他共同面對,尤其是這種時候,聽起來就要有風波起,她不會離開他的。
瞧了瞧跪在地上的三人,楚懷瑜輕咬住唇,踮腳湊到鐘離妄的耳邊,忍著忽然而生的羞澀細聲細氣地道出心意,“玄遠,我也在用心的走向你,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行動表明好不好?”
見他沉默著不言,她跺跺腳惡狠狠出聲,“反正你休想丟下我!就算你綁了送我回去,我也是要使盡手段去找你的!”
春風送暖,吹的人心里又麻又癢,酸軟無比。
傻丫頭,使盡手段是這么用的嗎?
靜了良久,低啞的話音響起,是溫柔的妥協,“真是拗不過你!”
“啊……”
鐘離妄打橫抱起楚懷瑜,緊緊扣住嬌軟的柔軀,才勉強按捺住激蕩的心神,懷里的溫熱讓他此生此世不想放手。
黃泉碧落對視一眼,各領其命,快速離去。奈何跪在原處,地面上氤出一小塊濕潤。
呵!
抬頭不見夢中人!
從方才見面到現在離開,教主,他竟是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的不愿給她……
楚懷瑜的驚呼隱隱被拋在風里,淚濕的瞳孔劇烈收縮,面紗遮掩下的嬌顏忽然笑了起來,絕望瘋狂,充滿刻骨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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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脈脈,倦鳥歸巢,天空中火燒般的暮云低垂,夜色逐漸轉濃。
從外面看不甚起眼的一方院子里,進去之后卻是滿庭芳草,茂林修竹,別有一番意韻。青石碎塊鋪就的小徑曲曲折折,兩旁蜿蜒點綴著半人高的精巧亭柱,天色未暗之前,便燃起了紅色的夜燭。
晚風拂過,竹葉颯颯作響,如絲碧草起舞,好一番意境卻無人欣賞。冷麒匆匆穿過竹林,手中拎著酒壇子來到一幢朱樓前,輕輕敲響了門。
清冷如月的男子隨意披了件外袍,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一雙鳳目中無悲無喜,盯著虛空的某處,直到腳步聲傳來,他才回神。
“主子,咱們的酒窖中,還沒來得及儲酒,”冷麒說著把手里的酒壇子放到桌子上,摸了把頭上并不存在的虛汗,“這是我在酒鋪中打得最好的酒。”
拍開封泥,頓時酒香四溢,熏人欲醉。
景行擺了擺手,他識趣地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不到小半個時辰,“咚咚咚咚咚”,敲桌子的聲音驟然響起,三長兩短,是主子有事要吩咐他的暗號。
推開房門,七八個酒壇子凌亂的堆在地上,金杯銀盞在亮起的燭火下流光溢彩。
“酒的味道不錯,我剛發現,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歡喝酒。”景行俊顏醉紅,眸光清澈,他的喉結滾了滾,咽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瞇了瞇眼睛,“冷麒,再去買幾壇酒來。”
濃濃的酒氣充斥在房里,冷麒微楞,靜默片刻,在他催促的目光下,無奈地運起輕功又去打了幾壇酒回來。
實在是弄不懂自家主子一個從來沒有沾過酒的人今晚怎么會喝了這么多壇,還不醉。
回到房間放下酒壇,他正要退出,不想景行突然出聲,“冷麒,別急著走,陪我喝一杯吧。”
他依言坐下,倒真的只是讓他相陪,相顧無言喝下兩壇酒,冷麒被他猶如灌水般的喝法驚到,眼眸一動,裝作酒意上涌的模樣,言語無忌起來,“主子,你為何任由楚姑娘跟那個羅剎教教主在一起?還要我們散布殘害武林人士乃是顧辭雪所為的消息……就算那些事不是鐘離妄所為,但他仍是武林中人人認定的魔頭!是武林公敵!”
自家主子是個清冷內斂的人,只是有些話悶在心里,不如說出來的好。
舉杯的手停頓了一下,空氣忽然靜默,半晌后,景行緩緩開了口。
“這個世上,我最了解的人便是她了,她看著綿軟,實則最是倔強不過!她若是認定了一件事,一個人……”便是一輩子了,他沒法阻擋!除了妥協別無他路。
那些事本就不是鐘離妄所為,他又怎么忍心看她因這些事困擾?何況,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江湖中的正邪黑白豈是那么容易劃分的?
他動了動唇角,就連笑都是恁般無力,習慣性地輕輕撫摸著佩在了腰間的玉色荷包,他的臉上是如夢般幻然的神情,“這些時日,你看她多歡欣。”
她和鐘離妄依偎著一起看日出,看日落,他們手拉著手,走了很多地方……而他,他無法控制自己跟隨他們,藏在暗處悄悄看著。
他看著她一日比一日燦爛的笑臉,心中的絕望也日益見深,痛到極致已成麻木。
拿起酒杯,景行滿飲而盡,入口的烈酒燒燙嗆喉,忍著不適他再度開口,說出的話嘶啞的近乎呢喃,卻很是沉靜平和,“就算歡欣幸福不是我給的,又有什么關系呢?是啊……有什么關系呢!她笑得好看又滿足,我只愿她永遠不知苦楚為何……那樣的笑顏我心甘情愿用盡一生去全力呵護。”
冷麒忽然覺得自己的鼻尖酸了酸,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一口悶掉杯中酒,被嗆得咳了起來。
那語氣淡淡中被刻意壓制的深情讓他這昂揚男兒都幾乎要落下淚來。
再看自家主子,一雙黑色的眸被酒氣浸潤,像墜了淚。
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去,冷麒開始天南海北的閑扯,想要轉移景行的心思,他的腦中卻始終浮著那張皎白生輝的玉顏,遠山眉黛長,蘊著江南煙雨的水眸,消瘦的肩,細弱的腰……徘徊不去,占了他所有的思緒。
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景行已然記不得,第一次喝酒,就醉得狠了。
看著趴倒在桌子上的人,仍然清醒的冷麒低低嘆息一聲,俯身把他移至榻上。
主子功力深厚,如何會染了風寒遲遲不好,約莫跟楚姑娘脫不了干系,如今他大病初愈又舉杯消愁……哎,相思成疾,情字傷人哪!
“魚兒……”近乎囈語般的輕喚。
“連做夢都想著她……”可憐主子用情太深。
冷麒掃了睡夢中緊蹙著眉頭的景行一眼,又嘆了一聲,拉好錦被給他蓋上,如夜行飛雀一般穿窗而出,合上窗扉,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
“噗嗤”,燭火發出細微的一聲,房間里的最后一絲亮光隨之熄滅,濃重的黑暗瞬間湮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