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同時怒喝,又有幾個嘍啰拿刀架在百姓頸上。劉克用見此,暗道不妙。莫驥盛在他耳邊細語幾句,要過莫懷同手槍,道:“你二人同去。”莫懷同心知父親定有什么計策,卻也不敢撇下他離開,被劉克用拽著才走。莫驥盛見二人離去,放聲長笑,躍下山坳。眾人聽得笑聲,盡皆一驚,放眼看去,見是個六旬老翁,大步而來。
兩個嘍啰持刀搶了上去,未及近身,“咿呀”一聲,抱了腿倒在地上。莫驥盛長杖揮舞,勢如破竹,但聽得“啊啊呀呀”,又有四人倒在地上。余人一時膽怯,紛紛讓開道路。莫驥盛闖到垓心,執杖而立,當真是神威凜凜,驚若天人。
龐義方喝問道:“哪里來的老…老頭兒,竟敢到這里撒野!”受莫驥盛氣勢所迫,不敢穢語罵人。莫驥盛冷冷一笑,并不答話。抬眼打量那幾個僧人,但見宏厚寶相莊嚴,宏遠氣度閑逸,宏慈敦厚持重。又有三僧,宏微宏業宏德,大袖飄飄,若有出塵之姿。令人委實難信,這幾個僧人竟是馳騁沙場的戰將。
莫驥盛雙手合十,沖幾個僧人微微一躬,道:“諸位大師慈悲為懷,老夫好生景仰。特來與幾位師父并肩殺敵,如何?”宏厚還禮道:“老施主英雄過人,貧僧正求之不得,盼老施主解脫困厄。宏慈宏業…”
二僧忽然躍出,拿槍支架住砍向莫驥盛的兩柄鋼刀。宏慈道:“兩位施主,切莫欺人太甚。”那二人一擊不中,忌憚二僧槍支,當即退開不敢妄動了。宏厚又道:“不知老施主如何稱呼?”
莫驥盛道:“老夫莫驥盛。大師菩薩心腸,切莫受小人所欺。”宏厚道:“此話怎講?”莫驥盛道:“大師久別姚山,不知這胡龐二人犯下滔天罪行,殺人擄掠,無所不干。”
胡青川長眉一挑,冷然道:“胡某先前既承諾幾位師傅,擄掠財物雖也不免,卻從未干過殺人滅口的事情。二龍寨規矩,殺人者死。便是小的們再多長幾個膽子,也沒有哪個龜孫敢不服老子號令。老先生言過其實了吧。你既不請自來,胡某也只好盡一盡地主之誼了。”
莫驥盛道:“憑你們幾個三腳貓,也敢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慚…”胡青川道:“幾位大師,非胡某不守諾言,實乃形勢所迫。小的們,但見幾位大師動槍,立馬將這三十幾人亂刀分尸。”龐義方叫道:“這才是二龍寨大當家的威風!哈哈哈哈……”
莫驥盛道:“跳梁小丑!胡寨主,西北山腳下,林中九條人命,皆是胸口中刀而亡,你如何解釋?”胡青川怪眼一翻,在身旁眾人身上掃了一遍,道:“老六…”老六忙應了一聲。胡青川道:“方圓百里,除了咱們,還有別的山頭沒有?”
老六道:“一山豈能容二虎,便是先前有的,也叫咱們打服了。除非新近起來的,嘿嘿,送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搶咱們二龍寨的生意。”胡青川道:“那是鐵定沒有了?”老六道:“小的用人頭擔保。”
胡青川冷笑道:“那么人便是寨里兄弟殺的了?”老六踟躕一會兒,才道:“或許…也或許是難民們自己動的手。”胡青川嗯了一聲,道:“極有可能…把老六給我剁了!”
老六登時嚇得面色慘白,知道這大寨主心冷腸硬,說一不二,忙叩頭道:“大哥,老六自跟著你來,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可從來沒干過對不起你的事情!”胡青川冷笑道:“九條人命,至少還得再加一個兇手吧。我令你在山腳處放哨,曾說所過十人往上,必報于我聽。怎得,我卻聞所未聞?你疏于職守,當不當殺?”
老六磕頭如搗蒜,額上冷汗如雨,打濕一片。知道求情無用,一咬牙道:“是…是二當家帶人干的…不關小的事情。”龐義方一聽,破口罵道:“媽拉巴子老六…”見胡青川冷冷打量著自己,干笑道:“老大,當年咱們老子帶你我占山為王,殺人搶劫何等痛快。二老一去,你便聽了這幫禿驢的話,不叫咱們殺人。你問弟兄們,誰他娘的心里樂意!都要問你,咱們若吃齋念佛,何不拜了這幫禿驢的山頭,進廟當和尚去?”
胡青川朗聲問道:“是么?”眾嘍啰卻無人敢應。龐義方道:“老大,眾兄弟服你,你但說一句話,哪個不是提頭跟你上?何必聽這些和尚們羅嗦?”胡青川點了點頭,道:“兄弟說的是,殺個把人算什么,咱們是山賊土匪,又不是道學先生。哥哥怎會怪你殺人呢……”
龐義方一聽,面上作喜,道:“這才是我的好大哥。”胡青川又道:“只是寨里規矩,凡賺得財物,必先交于我處,再論功行賞。兄弟殺了九人不告訴我,那又何妨?卻連財物也不上交,那就有些不合規矩了……”
龐義方剛要說話,見胡青川舉起左手,手上只有四指,小指齊根而斷。聽他問道:“兄弟,哥哥這小指頭怎么斷的,你再跟大伙說說…”龐義方哆嗦著嘴道:“大…大哥,少發…發老七一枚…大洋,就…就切了…手指…”每說一個字,臉色便青了一分。
胡青川道:“兄弟,我常跟你說,扛把子不好當,就在這里了。威不威風倒是其次,公不公平才是主要。寨里規矩,殺人者…”龐義方還未聽完,拔足便逃。待胡青川吐出那個“死”,他已被一柄鋼刀釘死在地上。
宏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莫驥盛這才向胡青川打量,見他面容清癯,長眉深目,高鼻薄唇。看模樣極是精明強干。點頭道:“這才是當家人的樣子。”胡青川道:“老先生過獎了。諸位,自有二龍寨來,立規在先,咱們雖是強人,心中卻也得有把標尺。胡青川何德何能,蒙眾兄弟愛戴,推為寨主。不過是賞罰分明四個字兒而已。罰也罰過,賞從何來?各位兄弟,要胡某不能帶大家發財,你們服我不服?”眾人都道:“不服!”
胡青川道:“俗話說得好,富貴險中求,今日便是幾位師父為難,咱們卻也干定這樁買賣了。”莫驥盛冷然道:“只怕未必吧,劉營長…”但見一人在路上長身而起,昂然挺立,沉聲道:“屬下在,老太爺有何吩咐?”
眾人瞧去,但見月光下一個高大身影,著一套土黃軍服,胸前懸著一把沖鋒槍,颯爽英姿,顯然久經戰陣。這人正是劉克用,他得莫驥盛計策,回道觀換上二狗衣服,帶眾人分頭行事。二狗身上軍裝本是成人所用,他穿上卻也合適。
莫驥盛道:“將這伙山賊給我圍住了。”劉克用道:“遵命。”在路邊左右指揮,道:“一連二連抄前,三連四連兜后,五連居中策應。”話音一落,他身后立時火光沖天,兩條火舌分別向東西蔓延。幾條人影奔伏不定,帶動草木“嘩嘩”作響,火光下塵土飛揚。霎時間在前后山口處匯集。火焰暴漲一番,隨即熄滅,四周又靜謐如初。
眾嘍啰不禁瞠目結舌,均想:這下咱們可叫人包了餃子,別說這么些士兵,單是這六個帶槍的禿驢,倘若真跟咱們動起手來,咱們也決計討不了好去。想到這里,不由個個面露懼色。
胡青川也驚疑不定,暗想:這老頭若帶兵過來,又何必親身犯險?瞧這些火把數目,少說也得有三四十人。如此浩大聲勢,又怎能瞞過自己眼目,只怕多半有鬼。若說有鬼,這么些火把如何憑空飛行,他可怎么也想不透了。
原來那時劉克用和莫懷同回去后,立馬召集家人一起動手,頃刻間用兩條麻繩各串上一二十根木柴。觀里有好些黃布幔子,撕開來包在柴頭之上,再用長條布幔子串起柴頭,浸上桐油。
而后眾人悄悄來到山坳處,依令行動。葉瑤楊氏二婦,各拖一條柴串奔赴東西兩道山口,將繩端系在樹上。二狗與莫文遠分別抱一團布幔隨二婦過去妥當安置。完畢后四人回去。劉克用在自己現身處已插好幾十根浸油木柴,莫懷同業已扯起兩條柴串。
只是葉瑤身材不高,綁的位置偏低,一時也顧不上計較。待莫驥盛叫人,劉克用應聲而出。若沒準備好,只答“屬下在”,莫驥盛便即會意,再設法與胡青川糾纏一會兒。準備妥當,多答一句“老太爺有何吩咐”。生死關頭,眾人誰敢怠慢!
待莫驥盛發令,劉克用調度完畢后,各自點火。劉克用身后陡然火光沖天,似是多人聚集;莫懷同手中柴串,火焰隨長條布幔由近及遠蔓延過去,恰似一對士兵手握火把奔跑一般。幸虧坳低路高,二龍寨眾人一時也無法辨識。否則葉瑤所系繩端,火焰越走越低,定要叫人生疑不成。
更何況孫二狗、莫文遠各拿一段樹枝在地上拖曳,塵土飛揚,亦足以惑人眼目。兩個少年奔到山口,待火焰延綿至盡頭,遂解下麻繩,柴串落地而熄。再點燃預先安置好的布幔。布幔極為干燥,遇火即燃,霎時燒成灰燼。卻似人故意熄滅,潛身藏形一般。
胡青川沉思一會兒,剛要說“請各位現身一見”。忽聽一個老嫗道:“劉營長,切莫動手,否則傷了我家老太爺來。”又聽一個孩子叫道:“爺爺,爺爺……”一個女子輕斥:“文兒不得胡鬧!”
他心念電轉:這些人若非有恃無恐,又怎能將滿門老小暴露。暗道一聲僥幸,虧得話沒說出口,否則倒惹一件麻煩。原來這請人相見,又分文請與武請。所謂武請,不過是恃強凌弱的假客套;文請卻是服軟的意思,賠禮道歉不在話下。若對方不肯善罷,那就是另一場紛爭了。
更何況二龍寨與官面上素無往來,若應付不當,即有滅頂之災。權衡再三,胡青川不敢犯險,抱拳道:“胡某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老太爺大駕。得罪之處,還望多多包涵。”莫驥盛哼了一聲,并不作答。
胡青川遙對劉克用拱了拱手,朗聲道:“不知軍爺光臨敝處,二龍寨唐突佳客。若軍爺不忙,隨我去山上盤桓幾天,也好叫胡某盡些心意。”
劉克用笑道:“咱們卻也不忙,隨大寨主去山上樂他娘的幾天那又何妨?只是在下奉馬師長之命,接莫參謀一家老小去洛城,一路風餐露宿。咱們當兵的打什么緊,就怕委屈了老太爺一家。你若果真給些好處,叫兄弟我得一件功勞。嘿嘿,哪兒有不賞光的道理?等回去我在莫參謀面前美言幾句,大寨主升官發財,那他娘的可就不用說了。”
胡青川本是試他話語,聽他如此說法,心中又信了幾成,笑道:“參謀大人胡某可高攀不起。只盼劉爺得了功勞,再提拔一下小弟,小弟便已知足了。”
劉克用滿臉堆笑,道:“甚好,甚好,胡大哥這就帶路可好?”突聽莫驥盛冷哼一聲,臉上變色,道:“卑職譖越,請老太爺示下。”莫驥盛道:“官匪勾結,我兒可干不出這種好事來,劉營長……”
劉克用這個那個對不上話來,轉頭對胡青川道:“胡大哥,這個兄弟好生為難。咱們參謀家世代積善,那個,二龍寨少做一回生意,怕也無妨吧。否則,胡寨主可別怪兄弟翻臉…”
胡青川眼見形勢不利,也只好保命為先,道:“既然老太爺有命,胡某遵從便是,放人。”眾嘍啰無敢不從,當即收回兵刃,東西兩邊各讓開一個缺口,老六道:“還不快滾!”莫驥盛道:“慢著,還請胡寨主帶路。”
胡青川心想我們若先走,被人后邊兒一抄,豈不完蛋?叫百姓先走,我也好拿這老頭兒作個人質,以防不測。便道:“讓百姓先走,免得沖撞了老太爺。”眾嘍啰齊聲發喊,百姓作鳥獸散,向西邊兒沖去。一時哭聲喊聲亂成一片,霎時間奔了個沒影。只余下兩戶人家和地上三個女子。
胡青川不再理會,對莫驥盛和眾僧道:“請各位隨我回寨,老六先行一步,傳令備下美酒嘉宴。”宏厚道:“施主有心了,貧僧這就別過,還望施主好自為之。”莫驥盛道:“大師稍安,老夫剛給胡寨主用過迷魂湯,若不再請頓還魂酒,如何說得過去,克用——”
劉克用跳了下來,笑道:“還魂酒來也。”胡青川待聽到二人對話,心中一驚,才知上當了。拔出腰間匕首,便要制住莫驥盛。莫驥盛入懷摸出手槍,指住胡青川道:“胡寨主,剛才老夫讓你先走,你偏要留下。現在想走可又困難了。”劉克用上前,用槍指住眾嘍啰,道:“我勸各位還是老實些吧,蜂蜜好吃,蜂窩可不好做!”
眾嘍啰均想:若被沖鋒槍掃在身上,做蜂窩的滋味定然好受不到哪里。有膽小的兩股戰戰,幾欲逃走,哪里還有斗志。眾僧隨即明白過來,一齊護在莫驥盛身邊。宏厚笑道:“老施主一番妙計,當真是神鬼難測,貧僧佩服。”又道:“胡施主,切莫再逼貧僧了。”
胡青川心知已敗,強橫無用,拋下匕首昂然道:“老太爺好高明的計策,胡某人服了。大師,胡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生,只盼大師憐我眾兄弟,給胡某三天時間,回寨安頓。三日后,我定當去寺里聽候懲處。”
宏厚道:“一切但聽老施主吩咐。”莫驥盛道:“胡寨主言出必踐,老夫佩服你是條漢子,你請回吧。只是老夫有言相勸,胡寨主鐵打的漢子,何不隨幾位大師抗日救國?徒然一死,卻叫人看小了。老夫不趁人之危,寨主自行考慮吧。”說罷收起槍來。
宏遠道:“老施主,咱們留胡施主一道共賞佳景,豈不甚美?”胡青川心知宏遠擔心自己又率屬下追趕難民,道:“留下兵刃,跟我回寨。”眾嘍啰紛紛拋下兵刃,“咣啷啷”響聲一片。胡青川向眾人團團一揖,當先打馬去了。老六等幾個嘍啰抬著龐義方尸體隨后跟去。
劉克用上前同眾僧見面,道:“適才形勢緊急,劉某不得不口吐穢言,有辱大師清聽,還乞恕罪。”宏厚笑道:“無過,無過,貧僧多謝施主救命之恩。”眾僧問起計策,無不莞爾。劉克用又說起寺中之事。眾僧聽聞普寂圓寂,不禁黯然。說話間,突聽二狗驚呼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