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夢中驚醒,在身邊一陣亂摸,才記起日間把槍給劉克用了。但見眾人都已起身,面色驚恐。劉克用凝神聽了一會兒道:“姑父,像在西邊兒來路上,并非沖著咱們。”莫驥盛點了點頭。二狗道:“咱們趁黑摸走,要叫人發現那可不妙了。”
說話間,忽聽得幾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叫,霎時間四下里又寂靜無聲。眾人都望定莫驥盛,待他拿主意。二狗一意是逃,待見眾人面有不忍,也不好開口了。劉克用道:“不如這樣,我去前邊兒打探消息,莫大哥護送老小向東慢走。”二狗忍不住叫好。
眾人均想這孩子如此貪生怕死,稟性太也不好。莫驥盛哼了一聲,道:“咱們向東莫非為了茍安么?懷同和狗兒守住門口,克用陪我前去打探。”
劉克用留下一只沖鋒槍,二狗又塞回給他,抓了步槍在手,道:“叫莫伯伯同去幫忙。這里只有一道門,狗兒一人當關,萬人莫開,卻也不怕。爺爺放心,若叫傷了一人,狗兒提頭見您!”他眼見事以至此,索性說得豪邁些。心中卻已定下退路,若是不濟,自己摸黑跑路,又有什么難的?至于這莫家老小,那可就管不著了。
莫驥盛一言不發,當先拄杖而行。莫懷同劉克用隨后跟上。三人循聲走了會兒,見前邊路旁火光映天。莫驥盛打了個手勢,三人貓腰潛行。劉克用見莫驥盛身手矯若少年,心中暗自佩服。莫懷同拖泥帶水氣息粗重,一半自是久不運動,一半怕是心情緊張。
三人行到路邊,見火光來源便在路下一個山坳處,離路僅有半人多高,下山時眾人曾見過的。當下三人伏在草里,屏氣凝息偷眼窺望。
山坳里此時竟有七八十人眾。外圍一層有四五十人,明火執仗,手上拎著刀斧匕首。困在垓心的似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人人栗栗自危。右首兩乘駿馬,馬上分坐二人,長相看不清楚。只瞧得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二人身前又有五名刀斧手,腳下踩著幾名女子,身子赤裸,顯見叫人強扯去了衣服,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劉克用心想咱們聽到的女人驚呼,想必是這幾個女子了。只是這一干人人多勢眾,手上雖無槍械,咱們三人卻也奈何不得。向莫驥盛望了一眼,見他雙目炯炯,若有所思。便也收攝心神靜觀其變。
這時只聽一人道:“咱們是二龍寨的英雄,各位鄉親父老,留下些干糧錢財,便放你們過去。否則,哼哼…”那聲音發自馬上的高瘦男子。他話音一落,身前一個嘍啰腳下加勁,便聽得一個女人尖叫起來。
另一個矮胖男子笑道:“奶奶的老六,就他娘的不知道憐香惜玉?”那叫老六的道:“哎呦,二當家的,就這娘兒們的模樣兒,那也配得上香啊玉啊?臉上要貼層毛,只怕還沒只母猴子耐看呢。”一言甫畢,眾嘍啰轟然大笑。
笑聲中夾雜著一個孩子的哭喊,只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掙脫大人懷抱,朝地下女人奔了過去。邊跑邊揮著拳頭叫道:“不準打罵我媽媽……”那老六冷哼一聲,揮刀斬了下去。劉克用雖早已扣槍在手,一來猝不及防,二來叫那男孩兒擋住了視線,唯恐傷了他去,是以不敢發槍。
眼見長刀揮下,定叫那小孩兒開腸剖肚。忽聽左近草里一聲槍響,老六右臂巨震,手上一松,單刀激蕩出去。刀背在旁邊兒同伴頸上劃過。那人驚恐地摸著頸部,嚇得面無人色。
那矮胖男子目光如刀,朝這邊兒望來,在火光照射下,雙眼便似野獸般狠惡。他厲聲喝道:“誰他媽的放槍,給老子滾出來!”
右邊草叢里“霍拉拉”一陣響,立起幾道人影來。劉克用莫懷同對望一眼,心中均想:這些人何時伏下的,只怕早已瞧見咱們。卻不知誰的槍法如此神妙,竟能蕩開單刀而又不傷住人!只是二人伏低,卻也瞧不清那幾人模樣。
但聽一人道:“阿彌陀佛,胡施主,龐施主,別來無恙吧?”那馬上二人正是二龍寨兩位當家的。瘦高身材的叫胡青川,矮胖身材的叫龐義方。這些劉克用業已想到。再聽那幾人口宣佛號,多半便是普昭的師叔伯們。
幾人先后躍下,大袖飄飄,便如幾只大鳥一般。劉克用定睛瞧去,果然是僧人打扮,背挎長槍,卻只有六人,并非普昭說的七個。
當先兩人雙手合十,緩步而行。身后四人持槍環衛。眾嘍啰“咦”了一聲,并不阻攔,顯見早已認得眾僧。胡青川忙從馬上下來,雙手抱拳道:“幾位大師何時歸來?小侄恭迎來遲,還乞恕罪。老二——”那叫龐義方的聽喚,才極不樂意從馬上跳下,雙手抱拳一搖,算作行禮。
為首一僧哼了一聲,道:“貧僧可收受不起,一年不見,兩位施主越發有出息了,連女人和孩子卻也動起手來!”胡青川道:“宏遠大師嚴重了,咱們只嚇他們一下。大師見責,小侄再也不犯了。老六…”老六撤腳,揮手叫余下四人在兩位寨主身后站了。
地下幾個女子并未受傷,只是眼前都是男人,又不知衣服扔到哪里去了,不敢冒然起身,寧愿再伏在地上。宏遠道:“誰的家人,過來帶走吧。”那群百姓卻無人上前,只那一男孩護在母親身旁。
宏遠又不禁重重哼了一聲。胡青川道:“宏厚師傅,怎么不見宏光大師?”宏遠身旁的僧人合十道:“宏光師兄已然圓寂了。”胡青川呀了一聲,道:“宏光師傅慈悲為懷,竟是哪個王八蛋下得毒手!老子非把他剁成肉醬,以慰我師亡靈。”宏厚道:“罪過罪過,亂世之中,刀槍無眼,殺一人不如救一人,報仇卻是不必提了。胡施主,龐施主,貧僧斗膽,請二位放過一眾百姓。”
龐義方冷笑道:“大師說得好不輕松!叫咱們放人,你當咱們都是吃石頭過活的么?嘿嘿,我看寺里和尚便是修成了菩薩,也不能抱著石頭啃吧!吃的誰家飯,穿的誰家衣,這時反來教訓老子!”胡青川喝道:“放肆老二,跟大師好好說話。”他心中實不愿放人,因此只責備龐義方言語粗魯,卻不應承放人之事。
宏遠道:“我和尚吃的眾家飯,穿的眾家衣。廟里規定,絕不動用你二龍寨一粒米來。劣徒們雖然不堪,大是大非上卻也無人含糊。”宏厚道:“適才貧僧聽胡施主有言,只要眾人留下干糧財物,便放他們過去…”
胡青川道:“昔日大師下山,曾勸誡我二人不可傷人,小侄從不敢忘。”宏厚道:“阿彌陀佛,施主仁心可嘉,貧僧這里代眾人謝過了。只是亂世之中,百姓流離失所,若無米糧財物,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亦必寒餓交困。上天有好生之德,還盼兩位施主高抬貴手,活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龐義方道:“方丈說錯了,今天不死,明天死,早死晚死豈不一樣?他們寒餓交困,咱們不也一樣,難道叫我兄弟四十七人,代這三十幾個死么?”宏遠怒道:“強詞奪理,早死晚死既然一樣,貧僧今日便送你歸西如何?”
說罷,抓住長槍,槍口對準龐義方額頭。龐義方悍不畏死,反而上前跨了一步,道:“好和尚,你開槍試試,老子屬下四十幾人不將你們這幫禿驢剁成肉醬,以后老子跟你吃素去!”
胡青川罵道:“放你娘的屁,老二,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兒,再敢滿嘴噴糞,老子先料理了你。”又轉頭對宏遠道:“大師息怒,千萬別跟二弟一般見識。”宏厚道:“師兄,我佛門中人戒嗔戒怨,難道忘了么?”宏遠一聽,雙手垂了下來,合十道:“多謝方丈指點。”
龐義方向旁邊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持刀,向宏遠砍了下來。宏遠身后一僧正凝神戒備,但見刀影閃動,抬手一槍將那人放倒在地。那人身旁幾個嘍啰齊聲驚呼,向后退了幾步。
龐義方卻冷笑道:“宏慈師傅,我二龍寨向來待寺里不薄,但有一口吃的,絕不敢少供奉半點兒。就算你們不領情,卻也不該濫殺我兄弟吧。好好,你們有槍,便想恃強凌弱,殺人立威么?”明明是那人偷襲宏遠大師,宏慈趕著救人,他卻說成是“殺人立威”。
登時眾嘍啰鼓噪起來,有道:“殺了這幫忘恩負義的死賊禿。”有道:“幾桿破槍就他媽的逞威風。”有道:“咱們亂刀分尸,滅了這幾個禿驢。”
宏慈凜而不懼,抬手放了空槍。那些人雖叫囂得厲害,但聽見槍響,也知道鐵片敵不過子彈。誰也不敢輕易張口,免遭槍打出頭鳥之厄。宏慈不屑分辨,厲聲喝道:“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誅之,我佛如來亦作獅子吼,貧僧何惜大開殺戒!”宏厚道:“師弟,以殺止殺已入魔道,更何況濫殺無辜。那位施主受命于人,你又何必取他性命?”
宏慈道:“師兄,咱們殺敵抗日為的什么,鬼子兇殘,殺人無數,這幫伏路小丑難道就比他們強了!若非師兄心慈手軟,宏光師兄也不致喪命了。”宏遠聽他話語中有怨懟之意,當即喝道:“師弟,方丈法眼,難道還有什么看不穿的么?殺人愈多,戾氣愈重,你當好好悔悟才是。”宏慈閉口不答,面上神情極是悻然。
宏厚道:“師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收伏心魔,安禪制毒。”宏慈聽了,放下槍支盤膝坐下。雙手合十,口念佛號。直到念得五六十遍,臉上神情轉和。再起身時,面上神情,當真只有“大慈大悲”四個字方能形容。他朝宏厚躬身一揖,道:“多謝方丈。”而后對胡龐二人道:“兩位施主,貧僧多有得罪,還盼見諒……”
胡龐二人驚詫莫名,連道:“好說好說…”宏慈又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眾位百姓孤苦,貧僧懇請二位放過。”龐義方道:“放過…嘿嘿,咱們不跟你們算賬便是,和尚當真迂腐。龐某光明磊落,便是放了這些人,待幾位師父一走,咱們再去趕上又有何妨!只是麻煩一些,不如不放了。”
宏厚道:“謝龐施主指點,如此,和尚只好用強了。月白風清,貧僧與諸位講經論道,化解各位戾氣,豈不甚美?”胡青川道:“師父美意,我跟二弟怎敢拂逆?就只怕下邊兒弟兄不許。師父們槍法再好,再快,怕也同時救不下這三十幾人吧。”他話音一落,老六當先一步,搶到地上一個女子身邊,拿刀抵在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