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不知,這世間還有等著天上掉餡餅的人。”
這乖覺的女子聲音驟然易出現,眾人皆是一愣神。
這處茶肆雖處進曄都的要道上,但這畢竟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再往前趕個把時辰的路就能看見曄都的城門,而往后則是另一處城鎮供來往行人補給。
是以平日里這茶肆上的客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熟客,趕路種地累了喝兩口茶歇歇。
像姜寧安這種大家小姐,一年到頭也看不見幾個,大家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這里還有個人。
“這位小姐一看就是個沒吃過苦的,”那皮膚黝黑的漢子率先反應過來,“像你們這種張口就能吃到餡餅的人,自然是不會等著天上再掉了。”
他的眼珠子不住地在姜寧安和她的兩個丫鬟身上轉,似乎是想通過她們的打扮來猜猜她的身份,倒也沒費心思掩飾住他話語里溢出的那陣酸意。
這樣的人姜寧安見得多了,在淮州的時候那些看她不順眼的又拿她沒辦法的人少不得在明里暗里嘲她空有銀錢,此時也犯不上和一個鄉野漢子置氣。
姜寧安順手取了個沒用的杯盞攥在手心,纖細的手指撫過表層,細細把玩著。她刻意當著那漢子的面轉動著青花白瓷,像是生怕這人不識貨看不清它的工藝有多精巧。
等到漢子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到茶盞上時,姜寧安勾唇一哂起了身,徑直走向他。
父母樣貌皆是不俗,姜寧安也得以繼承她們的好相貌,一雙眸子水潤似是會說話,笑起來的時候格外靈動,臉頰的淺淺梨渦更是讓人瞧了便心生愉悅。
“你說得對,這天上也是會掉餡餅的。”姜寧安在他面前定住了腳步。
漢子被她嘴角的笑晃了晃神,還以為是自己入了貴人的眼,興許貴人這是打算給他些賞賜?
而姜寧安的那句話更是讓他聞之大喜,心底已經開始想著今日興許是那個大羅神仙從他頭頂路過瞧他過得凄楚,特意派了個貴人來。
只是他這陣竊喜沒能持續多久,就見著眼前的小姐當著他的面松開了手。
方才還在試圖同姜寧安的纖纖素手爭一爭誰更細膩的茶盞,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地上的一灘碎瓷片。
“就是可惜了,你撿不到。”
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被戲耍的漢子瞬間漲紅了臉,拍了拍桌想要發泄自己的怒氣,卻被藺燦的一個眼神嚇得縮了回去。
姜寧安也吝嗇給他多余的眼神,轉而看了眼還在低著頭抹淚的女子。
“這個人賣你孩子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女子眨了眨眼,才回過神來貴人這是在問她話,“民婦……民婦、拗不過……”
她支支吾吾的話語說得極為小聲,想來她自己也知道,她的不作為無形之中也成了幫兇。
不再去看她,姜寧安又瞥向了那個小男孩。
比起二人打著補丁的衣衫鞋履,小孩的穿著不算好,但至少是件完整干凈的外衫,想來作為男丁的他在家里過得還算好。
男子口中的送他去享福,或許并不是他想用孩子換銀錢編出來的借口。
“我可以幫你們,”姜寧安道,“甚至我可以白給你們一筆銀子來讓你們脫困。”
不說外祖母給她那些鋪子的月銀,就算現下馬車上存放的現銀,這一家三口順當過完這輩子都是綽綽有余。
此言一出,本是安靜看戲的眾人立刻開始了竊竊私語。
他們竟是沒想到,這李老三賣兒賣女竟也能得到貴人的垂青,早知道他們也拖家帶口來哭窮了。
被眾人略帶嫉妒的目光打量著,李老三也開始飄飄然了,忙不迭地跪在姜寧安腳邊道謝。
他雖是不認識這是哪家的大善人,但瞧著小姐額間簪的那根金燦燦的簪子,他便知道這樣的人家出手定是闊綽的。
姜寧安瞧見他感恩戴德的模樣,美目一轉,“但是,你需得每十日自己去曄都城門口取糧。”
取糧?
男子愕然,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貴人的話,怎的是取糧不是取銀錢。
“你們三人的口糧,一次十日,多的一口也沒有。十日后的酉時一刻,曄都城門,過時不候。”
古語有言,人心不足蛇吞象。
男子原本設想著能靠撿到貴人手里落下的那些銀錢過上躺著吃飯的滋潤日子,瞬間就變成了多一口糧都不行的只夠溫飽。
心里的落差讓他忍不住朝著姜寧安的方向挪動身子,企圖扒著貴人再謀些好處。
但藺燦的身手比他還快,擋住了他那指甲縫里藏著黑泥的手攀上姜寧安的裙擺。
“小孩,過來。”姜寧安向來都放心將身側交給藺燦,“你爹送你去當和尚,你想去嗎?”
五六歲的孩子已然對現下發生的事有了自己的認知,明白正是眼前這個像是仙女下凡的姐姐讓他免于被親爹送走。
“我不想的。”小孩想要伸手拉住姜寧安,可看了一眼姜寧安那繡著白云仙鶴的月白下裙,縮回了自己的手。
還好,若是這孩子自己也想去當那勞什子和尚,那姜寧安真是后悔出手。
本就不打算在此停留過多時間的藺燦看著那個男子目光追著自家小姐打轉,唯恐他纏上小姐,低聲提醒自家小姐莫要再耽擱行程了。
姜寧安剛從禿驢手上搶了人,心情大好,攏了攏袖口打算轉身上車。
此時,也不知從何處多出了一輛馬車,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正恭順地低著頭呼喚馬車里的人。
“公子,何時啟程?”
抱珠莫名覺得耳熟,腦子里回味了片刻才想起她似乎之前聽到這小廝駕馬發出的聲音,想來這車是同他們一道的。
就是小姐在這歇了這么片刻,這輛車的主人是否也一樣。
不知道自己已被抱珠心中猜測了一番,那車上的公子并未回應小廝的話,倒像是憤世嫉俗一般對姜寧安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指責。
“這位小姐看起來是個富貴人家的出身,何故喜歡那窮苦百姓做樂子?”
“那茶盞好好的,小姐竟是暴殄天物將其摔碎;這戶人家窮得養不起孩子,小姐若是能將其賞賜給他們,少不得能換來一生順遂。”
“為富者,當為百姓解憂。小姐這般做,不怕落得個為富不仁的口舌?”
那語調抑揚頓挫,仿佛姜寧安做了什么天大的錯事一般。
而茶攤上三兩坐著的人好似也被他的這番話說動了,本是好心救人的姜寧安瞬間變成了戲耍百姓的頑劣小姐。
本就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的黝黑漢子和那試圖送親生兒子去當和尚的男子更像是找到了立足的借口,頓時也覺得姜寧安并非是單純的發善心。
民眾的情緒在這一瞬間被煽動。
姜寧安看了眼依舊緊閉的門簾,心中冷笑一聲,猜測這說話之人應當是個讀書人。
否則怎么會說出這般讓人聽了便覺牙根酸軟的話。
“不知閣下是哪位?”
還不等車中人回話,小廝揚了揚下巴,高傲地看了一眼姜寧安和她身后的抱珠懷玉。
“我們公子,那可是應州的解元!”
那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就好像考上解元的是他自己一把。
姜寧安聽見他的名號也不怵,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暗自感嘆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這位公子教訓得極是,”仗著和人并未碰面,姜寧安并未掩飾面上的不屑,“受教了。”
“閣下說得頭頭是道,想必是打算廣散銀財,為百姓解憂了吧?”
直至馬車再次駛上了官道,姜寧安才抑制不住歪著身子靠在懷玉肩上笑出了聲。
一想起那些人看那勞什子解元的眼神都變了,她就忍不住暗喜。
“怎么樣怎么樣,我剛剛可有話本子里那些大俠風范了?”
懷玉揮舞著雙手以示贊同,“當然了小姐,可惜我不會寫書,不然鐵定把小姐剛剛的樣子記下來寫成話本子。”
“行,趕明兒我就讓人給你找個師父教你寫話本子,賺了錢全是你的。”
看著主仆二人抱著笑得花枝亂顫,抱珠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著大少爺送各地搜羅來的話本子也不知是為小姐好還是害了小姐。
這誰家的姑娘,整日就想著當大俠啊。
曄都作為國都,戒備比旁的地方嚴苛多了。
藺燦接過守門官員遞回來的那一摞文書,小心地交還給抱珠。
若是讓府里的人來接,定然不會是這么麻煩的。左相家的嫡小姐也會在城門口接受官員的盤查,說出去旁人怕是也不會信。
不過想想小姐的性子,藺燦覺得她不讓左相府來人接也就不奇怪了。
好在小姐的大宗行李早就讓大少爺隨船帶回曄都了,此次回來倒也算得上輕便。
比起淮州,曄都的熱鬧程度屬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姜寧安的愁緒也被這叫賣聲和煙火氣沖得淡了許多,甚至還有心思和懷玉打鬧商議著什么時候來街上瞧瞧。
隨著街景逐漸趨于安靜,姜寧安腦子里僅有的一些記憶被帶了起來,她知道,她快到府中了。
意識到自己并未用到家來形容,姜寧安稍楞了愣神。
比起旁邊修葺地富貴逼人的宅子,左相府的門面看起來甚是低調。若是去了那塊天子親賜的牌匾,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是猜不出住在這里的人會是整個朝堂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一家。
姜寧安朝著門口那位一見到她都展開雙臂的女子行了個禮,“寧安見過母親,母親安好。”
女子攬住她的身子,“我兒一路上辛苦了,快些回府好好歇著。”
朝著她展了個乖巧的笑,姜寧安目光投向了她身后那同自己極為相似的女子。
“姐姐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