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蔦屯的幾位鄉親帶著雞、山珍和毛皮貨跟著路遠志坐上進城的馬車。
路志遠在縣文化館一處貼滿了白色標語的房間里找到了縣《文化戰斗隊》的頭目人趙隊長。
“誰讓你進來的?”坐靠在椅子上的趙隊長把兩腿翹放在書桌上瞇著眼睛叼著煙卷問路志遠。
路志遠急忙上前幾步把從北濱帶來的一條“紅濱”牌香煙恭敬地放在了趙隊長擺放雜亂的桌子上說:“早就聽說趙隊長年輕有為,今天特來拜見,這點心意請笑納。”
“你是誰呀?”趙隊長用奇怪眼神上下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我是北濱的,在認真的學習了毛主席的《湖南農□□動考察報告》后,就到菇蔦屯來幫助貧下中農同志們搞運動。今天這不就帶來他們進城來開開眼界向你請教嘛,聽說你也去過菇蔦屯,咱這是有緣哪。”
“哦,北濱的,坐坐坐。”趙隊長皮笑肉不笑地說:“省城的人到我們這小地方來,可是大神啊。”
“在趙隊長面前我只是小學生。”
突然,趙隊長話鋒一轉說:“你當我傻呀,和我說了半天的哩個啷,我估摸著你是有什么事才奔我這里來的吧?”
“我就說趙隊長是高人吧,還真是,一眼就洞察了我的來意。既然都說得這樣白了,那我也就不彎彎繞了。是這樣,菇蔦屯的革命群眾告訴我,有個菇蔦屯小學的老師在這里接受審查,他們想把她從縣城帶回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
“卞寧?門都沒有!”
路志遠沒吱聲。
趙隊長得意地說:“雖說我們這是小地方,可階級敵人卻很瘋狂,就拿卞寧這個女人來說,你不知道她在菇蔦屯隱藏得多深啊,她不但用俄語與蘇修保持秘密聯系,還膽敢把蘇修的靡靡之音拿到我們無產階級的紅色陣地上去公然宣傳。我經過反復的調查和深挖才把她的那些有憑有據的事實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她卻沒有絲毫的悔改之意,就連我在現場親眼目睹的事實她也不承認,頑固得很。”
“你和卞寧在一起工作過?在什么場合看到過她的現行?”
“我我沒、沒和她一起工作過呀。我在縣文化館,她在菇蔦屯,是哪兒哪也挨不著的兩股道。我剛才是說,即便是我親眼目睹了事實她也不會承認,這是指她的頑固性。”趙隊長自知說漏了嘴,忙給自己的話打圓場。
“我還以為你們倆一起工作過的呢,不然你和她又不是一個系統的,怎么會那么了解她的所為?”
“你啥意思啊?”趙隊長拉著臉指著路志遠問。
“別誤會,我只是對你說的話不是很理解就隨便問問。”路志遠說罷朝站在門外的老鄉招手示意了一下,幾個老鄉便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來一一放在了趙隊長的桌子前。
“如果,趙隊長不愿意把卞寧交給菇蔦屯的革命群眾批判,那也不勉強了。就算他們走這一趟是白費心,這些東西怎么帶來還得怎么帶回去。”
看著自己桌前堆放的活禽和山貨,趙隊長心里一陣狂喜但卻又極力地掩飾地說:“你瞧你,這是干嘛呀?你我不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嘛先別急,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路志遠見趙隊長眼饞著那些山貨有松口的意思便不緊不慢地說:“貧下中農同志們雖說頭腦是比較簡單,但他們有很樸素的階級感情,分得清“誰是他們的敵人,誰是他們的朋友。”他們來城里找你還不是希望能得到你對他們革命行動的認可和支持。”
“支持!當然要支持!貧下中農同志們的革命行動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啊。”說著,他一邊拉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些紙張一邊對路志遠說:“你看看,我倆是不打不相識,來來來,你來看看這些都是我整理的有關揭發卞寧的材料。看這段,卞寧用美人計讓縣教育科長把蘇修唱片帶到文化館,在倉庫里偷偷接聽蘇修特務頭子給她的秘密指令,妄圖把我們的紅色陣地改變為蘇修的“裴多芬俱樂部”,你看,還有這段”
路志遠打斷了趙隊長的話:“材料挺全的,交給我吧。你趕緊把從菇蔦屯帶來的山貨都收好了。這年頭啊,在城里要想吃只雞什么的,可真不容易啊,物資太匱乏了。”
“是的是的,這么說來,貧下中農同志們送來的東西我還真不能不收,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們,不收就是不支持他們,你說是不是?那卞寧的材料和批判的事我就移交給菇蔦屯了,希望你們以只爭朝夕的革命精神盡快把這個女人的問題搞得水落石出。”說著,趙隊長把自己手中的材料遞給了路志遠。
路志遠手里拿著那些資料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對趙隊長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得往菇蔦屯趕路呢。卞寧在哪里?帶我去吧。”
幾個鄉親知道路志遠已經把卞寧的事情談妥了,便快步出門去套馬車。
被剃了陰陽頭、臉蒼白的卞寧高一腳低一腳跟在路志遠身后走出了縣文化館的大門。
室外的陽光讓卞寧那雙久困在室內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她無法辨清自己身在何處,也辨不清自己這是去哪里,在精神恍惚中她推開了路志遠扶她的那雙手,臉上毫無表情地走著。這時,她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曾無數次閱讀過的熟悉身影—-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女英雄丹娘!丹娘身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赤著雙腳被德國鬼子用槍押著在冰天雪地里走著、走著上了絞架,她的心猛然地感到一陣劇痛。
突然,一聲急剎車在路志遠身旁刺耳地響起,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見到卞寧已被汽車撞到在地上身下流出一灘鮮血。
醫院門診部。鄉親們都焦急地站在急救室的門外。
路遠志在急救室的病床邊俯下身子不停地呼喚受傷的卞寧:“卞寧,醒醒!你醒醒啊!”
一位醫生拿著手術單急匆匆地進急救室喊著:“誰是病人的家屬?”
路遠志:“我。”
“病人顱內有血腫,必須立即做手術。如果拖延處理就會壓迫腦神經,那她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生命危險。這是手術單,家屬要進行簽字確認。”
路遠志拿過筆毫不猶豫地在手術通知書上家屬一欄中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路志遠。
清晨,室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照亮了病房。
路遠志端來一盆溫熱水給卞寧洗臉,他一邊輕輕地洗一邊小聲地說著:“卞寧啊,你已經睡了幾天了,該睜開看看了。你知道嗎,咱菇蔦屯的孩子們已經停課好些日子,你要是還不醒來,孩子們可要等到什么時候呢?你說是吧。”
過了十天,卞寧出院了。
路遠志背著她走出病房。在醫院大門外,崔校長和屯里的幾位鄉親早已備好的兩輛馬車在那里等候著,大伙兒七手八腳的把卞寧抬放在鋪著草和被褥的馬車上,給她蓋好被子頂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向菇蔦屯的方向疾駛而去。
在卞寧住的小屋里擠滿了來看她的鄉親們,他們閉住氣地看著路志遠給躺在炕上的卞寧一勺一勺地喂藥。崔秀珍走到炕邊俯下身子心疼的輕輕地喚著:“寧子!寧子!”
卞寧無神的兩眼盯著屋頂。
崔秀珍嘆息著:“唉,毀了,寧子給毀了”話還沒說完,她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王二柱、宋小妮和幾個孩子見此情景都圍在校長身邊小聲哭成了一團。
路遠志放下手中盛著水的碗對大家說:“都別難過了,鄉親們為卞寧已經做了很多,有的甚至把家里值錢的底都給翻出來。如果不是因為菇蔦屯的鄉親們對她這么好,可能她的處境會更糟糕。我想,卞寧的父母若是知道大伙兒這樣愛護他們的女兒,一定會很感激的。”
崔秀珍抹著淚說:“路老師你是知道的,就俺菇蔦屯得這條件有誰愿意來啊,這些年縣里也曾陸續地派過一些老師來,但都留不住他們。只有寧子來了,我們的學校才像學校,屯里的孩子才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坐在教室里讀書。這些年,寧子連自己父母家都很少回,她的心是在俺菇蔦屯啊。”
“是啊,卞老師教俺屯里的孩子讀書認字,看著孩子都比我們出息,俺是打心眼里感謝她哪。”
“卞老師如今病成這樣,路老師,有什么需要俺出力的地方,你就盡管說。”
路志遠的心里被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那真誠和樸實的情感和語言深深感動,他說:“崔校長、鄉親們,我先替卞寧謝謝大家了。卞寧把菇蔦屯當作是自己的家,這有緣于菇蔦屯的孩子們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和快樂,菇蔦屯的鄉親們像親人般地照顧她和愛護她,讓她在這里找到了實現自己理想的土壤。這是她的福氣啊!”他回頭看著躺在炕上的卞寧,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卞寧遭遇了不幸,什么時候能恢復還是未知數。可學校不能因為她躺下而關了校門,孩子們也不能因為老師生病了而停了課。崔校長,我已經想好了,我來,菇蔦屯接替卞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