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寧坐在煤油燈下開始翻譯日丹諾夫寫的那些俄文筆記。夜深了,她見媽媽已經睡著了,便起身來悄悄地從箱子里取出日丹諾夫的信。她讀著信上寫的字耳邊仿佛響起了日丹諾夫的聲音:“我去過玉通縣,但是他們阻止我去菇蔦屯當你看到我寫的這封信時,我已經回蘇聯了”這信上的每一句話就像潮水似的把心底對日丹諾夫的思念不停地翻涌上來撞擊著卞寧最柔軟的“堤壩”。深夜的寂靜讓本已傷感的心緒更加無法自已,她怕“決堤”時的聲響驚醒了不知情的媽媽,于是,急忙地拉開房門沿著小路跌跌撞撞地一直跑到山林里,對著一片黑乎乎的樹木放聲地哭喊著:謝廖沙,謝廖沙,你在哪里啊?你聽見我在喊你了嗎我的謝廖沙!
晨曦染透了窗戶,馮鈺慧從被窩里伸出胳膊伸了伸便從床上坐起來穿外衣服,她側低著頭地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女兒,慈愛地用手輕輕撫摸了她的臉頰。
卞寧慵懶地咕嚕了一聲:“媽媽,幾點了?你不再睡一會兒?”
“天都大亮了,我起來做早飯,你再睡一會吧。”
卞寧揉揉眼睛答非所問地說:“怎么就天亮了,好困,還得起來了給學生們上課呢。”
馮鈺慧給女兒掖了掖被子說:“等我把早飯做好了,再來叫你起床。”
“嗯,有媽媽在,我好幸福。”卞寧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被子又閉上了眼睛。
寧靜的山村從裊裊炊煙中漸漸蘇醒了。馮鈺慧到屋檐下拿柴火燒水,她站在臺階望著天邊漸紅的朝霞嘆了嘆氣自語道:“多美的早晨啊,可我怎么就沒心情來欣賞呢?”。因為打從昨天來到菇蔦屯后,那個叫“謝廖沙”的名字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里產生莫名的沉重,特別是女兒的心里藏著的秘密更是讓她不安,但自己又無法找到那把打開女兒心扉的鑰匙。
在給孩子們上課的卞寧總是被日丹諾夫那雙深邃的藍眼睛擾亂心境,好幾次涌含在眼眶里的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一輪孤月,靜掛在清冷的夜空。起風了,松濤從這座山嶺向那座山嶺不停地翻滾著發出低沉的“轟轟”聲。
卞寧仔細地挑亮了油燈芯,拿出俄漢大辭典放在炕桌上又開始了聚精會神地翻譯日丹諾夫寫的那些手稿。
坐在炕桌對面的馮鈺慧不時地用憂郁的眼光打量女兒的神情,她很想開口問那個“謝廖沙”究竟和她有什么關系,但又怕話不投機刺激她的情緒出現更大的波動而拖延了翻譯資料的時間。
“這山里天冷,我力爭今晚就是熬夜也要把剩余的都翻完了讓你帶著早點回北濱。”卞寧放下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馮鈺慧:“這白天你給孩子們上課,晚上回來又要批改作業,這會兒還要翻譯資料,我在這兒又幫不上你的忙,只有眼看著。唉,都是你爸爸給你找的麻煩事。”
卞寧:“沒什么啊。學校的這點事已經習慣了我沒覺得忙,再說,已經很久都沒有接觸過俄文了,現在手里有這些手稿對我來說正好是一次學以致用的機會,挺好的。只要把這些文字翻譯出來對我爸廠里的在建項目那絕對是有幫助的。”
“是啊,我也聽你爸爸提過好多次,說那些蘇聯專家們在工作上都是兢兢業業的,是真心實意在幫助我們建設的朋友。”
“可不是嗎,你看我翻譯的這些筆記它不知要通過多少實踐才能摸索和總結出來的經驗,謝廖沙啊謝廖沙,你真了不起。”卞寧一邊翻詞典一邊說。
“寧兒,你翻譯的俄文就是謝廖沙寫的吧,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和他不但認識而且關系很不一般。”馮鈺慧以過來人的直覺對女兒在這幾天的情緒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卞寧有意躲閃媽媽的追問裝出正在琢磨俄文語句翻譯的思考:“哎呀,這句話到底應該怎么譯才準確呢?我想想”
馮鈺慧說:“你以為回避我的問話,我就看不出來自從你分配到菇蔦屯以后,我的心全都掛在你這兒了,除了媽媽我來看你外,還有誰會來關心你或是來看你?媽媽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嗎?”
“媽媽多心了,我怎么會不信任自己媽媽呢。但在這世間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勢利,因為,有人也來過。”
“來看你?就你那政治面貌,別人躲還躲不及呢。”
“是,別人都會躲著我,把我看成是異類,但謝廖沙不會!他就自己找來過!”卞寧憋屈地停住了手上寫字的筆,流著眼淚哽咽地小聲說,那聲音就像是在對夢境里的人說話一樣飄在空中。
女兒聲音里壓抑而又似爆發的情緒讓馮玉慧聽得一怔,此刻,她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完全沒錯。但又心痛女兒說:“想哭就哭吧,也許哭過之后,你心里會好受些。”
卞寧離開炕桌走到屋外無力地靠在墻根望著夜空的遠方,無助地用雙手捂住那從喉嚨里發出的壓抑嗚咽
馮鈺慧的心也像是沉到了打著漩窩的無底洞里,她再也無法平靜地坐在女兒對面看著她手上的筆尖在紙上寫那些俄文,甚至是痛恨那些她一點都不認識的俄文。如果女兒當初不學這個專業,如果自己家的老卞不是以廠為重把女兒命令去做什么翻譯,自己的女兒又怎么會被分配到這山里來?她越想越生氣竟在屋里哭了起來。
待在屋外的卞寧哭了一陣后忽聽到屋里傳出媽媽的哭聲,連忙擦了眼淚進屋來。她拿了一條毛巾走到馮鈺慧面前默默地為她擦淚。馮鈺慧一把把毛巾從女兒手中扯到自己手里忿忿地說:“這件事做完了,你必須把俄文和
蘇聯小說這類東西都要擱起來,把以前那些個與蘇聯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都從你心里除掉,別自己該有的生活不過,老是沉迷在夢幻中。如果不是受那些外國東西的影響,原本在學校一直都很優秀的你怎會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
“你說的問題與我從小的認知是兩碼事。從小我讀的小說是蘇聯的《卓雅和蘇拉的故事》、《我的童年》、《青年近衛軍》和《鋼鐵是怎樣練成的》,看的蘇聯電影是《革命的搖籃維堡區》、《偉大的公民》和《鄉村女教師》,后來,上大學又考的是俄語專業。這些都奠定了我的志向就是在蘇聯文學中進行學習和研究,因為,我從蘇聯的眾多文學作品中找到了做人的榜樣和懂得了生活的目標,特別崇拜一句話是《鄉村女教師》影片中女主角瓦爾瓦娜說的:“活著,就是要為祖國服務”。至于,其它”
沒等邊寧說完話,馮鈺慧又急又氣的指著卞寧說:“怎么我這樣說,你卻偏那樣說,難道你真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嗎?”
“有些東西是各自心里的一種感受,如果硬要我把所感受到的東西活生生的割舍掉而去按照別人的思維生活,那我不就成了白癡了嗎?我看過在蘇聯發生過的一個歷史故事,說的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為了愛,寧愿拋去榮華富貴而甘愿跟著丈夫到寒冷的西伯利亞過流放的生活。我想說的是,我愿意為自己心中的一個神圣承諾而去守候。”
“唉,我是說服和改變不了你的固執了,但如果你的事太出格,那讓你爸爸的臉面往哪里擱呀?簡直沒處擱!”
“如果是因為我在菇蔦屯的情況讓你和爸爸感到丟人的話,那我也不想再連累你們,以后就只當是沒我這個女兒。”
“你這是在和誰賭氣哪?和我們嗎?有些事你覺得無所謂,可我們害怕啊!”
媽媽的擔心和焦慮卞寧心里是清楚的,但她認為和母親就這樣南轅北轍的說下,既不能觀點一致也會傷了彼此的感情。于是,她轉移話題說:“媽媽,資料的翻譯今晚就結束,明天你帶回去可以給爸爸交差了。”
早晨,天邊初現一抹霞光。
卞寧提著媽媽的提包,母女倆向屯口走去。坐上馬車的馮鈺慧看著女兒依依不舍地眼神心里好不心酸,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卞寧揮了揮手說:“寧兒,要記住媽媽的話啊!”
送走了媽媽的卞寧回到小屋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信箋來給日丹諾夫寫信,她寫的俄文在鋼筆下流利地展現出這樣的內容:親愛的謝廖沙,我給你寫的這封信,相信你一定能收到了。知道嗎,當我在你的筆記手稿中看到了你寫給我的信和留下的地址時,真不敢相信幸福怎么會像魔術般的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要不是媽媽在我旁邊,我一定會舉著你的信又笑又跳地樂一整天。謝廖沙,你說得對,這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阻隔真正的愛,哪怕是國籍、是距離都不能。雖然你寫的都是工廠的事與我無關,可我看到的每一個字母都是你的愛。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重逢!那怕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我都等著你,等著你來娶我做你的新娘。親愛的,我沒想到媽媽還給我帶來了你送我的唱片!這禮物帶給我的不僅是意想不到的驚喜,同時還是我們忠貞愛情的見證物。但有點遺憾的是菇蔦屯沒有電,也沒有留聲機,暫時還欣賞不到那些美妙的音樂。不過,我會努力地去想辦法讓這張唱片能旋轉起來。我想,你送這張唱片給我絕不僅僅只是讓我欣賞里面的歌,而是要讓我記得俄語、記得送唱片的你、記得讓我們相識相愛的那座友誼之橋。我把你給爸爸的手稿已經全部翻譯出來了。聽媽媽說爸爸多
次提到你和你的同志們都是真心幫助我們建設的好朋友,紅星機器廠的全體職工不會忘記你的。聽到爸爸這么夸你,我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的甜和高興。好了,暫時就寫到這里,等著你的回信。深深地吻你,永遠愛你想你的卡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