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見秋回到月山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鐘了。天空下起小雨，她撐傘走在這條破破爛爛的街道上，不禁想起一個多月前的那個雨夜——如今想來，她和沈未明的相遇其實很巧合。
　　生活中會有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選擇，有時候只是選擇去哪家面館吃飯，背后卻可能導(dǎo)致命運的改變。這樣想的話，她和沈未明相識的機會更是像一縷薄煙，是很容易散去的緣分。
　　今夜她不再悠閑，而是拎著東西行色匆匆。沈未明傳短信把情況一一告訴她，現(xiàn)在那兩人還在家里，她覺得實在耽擱沈未明的時間，于是想要盡早回去接替她。
　　回到家時，長裙已經(jīng)濺上一圈泥水。沈未明聽到門響便朝這邊走來，她想要幫宋見秋接過包來，剛伸出手卻莫名覺得不太合適。
　　她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不用急的，小忻剛剛睡下了。”
　　“睡下了？”宋見秋側(cè)頭看了看客臥，房門緊閉著。
　　“嗯，”沈未明點點頭，“我剛給你發(fā)了短信。”
　　“啊……抱歉，”宋見秋拿出手機來，短信上果然有一個紅點，“剛才忙著趕路，沒來得及看。”
　　沈未明盯著她沾了泥土的長裙，發(fā)覺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宋見秋慌亂的樣子。
　　宋見秋把手機放下，認真道謝：“占用了你這么久的時間，日后一定會想辦法道謝。”
　　“沒關(guān)系，中秋忙過去了，店里也不太用我照看。”
　　宋見秋不置可否，她換完了鞋突然靜下來看向沈未明，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沈未明仿佛回應(yīng)她一樣緩緩地歪過腦袋，莫約過了幾秒，宋見秋卸力一樣沉了沉肩膀：“沈老板想吃點蛋糕嗎？”
　　“啊？”沈未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她看向剛才宋見秋放下的袋子，此刻才發(fā)現(xiàn)那好像是四四方方的形狀。
　　“嗯……不是用來專門道謝的，只是沒想到小忻已經(jīng)睡了。”
　　宋見秋拎著袋子走到客廳，把蛋糕放到了茶幾上，繼續(xù)說：“還以為蛋糕店都打烊了，沒想到真的買到了一個。”
　　沈未明看著她拆開包裝，一個小小的巧克力蛋糕在盒子中間待著。
　　“之前和小忻約好只有生日的時候才能吃甜食，最近她不太開心，就想著買來讓她稍微輕松一點。”
　　“那等明天留給她？”沈未明阻攔道，可是宋見秋拆開叉子的動作并沒有停下。
　　“明天再幫她買，這種東西不好過夜。”
　　宋見秋把叉子遞給沈未明，卷了卷裙子便在沙發(fā)上坐下了。
　　“那你呢？”
　　“我不愛吃這些，太甜了。”
　　“那我吃了？”沈未明仍然覺得很奇妙。
　　“嗯。”宋見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剛才趕路的匆忙如今已經(jīng)褪去，她一臉溫和地笑著點點頭。
　　沈未明頓時又有種被當成女兒的感覺，但她沒再說什么，坐在小凳子上開始乖乖吃蛋糕。她邊吃邊思索應(yīng)不應(yīng)該和宋見秋聊一聊小忻的情況，她不知道這位姑姑對小忻了解多少，也不知道小忻在她面前展示的脆弱宋見秋是否也知情。
　　蛋糕吃到一半，她覺得自己有義務(wù)告知。
　　“宋見秋……有件事……”她把叉子放下，然后抬起頭來，沙發(fā)上的人正支著下巴靜靜地看她，顯然是一直在看她的樣子。
　　她突然感覺自己耳朵熱了起來。
　　“怎么了？”宋見秋問。
　　“啊，沒什么大事，”沈未明小幅度地搖搖頭讓自己回神，“我們回來的路上小忻還很開心，但是剛回到家就……”
　　她忽然很緊張，她擔心氣氛似乎變得凝重起來。
　　“嗯，”宋見秋點點頭，“我知道。”
　　其實她早就想好要給宋佘忻轉(zhuǎn)學(xué)了，這學(xué)年結(jié)束之后轉(zhuǎn)到央舞附中。她之前找過那邊的老師，老師看過小忻之后說：“只要保持這樣的訓(xùn)練，央舞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小忻打架的事沒有對錯可說，竊竊私語者因為是多數(shù)而被社會允許著，打人者因為是在反抗而難以完全批評。所以她對這件事一直沒發(fā)表什么態(tài)度，也并不從心底里覺得這是個繞不過去的坎。
　　非要說的話，她只是有些心疼宋佘忻。
　　她考量了一下要對面前的人說到什么程度，最終決定什么也不說。
　　“小忻的爸爸是學(xué)校的老師，六中也算不上太好的學(xué)校，那些男生在背后說她爸爸說得很難聽，小忻有時候就會忍不住和他們打架。”
　　原來是這樣。
　　沈未明不知道他們家的教育理念，于是不好評價這件事的對錯，她只覺得宋見秋的教育方式很是放任——坦然地說出“不算太好的學(xué)校”，寬容地對待打架帶來的處分。
　　“小忻跳舞這么厲害，以后去舞蹈學(xué)校也沒問題吧。”
　　“嗯，我是有這個打算。”
　　宋見秋似乎對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畢竟是別人的家事，沈未明繼續(xù)吃蛋糕，很會意地換了話題。
　　“鄰居送來的柚子我放到餐桌上了，送了六個，說是進來的第一批，一定要你嘗嘗。”
　　說實話，她開門接過柚子的時候相當驚訝，宋見秋平時看著不冷不熱的，竟然能和鄰居相處成這樣的關(guān)系。
　　“啊，又送了新東西啊。”宋見秋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
　　“怎么？經(jīng)常送你嗎？”
　　“算是吧，他們夫妻是賣水果的——就是我們小區(qū)門口那個卡車。”
　　沈未明回憶了一下，那個掛著高功率燈泡的、裝滿西瓜的卡車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
　　“啊，記得。不過你們關(guān)系很棒誒，對鄰居竟然這么慷慨。”
　　宋見秋似乎很不承認這種鄰里關(guān)系，她搖搖頭說：“幫過他們一點小忙而已，我倒覺得不必這么麻煩，但是不收著的話就會一直敲門。”
　　好冷的一句話，沈未明心想，把好意全當做麻煩啊。
　　這種想法也只是存在了一刻，本來就是隨意開始的話題，沈未明沒打算深究，她轉(zhuǎn)而問到：“演出如何？”
　　她其實已經(jīng)知道了這次中秋專場大獲成功，甚至到臨時加了一場的程度。可這并不代表宋見秋也這樣看，她很好奇宋見秋的評價。
　　“正常，”宋見秋給出了一個十分符合她性格的答案，“開始前一直在排練，月山交響樂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成熟老練了。”
　　不過也就是這樣而已，沒有什么亮點。
　　“沈老板呢？”問這話時，宋見秋的頭微微斜著，她好像很愜意地靠著自己的手背——這是一種疲憊過后的輕松。
　　沈未明敏感地捕捉到她的這份表情，她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這說明和她的相處已經(jīng)讓宋見秋感到放松了。想到這里，她不禁一陣開心。
　　“我也還好，中秋那兩天忙一點。”
　　說得淺了些，不只是忙一點，不過這種細節(jié)無所謂了。
　　“沈老板，我很好奇——”宋見秋帶上好奇的眼神，卻頓在這里，好像在思考應(yīng)該怎么措辭。
　　沈未明表面一副淡定的樣子，其實因為這句“好奇”而無比期待。宋見秋開始對她有所好奇了嗎？
　　“我很好奇，你平時的開心都是真的開心嗎？”
　　沈未明挑了挑眉，很冒犯的問題呢，她在心里笑了笑。
　　“是啊，除了應(yīng)酬和工作的時候，開心沒必要裝呀，”她把叉子橫放在盒子里，兩只手撐著板凳邊看向宋見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只是覺得還能去追尋就很幸福，無論是抓到曾經(jīng)的光，或者只是慢慢練慢慢找感覺，只要我仍然能走在這條路上……”
　　只要我還能彈琴，只要我還能聽到聲音……
　　“我就是幸福的。”
　　很耀眼的陽光，宋見秋又一次感受到，以及，太陽一般熾熱的靈魂。
　　“宋見秋，生活不美好嗎？”沈未明這么問她，后者沒有動作，她不敢再試探了。
　　她繼續(xù)說：“美好啊，雖然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是美好的事物終究還是美好的，只要你用力記住它們，就覺得生活仍然充滿希望，”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巧克力蛋糕，“比如蛋糕，十幾歲的時候覺得好吃，現(xiàn)在也一樣啊。”
　　這么說著，她又叉了一塊放進嘴里，然后露出甜甜蜜蜜的表情來。
　　宋見秋沒想到自己會收獲這么豐富的回答，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就只是想問一下沈未明是否真的開心——作為傾聽者，很希望這人沒有戴著假面生活。
　　可沈未明說了好多，說得宋見秋有種被上了一課的感覺。
　　“不過，回憶帶來的痛苦無法避免，”沈未明的表情變得很認真，“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有的人天生很擅長忘卻，我很羨慕這種能力，相比之下，我好像苦行僧一樣飽受回憶的折磨。”
　　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腦海中回溯往事，年少時的自己在腦海中回過頭來，那種眼空四海的表情總是讓她發(fā)笑。時光易老，如果給曾經(jīng)的她知道如今自己的模樣，那個小孩也會不以為然地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吧。
　　還有她的樂隊，她的摯友，她不知道薄薄的一點記憶怎么能如此折磨了她這么久。但她在無邊的悲痛中為自己搏了一條生路出來，她要好好地生活，為了她殘存的夢想和靈魂相依的貝斯。
　　“但生命就是這樣，生命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拼搏，我不會放棄的，千里迢迢還能手握夢想，只要想到這里，就永遠能昂揚地走下去。”
　　像演講一樣啊，宋見秋看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過和大多數(shù)演講者不同，沈未明是全身心地在相信它吧。
　　“好，”宋見秋沖她點頭，“我明白了。”
　　沈未明似乎被她這四個字逗笑了，學(xué)舌道：“明白了？”
　　“嗯。”宋見秋確認道。
　　“好哇。”沈未明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么，同時也不知道這幾句話有什么可明白之處，可她就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幸福。
　　宋見秋恢復(fù)了沉默，很長一段時間里，客廳里只有時不時響起的塑料袋的聲音。宋見秋任由大腦放空，思緒隨便走著，她自己很清楚，沈未明的話她根本沒明白。
　　她被太陽短暫地照耀了一瞬，然后告訴自己不必記住這些。
　　在她這一生的所有可能中，她篤定自己已經(jīng)走在最完美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