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
沈枕戈穿著一身卡其色風衣,內搭黑色針織黑色褲子,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靜靜站在顯眼的位置。時任當時的刑偵隊長的胡邑豐領著沈枕戈進入了市刑偵大隊。
比沈枕戈先進來半個月的秦宋從自己高聳如山的文件的間隙里,看見了沈枕戈其人。
論長相,毫無意外,沈枕戈將成為他們整個大隊里長得最好看的人。他臉上的肉很少,但骨骼分明,眉間的眉骨,臉頰兩側的顴骨,鋒利的下巴骨顯得他的臉瘦削、凌厲,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英氣。
他整個人很寬闊,但并不算厚實。從審美意義上來說,略微扁平卻寬闊的胸膛給人的視覺享受要大于那種胸肌腹肌凌厲的。他的腿很筆直,一直到底的那種。因而走路的時候就像是在揮動的一雙竹竿。從視覺上來說,也是一種能讓人沉迷的享受。
唯一不幸的是,他的右側小腿受過傷。因而在格斗打架這方面比打架都弱了些。對比他們隊里的一些骨干人員,他這樣的基本算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舉手投足總是有種淡淡的禁欲感。以至于從2011年,到2020年,整整十年,秦宋都沒見過沈枕戈談過一個女朋友。
秦宋跟沈枕戈當時被分入了不同的大隊。跟的也是兩個師傅。
秦宋做事務實,破案也勤快。他的師傅剛好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老師,一直帶著他,交給了他不少技巧。至于沈枕戈,運氣則沒那么好,他跟的那位師傅是出了名的難搞的一個關系戶。
沈枕戈沒多久就被搞得孤立了。
起因是一起強|女干案。
沈枕戈的師傅在嫌疑人劉某的房間搜索到了被害女子的內褲,就判定是劉某干的。沈枕戈對此不服,在據理力爭的過程中直接把自己的手表放入了他師傅的口袋,并反問他的師傅:“那我是不是可以說,是師傅你偷了我的手表?”
然后他師傅就將沈枕戈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而沈枕戈不卑不亢,反駁他的師傅:“那個紈绔子弟,或者說,那個紈绔子弟的家里給了你多少好處,亦或是,給了你們這幫人多少好處,讓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當個保護傘,顛倒是非,助紂為虐?”
那一天,沈枕戈被罰在警隊門口站了整整一天,從烈日高照到午夜曇花開。但盡管如此,他卻依靠著大量的走訪,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竟然真的把這個案子的破了,在翻遍了無數的垃圾桶去到無數的垃圾場后找到了那條款式顏色完全一致卻被丟的真正沾有犯罪嫌疑人精|水液的女性內褲。
果不其然,真正的犯罪嫌疑人正是沈枕戈一路追查的涉嫌間接賄賂他師傅的紈绔子弟。
盡管,這個真正的罪犯——這個紈绔子弟到最后也就被判了一年半。
在此之后,局里的人幾乎沒什么人主動去搭理沈枕戈。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怪咖。他不能容忍一分一毫的不公平不公正。他妄圖在黑白穩定的世界中尋找絕對的公正。
那不是玩笑么。
不過沈枕戈本來話就少,被孤立了也沒什么影響,照舊是沒什么話。讓秦宋的佩服的是,沈枕戈有著相當優秀的個人素養和精神定力,他好像有著相當遠大的抱負和目標,所以壓根就沒有把“被孤立”這件事放在心上。
頂著師傅的刁難,同事的漠視,他如饑似渴地工作著,無論是什么案子,到他手上,他往往都能力所能及,到達絕對公正的態度破案。
有一回深夜,就剩下秦宋和沈枕戈兩個人還在忙著加班。秦宋忍不住點了個外賣,順便幫沈枕戈也點了一個。后來拿著外賣回來到沈枕戈面前時,沈枕戈還格外的詫異。
“我不餓,謝謝。”沈枕戈說。
“你晚飯都沒吃,一直在忙,怎么可能不餓。”
沈枕戈眨了眨眼,眼底下有一片淡淡的烏青,眼睛里也泛著淺淺的血絲。他注視了一會秦宋,隨即道:“謝謝。”
“我看你好像每天都加班。”
沈枕戈一邊坐下來吃夜宵,一邊繼續看文件,淡淡地答:“嗯。”
話題開啟的有些失敗,秦宋換了個輕松點的,“你這么晚回家,你家里人沒意見?”
沈枕戈才意識到秦宋是想跟自己聊天,于是放下手里的文件:“我一個人住。”
“啊,你不是本地人?我以為你是本地的。”
“嗯。我算是本地的。不過我父母都過世了。”
“啊,抱歉——”
“沒什么。是我謝謝你的夜宵。”
“才沒有——哎,你在隊里這么久,我都沒和你聊上兩句才是我不好意思。我不像你這么厲害,可以不介意別人的眼光,我總還是很怕閑言碎語的。”
沈枕戈微微揚起頭,淡淡道:“我也怕。”
秦宋難以置信:“啊——完全看不出來。你知道嗎,因為你好像完全不在乎你被孤立,而且依舊不卑不亢,之前他們還都是奚落你,現在他們都更像是不太敢接近你了。畢竟是體制內,只要你不走,時間一長,他們就認得清你的厲害了。”
“是嗎?不過我只是因為沒精力跟他們斗。我不喜歡內斗。”
秦宋覺得這個天神一般的人物,似乎忽然地和藹可親起來。也許是人都有窺探別人的世界的卑劣好奇心,他忍不住想知道得更多:“你說的沒精力是什么意思?”
沈枕戈吃東西的速度很慢,舉止文雅安靜。聞言,他頓下吃宵夜的筷子,道,“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對比那些事情,他們顯得輕于鴻毛。”
秦宋不得不承認,沈枕戈連吃東西都透著一股清高感。他說話也是,就好像透著幾分深知社會蠅營狗茍、利欲熏心卻依舊從容不迫、不減正義的天真與任性。
既像是一個理性冷靜的浪漫主義者。又像是一個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
秦宋張了張口,遲疑許久,定定地問:“能問嗎?那些事情是哪些事情?”
秦宋以為沈枕戈不會講,但沈枕戈似乎是回憶起什么事或是什么人來,帶著無與倫比的堅定與決心,“如果確切來講的話,也不算是事情。只能算是兩個人。原先是三個人,有一個是我姐姐。現在姐姐找到了,還剩下兩個人。只不過確切來講,其中有一個人,我同他只見過一面。”
秦宋有些不知所以,但卻又好像心臟都跟著起了共鳴,直勾勾地注視著沈枕戈,就好像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的大秘密一樣,“只見過一面?”
“也許人來人往之中也見過,只不過沒認出來。”
秦宋無意識地感慨:“聽上去好像很不一般。只不過這跟你工作這么拼好像關系不大。”
沈枕戈嘴角一牽,似是自嘲:“也許吧。”
“抱歉,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什么。”靜了靜,沈枕戈放下筷子,幽幽啟口,“其實,你不必好奇我。我跟蕓蕓眾生一樣,都是普通人。如果說我看上去有那么一點不普通,那可能是我的過去有過不圓滿。為了彌補不圓滿,才會看上去那么忙碌。”
一下就道破了秦宋的隱晦的好奇心和請吃這一餐夜宵的其中一層目的。極為從容而淡定地。
秦宋倒吸一口氣。心里暗想這人果真是了不得。在這么一個基層里跌怕滾打果真是可惜了。
“謝謝你的夜宵,”沈枕戈平靜地說,“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請盡管開口。我會盡力而為。那么——我先去忙了。”
說著,沈枕戈起身。將他那份廚余垃圾拿到了衛生間專門進行了細致的垃圾分類。
沒多久,秦宋就再次見到沈枕戈回到了座位,他坐在昏黃色的暖燈光下,整個人朦朧得散發著隱隱的書生氣。也許是他是整個隊最高的學歷,所以秦宋對他有一定的學歷濾鏡。但沈枕戈真的就像是書上天降正義一樣,在那一塊小小的空間里生根發芽。
沈枕戈在2013年就被破格提拔為刑警大隊一組的組長。似乎前途一片光明。
沒人不服氣。盡管眾人對沈枕戈都有或多或少的誤解,然而他的能力沒人能夠誤解。
只不過秦宋明白,沈枕戈之所以被破格提拔,是因為現在升上去成為局長的胡邑豐在內斗過程中為了扳倒其對手,故意放出了沈枕戈,讓沈枕戈大刀闊斧地去查。
而沈枕戈又是那種查案完全對事不對人的,完全不畏強|木又,把胡邑豐對手的底查的朝了天,讓他的仕途也就此折了腰。
2013年,應當是沈枕戈職業生涯里最風光的一年……也許沈枕戈并不那么認為,因為他壓根不在意那些風光。
然而,2013年,也是沈枕戈職業生涯就此腰斬的一年。
胡邑豐至始至終,并沒有真正欣賞過沈枕戈的能力。沈枕戈只是他上位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不像其他人,畏懼木又勢,怕得罪人。他所向披靡,無所恐懼,無謂犧牲,無論對方是誰,都一樣盡職盡責地查案。這樣的人,在用來對付敵人的時候,就是最無敵的棋子,但沒有敵人的時候,就會成為可怕的瘋狗。
而這條瘋狗,似乎咬上了不該咬的人。
秦宋并不清楚沈枕戈是到底查到了什么,整個刑偵一組的人都不知道,更遑論他這個二組的。沒人知道沈枕戈到底查了什么,到底掀了誰的底,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
只不過時至今日,秦宋都記得,當時沈枕戈是怎么被鋃鐺逐出刑警隊的。
只不過狼狽難堪的是整個刑警隊。
沈枕戈走時,依舊是兩袖清風,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