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正南清晰地記得,是1999年9月。他開著一輛二手的奔馳車,送15歲的紀沉舟,再次返回到校園。
那幾年正是紀正南生意步入正軌的時候,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加上當時紀正南已和前妻離了婚,家里也沒有什么人,所以收養(yǎng)了紀沉舟后,紀沉舟的日常照顧、入學接送等都是由管家一手安排的。
大概是在開學一個月后,紀正南聯(lián)系班主任詢問紀沉舟開學以來的情況。班主任夸獎了紀沉舟的在校表現(xiàn):“沉舟爸爸,沉舟這孩子很喜歡讀書,學習也很用功。我看他好像把《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好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都讀完了。不過,這孩子有些內(nèi)向,不大愛和班里同學交流?!?br />
紀正南想著這孩子歷經(jīng)了父母雙亡、無人照料還流落街頭的慘痛經(jīng)歷,對人有所抗拒也是能理解的,一下子難以融入學生集體也實屬正常,況且這孩子連自己這個收養(yǎng)他的人都不怎么搭理。于是也沒有放在心上。反而是因為班主任的表揚所帶來的初為人父的喜悅,他特意推了公司一個小會議,專門按時下班接這孩子放學,還帶他去買了新衣服,吃了次大餐。
不僅如此,紀正南晚上還特意囑咐管家準備了一些合適年輕女老師的禮物,第二天讓管家送給這位班主任。不過這位叫做陳茵的班主任很有原則,說什么都沒有收下,還一再表明關(guān)心班里的每一位學生都是她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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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一第一次期中考之前,紀正南接到了陳茵的緊急電話,通知他盡可能前往學校一趟。
在一個單獨的小型家長接待室里,陳茵領(lǐng)著紀沉舟走到紀正南跟前,她小心將孩子的衣角撩起,“沉舟爸爸,沉舟身上還像有很多傷?!闭f著,她又卷起紀沉舟的褲腳,露出小腿上那紫紅色的如同藤蔓般攀爬蔓延的傷痕。
陳茵說:“我問沉舟,沉舟一直不說。這傷疤還是上體育課做引體向上的時候,因為衣服跟著動作上提,皮膚露出來,體育老師看見了告知我的。我今天也找班級的班干部之類排查了下,有沒有校園霸凌的現(xiàn)象,但是大家也都說不知道,沒注意之類。所以我想了想,還是和你溝通一下。”
陳茵介紹完情況,一手搭在比自己還高約十公分的紀沉舟的肩膀上,溫柔地誘導:“沉舟啊,爸爸也來了?,F(xiàn)在可以不用擔心害怕了。爸爸和老師都會保護你的,你要不要把誰是欺負你的人告訴老師?”
但紀沉舟還是低著頭,不說話。白凈漂亮的臉蛋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余光靜靜看了兩眼紀正南。
紀正南心疼得厲害,一雙眼睛因為憤怒漲得通紅。他在商場上縱橫捭闔,跌滾打爬,都沒受過這種氣。何況自己剛收養(yǎng)的孩子受了這么嚴重的傷。于是他激動地拉過紀沉舟,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鼓舞一樣地說:“我在這里,你還怕什么。別總覺得自己是爸爸收養(yǎng)的,就總是怕給我添麻煩。說出來。爸爸都幫你擺平。”
紀沉舟略略抬起頭,三七分的頭發(fā),蓬松而飄逸。額前的頭發(fā)稍稍蓋住他的眼睛,但依舊蓋不住他一張青春干凈又精致的臉。他冷冽地看著紀正南,面無表情地說:“爸爸,我想回家了?!?br />
陳茵還想嘗試引導紀沉舟說些什么,但紀沉舟似乎一心只想回家。紀正南以為他是在老師面前不愿意開口,又因為心疼而一心想順著孩子,便向陳茵說:“孩子可能還沒從之前的家庭變故里走出來。要不先這樣,我先帶他去醫(yī)院看一看,然后跟他單獨談談。如果陳老師還了解到些什么,請及時與我聯(lián)系。十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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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等陳茵再次聯(lián)系紀正南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紀沉舟在學校里打人,把人打得差點去了半條命。
紀正南記得那天下了大雨,天有些冷。他的手機剛收到簡訊,是紀沉舟的期中考試成績,沒有一門課是及格的,數(shù)學物理這些學科分數(shù)都是個位數(shù)。
身側(cè)司機替他撐著一把黑色傘。隔著重重的雨簾,他遠遠地看見了七八個老師圍在教學樓一樓的廁所外,救護車正停在臺階下,兩個醫(yī)護人員將一個被打得渾身是血、半死不活的孩子放上擔架抬上了車。
紀沉舟作為施|暴|者,站在人群開外。
他的頭發(fā)是濕的,被凝成一股股的,耷在額前,黑白對照,顯得他臉上的皮膚愈發(fā)的白。白色襯衫也是濕的,因為雨水的緣故貼在他的皮膚上,毫無保留地勾勒出他有些扁平、瘦削但又高挑漂亮的少年身形。
他那個樣子,又漂亮又凄慘。以至于紀正南第一眼看見了,就覺得一定是紀沉舟之前被欺負慘了,所以才會報復回去。他想如果是這樣,他寧可助紂為虐支持紀沉舟打回去,也不會讓紀沉舟低聲下氣向這個被打的孩子道歉。他的小孩,必須是被無條件溺愛的,決不允許任何人的欺侮!
紀正南朝他走過去。離得越近看得越清。
紀沉舟半垂著眼,嘴角滲血,兩頰因為牙齒死死咬著而崩出一個愈發(fā)堅毅的輪廓,拳頭就好像是全身都在作力一樣握得死緊,關(guān)節(jié)處是被粘上雨水的殷紅血跡。他也掛了彩,眼角下巴身上都有腫起的淤青和隱隱的血絲,但他就像不怕痛似的,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被他打得已經(jīng)上了救護車的人,嘴角扯著一絲很冷的笑。
那是紀正南在收養(yǎng)紀沉舟以來,第一次見紀沉舟笑。那笑容又邪惡,又殘忍;又冷血,又暴戾。仿佛是撒旦降世。
紀正南看見有個女生,冒著大雨,從另一幢教學樓里沖過來,跑到紀沉舟面前,小心翼翼地送了一塊手帕想讓紀沉舟擦擦臉。紀沉舟冷酷而不耐地看了眼女生,一甩手,那手帕就被撞落在地。
紀正南嚇了一跳。他覺得這肯定是自己的錯覺。
紀沉舟也注意到了紀正南。
紀正南看見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在看到自己以后,冷漠地沖自己一笑,蹲下身撿起那手帕,狠狠擦了把臉,又隨后一投,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那手帕砸進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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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紀正南到了政教處,終于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據(jù)政教處老師對班級所有學生的一一詢問與調(diào)查,真相應當是——
那個被毆打的男生名叫容裕。
紀沉舟在近段時間以來時不時跟蹤容裕,還偷走了容裕的相機,對容裕嚴刑拷打,有一次還把容裕關(guān)在體育器材室里一下午,主要就是為了問一個援|交女的事情,之前也打過幾次,但這次是最嚴重的——直接把容裕打得進了醫(yī)院——容裕就是剛剛那個被抬上擔架的受傷男生。
容裕先前利用金錢和援|交女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且拍了很多大|尺|度照片。而紀沉舟剛好也對這個援|交女有興趣,才偷容裕的相機想銷毀那些照片。也許是對援|交|女求而不得,也許是其他原因,紀沉舟把氣都撒在了容裕身上。所以才三番兩次霸凌了容裕,還用紀正南的身份威脅了容裕不能告訴父母被欺負的事情。
其中器材室那次嚴刑逼供的霸凌,剛好被新安裝的監(jiān)控全部拍了下來——這監(jiān)控之前一直都是沒有的,不過器材室里的器材經(jīng)常有丟失,所以學校特意安裝的一個監(jiān)控。
監(jiān)控畫面里,紀沉舟暴怒地一腳就將容裕踹翻在地,他臉上因為沒什么肉,又氣得咬牙切齒而顯得整個骨骼都猙獰地突了出來。仿佛一個遇佛殺佛遇神弒神的魔鬼。器材室唯一一扇小窗戶里照進來的光,悉數(shù)都落在容裕腫起的側(cè)臉,卻怎么也照不到紀沉舟身上,就好像紀沉舟融在黑暗里一樣。容裕一開始表情還冷嘲熱諷,但后來怎么看他都是在求饒了。但紀沉舟依舊揪著容裕的衣領(lǐng),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著什么……
整個梳理真相觀看監(jiān)控的過程紀沉舟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任何反駁。完全默認了這就是事實。再加上還有很多其他的間接監(jiān)控畫面作為無證。紀沉舟就算不承認,也沒辦法否認這些霸凌行為。
也就是說紀沉舟之前受的那些傷,估計也都是打容裕時被反擊打回來的。也難怪當時陳茵問的時候紀沉舟什么都不肯說,根本原因是紀沉舟才是罪魁禍首。
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在政教處里當著政教主任和其他老師的面,紀正南非但沒有直接責難紀沉舟,反而認真地看著紀沉舟,擲地有聲地用他的方式教育孩子:“保護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這是一件好事。你做的對。但是保護她的方式,可能有更好的方法,你覺得爸爸說得對不對?”
紀沉舟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依舊冷得像一塊無動于衷的冰塊。
但紀正南怎么說也是在這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這等事情曝光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于是紀正南動了些關(guān)系和被打傷的孩子家長達成了和解,并支付了高額的賠償,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并馬上讓管家安排給紀沉舟轉(zhuǎn)學——這也是為了紀沉舟的高中三年著想,不然以他這樣校園霸凌的形象在原學校待下去,很可能只會更加孤僻。
在紀沉舟轉(zhuǎn)學前的最后一天,紀正南親自去接紀沉舟放學。不過在紀沉舟出教學樓前,另一個模樣板正但身高略有些矮的男生跑來了紀正南跟前。
紀正南不解,問他:“怎么了?”
男生緊緊盯著紀正南,問:“你是紀沉舟的爸爸嗎?”
“是的。你是誰?”
“我是紀沉舟的同班同學。徐圖欽?!?br />
“嗯?”
“沒什么。我來就是說——其實容裕進醫(yī)院的那天,我知道為什么紀沉舟那么生氣,把容裕打個半死。因為容裕那天把相機里拍援|交女的照片分享和他幾個要好的人,一邊說——
‘她還問我有沒有見過她弟弟,我當然說有啊?!?br /> ‘只要說有她弟弟的線索,她就隨便你操。都不用一分錢。真是個傻逼?!?br /> 紀沉舟爸爸,紀沉舟是不是還有個姐姐?”
紀正南溫和地笑了笑,他竟不知道紀沉舟在學校竟然也交到了一個好朋友,“我很慶幸,沉舟還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但是沉舟沒有姐姐,如果有,我怎么可能讓她做援|交女?,F(xiàn)在是青春期,相信沉舟情竇初開也正常。只不過他喜歡的對象可能正在做不太正確的事情?!?br />
男孩怔了怔,倒是沒料到紀正南這么開明。他想到什么,接著說:“但是有件事,我也想說,其實之前沉舟身上不是經(jīng)常有很多青青紫紫的傷嗎,這些天照理來說他已經(jīng)不和容裕打架了,應該沒傷了才對,但我感覺他的傷勢好像又重了——因為昨天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剛好看見他換衣服?!?br />
紀正南露出詫異的表情:“是么?”
男孩緊張起來,說出自己的猜測:“沉舟爸爸,會不會這還和這個援|交|女還有什么緣故?我怕這個援|交|女會繼續(xù)禍害沉舟。”
紀正南鄭重地點點頭:“嗯。我明白了。我會找沉舟去了解情況的。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沉舟?!?br />
男生被長輩表揚了,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腦勺:“不用客氣。都是同學,相互關(guān)心應該的。”
紀正南笑著問:“你也這么關(guān)心其他同學?”
男生嘴巴張大成“啊”的樣子,怔怔看著紀正南。
“看來你很想和沉舟成為好朋友啊?!?br />
男生干巴巴地笑:“可能是因為紀沉舟真的長得很帥氣,哪怕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我就多關(guān)注了一些——不早了,叔叔再見,我先回家了。”
紀正南目送男生離開,隨即轉(zhuǎn)回身,就看見紀沉舟背著書包,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出了教學樓。他的身影看上去那么干凈,又似乎是那么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