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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準你碰我?


  清明雨后,天水國醒轉在一片清寒里。古老的墻角逐漸渡上淺淡晨光,灰暗青磚隱在綽綽霧氣下,像被捂熱的墨硯,氤氳而意態熏然。

  滇京北坊深處李侍郎府,一壁粉墻青瓦擦著淡藍的天色連綿遠去。高墻上飛檐微翹,依稀掛著零星水珠。水珠不堪重量,時不時散下幾滴落進墻內,砸在幾株桃樹上,顫顫巍巍,不多時便有花瓣飄落湖中。

  湖水卻是碧青的,遠遠看去宛如霧靄蒙蒙的翠鏡,映著湖旁春/色凋零姿態,似語還羞。湖心有一處天然地泉,緩緩激起的漣漪蕩漾開花葉,渡著波紋劃過浮云映染的水面,搖向岸邊。

  燕凌宵舉著紗網,抻長胳膊將湖面的花瓣殘枝撈到桶里。

  府里并不是沒有灑掃奴才,但今日有貴客臨門,主子們都到前院招待去了,這后面負責清掃的丫鬟們,倒極有默契的不爽利起來。

  寧讕苑說大不大,不過是涼亭并兩座浮橋,一應器皿用度卻極為精致,里里外外打掃干凈也須不少時辰。往日幾個奴才分工倒還算輕松,只今日擔子全落到自己肩上,卻實在有些傷神。

  燕凌宵有些困意地嘆口氣,黑黃臉頰上騰起淡淡為露氣沁染的冷紅。她將衣袖往上卷了卷,將桶提到墻角放了,抓過笤帚慢慢揮舞著。

  篾條劃地的雜響懶洋洋撓在心尖,遠遠傳在空無人煙的院子里,顯得十分遼曠。

  燕凌宵聽著那聲音,想到前幾日探聽到的消息,忍不住微微一笑。

  等找到李延宗在興寧五年的帳簿,便可以……

  “小姐,仔細路滑!”

  正想得出神,遠處漸漸有人聲接近,稍頓,另一個嬌□□聲顯得有些急迫:

  “昨日讓你一早叫我,你干嘛去了!呆會兒若是遲了,回去看我不——呀!”

  燕凌宵一詫,身后濃郁香粉撲鼻而來,她尚不及避讓,身后便有道力量重重撞到自己背上。那人條件反射地四處亂抓,也不知道抓到了哪里,削長指尖便在混亂里劃出一溜細小血珠。

  燕凌宵眉頭輕皺,卻沒推開,轉身扶住了驚慌失措的女子。

  那女子十五年紀,頭帶珠花,眉目精致,一身水紅小襖掐出娉娉婷婷的腰,底下穿著時下天水滇京流行的描金雀翎裙,通身氣派,正是李侍郎唯一的掌上明珠李惜洛。

  看清來人,燕凌宵臉色微微黑了一瞬,似乎想抽開手臂,然而只是一個閃神,又重新扶了回去。

  李惜洛借力站穩,抬頭看清是誰,表情立刻一變,啪的打掉那手,眼神嫌惡地忙忙退開:“誰準你碰我的!”

  她容顏急怒,飛快收回胳膊使勁甩了甩,袖子上分明不見半點污垢,落進她眼中,卻好象沾染上什么疾病一般。

  燕凌宵很識相地退開幾許,摸摸手,避著手背傷口:“奴才冒犯了?!?br />
  李惜洛瞪著燕凌宵,一邊忙忙整理自己儀容,又扶好頭上釵物,看見指甲上剛涂的丹蔻刮了一塊,狠狠罵道:“燕黑炭!你堵在這里干什么?!誰準你到前邊兒來的!”

  燕黑炭是府上得勢的奴才給取的綽號,因燕凌宵生得黑,燕氏夫妻又是地位卑賤的下人,一時叫起來也都沒個顧及。李惜洛自小嬌生慣養,長得又水靈,見燕家三口老實怯懦,常常拿燕凌宵逗趣戲耍,倒應了她那好名字,極盡奚落之能事。

  燕凌宵早已習慣對方嘲諷,并不惱,瞧了眼她精致妝容,臉上笑得愈發謙卑,唯唯諾諾道:“流碧姐姐她們受涼起不了身,因知今日有客登門耽誤不得,便差我過來掃花?!?br />
  “掃花?”李惜洛瞥了瞥木桶,冷然一哂,“讓你掃花,連花都要敗得多些?!?br />
  燕凌宵垂頭不語,縮著脖子點頭:可不是,越美艷金貴的花,零落泥濘里越污濁慘烈,尤其這種經不起風雨的……

  李惜洛見她不說話,一時想起要事來,趕忙催促丫鬟回去取甲套。憶起一事,又轉頭指向湖上的暖亭,吩咐燕凌宵:“你去把亭子掃掃,再把我的琴取來,倘若呆會兒殿下到了你就把人往這邊引,懂了嗎?”

  燕凌宵忙不迭點頭,架著笤帚的手指不動聲色一緊。

  李惜洛見她應下,又想想沒有紕漏,才緩緩舒了口氣,伸手輕摸著掛在腰間的香囊,露出個欣喜而略帶羞澀的微笑。

  燕凌宵輕輕一個眼神,已有些明白那位貴客是誰了。

  當今圣上有十一個兒子,活到現在的尚有六位。太子立的是皇后嫡親的兒子君元邕,他上面的大皇子當初因長嫡之爭而不受皇帝待見,至今也未封王。五皇子身有殘疾,常年深居簡出,倒沒多少人見過。七皇子愛好詩文,溫文爾雅,在天水朝中極有賢名,同他一起封王的九皇子,傳聞姿容堪比女子,也算艷名遠播。至于十皇子,還只是個小豆丁呢。

  去歲瓊林宴后,滇京興起一陣“四公子”風,說的便是侍郎之子李溟,探花郎華盛容,七皇子君西陵以及九皇子君北若。四人年紀相仿關系深厚,時常聚在一起,走到滇京街頭,便是道打眼的風景。李溟卻是定了親的,京中女子便將目光齊刷刷落到華盛容和君家兄弟身上。

  只是不知今日造訪的殿下,是老七還是老九?

  燕凌宵低頭思量的工夫,丫鬟已取了甲套來。李惜洛帶在刮色的手指上,伸在眼前比比,滿意地招招丫鬟:“走吧。”

  她重新恢復以往端莊姿態,仿佛先前急切躁怒只是幻覺。那丫鬟應了是跟在李惜洛身后,看神情微微有些怯懦,顯然時常受著李惜洛的責罵。

  兩人一前一后走遠,燕凌宵正打算離開,走在后面的丫鬟忽然大叫起來:“小姐,裙角到哪兒蹭了一灘泥!”

  李惜洛一聽,嚇得趕緊扭過身查看,果然看見裙子上濺了無數泥點,混在一堆花花綠綠間,丑陋而可笑。

  燕凌宵毫不憐惜地瞅了眼那裙子:丫鬟跑那么快,急急噪噪的,濺起的泥點能不往李惜洛身上去么。

  卻也懶得同她們說,攏著笤帚自己往亭子邊走。

  身后李惜洛已經抽出絲絹擦拭裙子,丫鬟愣著沒動,不知想到什么害怕之事,臉色猛一白,忽然跳起身子,一把抓住燕凌宵:“小姐,定是燕黑炭掃地將泥濺在了上面!”

  李惜洛一想也覺如此,氣急敗壞搶過來,一腳踹在燕凌宵膝窩:“混帳奴才!”

  燕凌宵本無提防,被她一踢,撲通一聲摔進了湖里。李惜洛尤不解氣,踢翻裝花的桶,枯枝敗葉立刻鋪了一地。

  清晨的湖水寒氣深重,燕凌宵顫抖著爬回岸邊,臉朝下俯身趴著,嘴唇已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她窩囊卑賤的模樣令人嗤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李惜洛覺得,這湖被她這么一泡,連水都變得黑了幾分。

  “小姐,算了。殿下眼看就到,咱們趕緊回去換一身,奴婢瞧著方才那件雨過天青的褂子也不錯。”丫鬟有些不忍地撇開眼,建議道。

  “那件顏色不鮮艷,襯不出我的膚色……”李惜洛想了想,扔掉絲絹跺腳道,“罷了罷了,就它吧!”

  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瞪一眼地上人,她身后小丫鬟頭低低垂著,并不轉過眼來。

  待兩人消失在轉角,燕凌宵才慢慢抬起頭。此刻她頭發絲兒尚滴著水,濕漉漉的臉上黑白夾雜,用手指一抹,蹭一指膩糊糊黑油下來,而被水洗過的地方,卻呈現出對比鮮明的瑩潤。

  這湖水來自地下泉,泉水中也許是含了某些礦質,陰差陽錯,自己臉上常年不脫的易容竟被洗掉了。

  她爬起身,一腳踩過繡工精致的絲娟,拍打掉身上殘渣。燕凌宵蹲在水邊當鏡子照,想了想伸巴掌在旁邊地上一擦,然后對著水面給臉上上起妝來。

  她動作粗魯而麻利,好象揉的只是個面團,毫不溫柔。倒影里少女逐漸變黑,逐漸憔悴,她這才洗干凈十指縫,朝水面咧嘴。

  “好猥瑣一個炭頭……”

  她忽然閉了嘴。

  不知哪里隱約傳來一聲輕笑。溫潤而動聽,帶著點稍縱即逝的嫵媚低沉,碎玉零璣般碰撞出不可名狀的沉醉韻味。

  燕凌宵一愣,視線在倒影里尋了尋。

  流動水紋里,映著一角草綠衣袖飄出,繡著蘭草的緞面上銀絲交纏,翻卷間粼光閃爍,紋彩勾銀繡金精美絕倫。

  然后,自那袖角拂過處,緩緩走近一個身影。漣漪輕影間,照見那人衣袂飄散,拂動時流逸出極致優雅與風華,讓人想起昆侖絕巔的飛霞閑云,每一個動作都像絕世丹青之手精心描繪所就。

  她微微抬眼,那人視線如同鴻蒙間逐漸鮮明起來的光,直直撞進眼中——

  心中一動,茫茫然只覺天地寧靜,上一刻還是落紅慘綠,下一瞬便楊柳滿堤。柳絮飄到這里幻成自然天成的幕,襯著他姿態散漫的踱來,看他容貌分分顯露,于陰影處煙遮云埋,于明亮處華光萬丈。

  卻飛快將那絲奇怪心緒掩了。燕凌宵在袖子上擦干手,扶起笤帚便要低頭離開。

  堪堪擦過對方肩膀,那人說話了。

  “姑娘瞧著面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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