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宵目光一凝,僵在當地。
據她所知,自己好象從未真臉示于人前,倘若說有人見過這張臉,除非……
她烏沉目光轉動,強自捺下無數個洶涌而出的念頭,握緊笤帚的五指不動聲色地張大了些。因垂著頭,看不清她此刻是何神情,只有不斷顫抖的睫毛昭示出無聲的戒備與警惕。
“抱歉,我并不認識閣下。”半晌,她欠低身。
男子饒有興致盯著她,唇角笑容更深:“雖然未曾見過,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燕凌宵呆了呆,隨即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人調侃來玩了。
凝神細想一會兒,卻也不惱。只當那人空氣,轉身便走。
身后靜了靜,又有腳步聲跟上。
“為什么遮起來?”男子懶洋洋跟在她身后,馥郁蘇合香氣充斥兩人之間,“暴殄天物,真是可惜。”
燕凌宵覺得,聽他語氣也并沒多少可惜,倒像是探詢,隱隱還生出點莫名的冷涼。
至于他身上熏蘊繚繞的香氣,分解在自己鼻孔中,也多出味獨屬宮廷的深沉幽邃。
“天氣冷,上層油。”她頭也不抬的走,信口胡謅。
男子正準備回應她的沉默,聽她突然這么一說,不由怔了怔。轉首看她斂眉肅容一臉正經,隨即好笑地搖頭:“虧你說得出來。”
燕凌宵點點頭,目不斜視地表示她確實說得出來。
男子卻停了腳步。
“你就這樣回去?”他站在桃樹下,對著女子背影淡淡笑,“如果我多句嘴,你準備怎么向李延宗解釋?”
他雖然在笑,眸中神采卻飛快變幻,如同拔鞘欲出的劍,凌厲,明銳,散發著專署于上位者的霸道與窒迫感。
饒是燕凌宵背對著他,依然能從那絲視線里察出不善。
她頓了頓,緩緩回頭向著那笑容。
正面相對,之前模糊在倒影里的容顏立刻清晰顯露。極其精致的面部線條,暈染出他山玉般通透細膩的肌膚,雙眸幽深清澈,一點朱唇似櫻,弧度優美的頸線延伸出挺拔纖細的身形,寬肩窄腰,風華正好。
她飛快觀察著,對方倒也坦然讓她看,一邊笑一邊望進她眼睛,暗自也把燕凌宵打量了個遍。
真是雙灼人的眼!
明明掛著一副清淡表情。眉線輕柔,眼角舒緩,睫毛又濃郁深長,卻好似遮不住眸子里的光。看人時微微流轉的神采仿佛一粒粒星辰,或沉或亮,灼在人眼中,竟像是一溜火苗,直直竄到胸口,平白就生出一份珍視尊仰之心。
他暗暗驚訝,除了家里那幾位,他又何曾仰視過旁人?
一時心思浮沉不定,對面燕凌宵卻嘆了口氣:“聽說侍郎夫人善妒,視年輕女子眼中釘肉中刺,我僅僅求一安穩,閣下何必為難。”
“哦?”男子意味深長地笑,“被家主看上抬為姨娘,不是很好?總比做個掃地刷墻的奴才強吧。”
燕凌宵轉首看他,目光平淡,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惱意:“是,很好。”她收拾好笤帚木桶, “不過這些并不需要閣下操心不是嗎?”
男子很操心地笑。
笑完將眼睫一掀飛出點冷光來。
燕凌宵也不糾纏,左架右抱著一堆垃圾點點下巴,示意他讓路。男子微微側身,卻將寬大的衣袖負在身后,仿佛害怕沾染到一丁點的塵埃。
燕凌宵心中諷然,丁零當啷擦他要過,余光瞥見身側人似動了動,衣袖下黑綠一物猛然射出。心緊后一定,這男子無時無刻不釋放著無形壓力,從始至終,她都沒放松過神經。暗器飛至,燕凌宵防備已在,裝模作樣踉蹌一下,那物噗地一聲投進了水里。
身體未定,一雙手驟然扶上:“喲,怎么這樣不小心。”
她往后猛彈,手的主人影子般貼上,手碗相擊,互至脈門。
電光火石間,遠處腳步漸近。
微風卷著木葉香氣渡來,依稀還有股淡淡發香。一抹沉郁在眸底閃現,男子飛快晃眼那方,眉心蹙了蹙。燕凌宵趁此暴退,那男子涼涼看她,卻已沒了動作。
她活動手腕,在他眼神里揚長而去。
“殿下剛才和誰說話?”有人接近,聲音年輕。
“……一個奴才而已。”他也不回頭,繼續放遠著目光,露出和熙無害的笑來:“子悟,你家苑子里的花,真是特別。”
來人碧玉簪,銀革帶,青衣襯著五官玉雕般的俊,舉手投足無不彰顯出良好的家風氣質。他抬頭看了看凋零衰敗的桃花,神色詫異:“這苑子里的花都落了,有什么特別。倒是父親擺在前面的一株紫丹華,因知今日殿下要來,昨兒便早早的催發了,眼下正開得熱烈呢。”
這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九皇子好友,兵部侍郎李延宗長子李溟。
李溟在兵部謀著個閑職,明明是懷瑾握瑜的人才,偏偏無心仕途。整日得空便逗花鳥魚蟲,若外出,多半就是和九皇子君北若在一處。
君北若卻是個地位有些特別的皇子。因他生母常美人與皇帝關系并不深厚,一夜雨露生下他便歿了。幼兒托在七皇子生母謝妃宮中養,是以與皇帝并無多少親情。興寧七年,九皇子失足落水,費九牛二虎之力救回來后,竟得了臆語癥。他這邊還沒好,謝妃又莫名其妙發起病來。太醫看了找不到癥狀,只拿藥材續著魂,折騰了小半年,終究沒熬過冬。
至此宮內漸漸有人傳九皇子不祥,命中克母,便愈發不受待見。
然而他雖不受寵,卻極富智謀。皇帝不愿親近,更不想失去左膀右臂,索性早早封了野王,在宮外賜下王府,只每日入宮上朝。
野王閑散,又生得風流,“四公子”里算得上頭籌。李溟和他交好,仍只有干當綠葉的份兒。
比如說現在,自己一身青衣磊落,終究比不過那人霜華風姿。明明一襲輕佻浮艷的草色,偏偏教他穿得像暖春飛柳。
如此明麗風流的人,也難怪小妹會生出那些心思……
李溟心里豁然一亮。
——若小妹嫁進王府也不錯,到時候大事已成,野王便不好過河拆橋……
李溟思緒流轉不過片刻,下一瞬笑迎上去,順著君北若目光望了望,解釋道:“那邊是府內下人居處,最是腌臜。”眼見對方眼中興趣更甚,微微納悶,卻并不多想,只笑著,“前面父親吩咐了人伺候,殿下怎么獨自跑到偏苑來了。”
君北若淡淡挑眉,漫不經心搖頭道:“本王不喜聒鬧,你讓李大人隨意就可。”說著自又走到湖邊,垂頭不知在看什么。
“殿下駕臨,李府家眷自當前來請安,哪能隨隨便便。”李溟深知好友秉性,也不惶恐,隨到他身邊一笑,“尊卑有序,我們做臣子的豈能對殿下失禮,若皇上怪罪下來李府可擔不起,還請殿下移駕前堂?”
君北若好不耐煩斜他眼:“你們古人,就是規矩多!”
李溟微微一愣:“什么?”
“沒什么。”君北若揮手,目光在池子旁搜了搜,從花盆后揀起了一件物事。隔太遠看不清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只感覺應是玉器之類飾物,被他捏在掌中翻轉半晌,收進懷中。
李溟一旁看著,料想八成是殿下臆語癥又犯了。無聲的笑了笑,隨即快步向君北若追去。
他們這邊走,那邊燕凌宵揉著肩膀進了侍郎府北角一個偏僻小院。
小院塌了半壁墻,裸露的黑磚縫長滿雜草。從這里能看見院子里三間矮屋合圍,右面那間房里裝著雜物,另兩間以前是給刷馬奴才住的,不過自燕家三口來了后,李夫人便以節約開支為由辭了其他刷馬工。
現在這個時辰燕父應該還在馬廝。院子里空落落的,正對面一間房門微微敞開一條縫,里面隱隱有咳嗽聲響起。
燕凌宵直接從塌陷的墻洞走進去,因下過雨,空氣彌漫著淡淡霉味。她忽然想起前些時候屋頂破洞沒來得及補,那洞位置好象正在娘床上方,不由皺眉。
屋里房梁上掛著昨夜下雨收進來的晾曬衣服,清一色黑灰,同整個屋子一般暗沉晦澀。唯一的明亮從大開的窗戶外瀉進來,燕凌宵養母——燕眉娘正坐在窗子下,對著天空認真地穿一根黑線。
燕凌宵扶在門框看她將線放在嘴里潤了潤,又專注地找針眼,無數次失敗后,無奈開口:“娘,別穿了,仔細傷眼。”
說著接過針線,輕輕將針穿了進去。
看見她回來,燕眉娘吹凈身上線頭,站起來笑:“這人上了年紀就不中用啦,想當年你娘我可是百發百中……”
“娘!”燕凌宵出聲打斷,不想聽她嘮叨關于以前的任何過往。她自然知道燕眉娘過去有多輝煌,大燕朝宮廷密衛“孽鏡臺”副使,人稱“神燕”的長安箭術第一人……
可那又如何?越輝煌的過去,越教人不愿面對如今寄人籬下忍辱負重,將線穿了三遍也穿不過的孱弱婦人!
燕凌宵微微呼吸,放緩語氣:“我都說這些瑣事等我回來干了,你看你又受寒了吧,說話甕聲甕氣的。”
燕眉娘揉揉鼻頭,臉上淺淺倦色依然掩不住姣好形容:“哪那么嬌氣,睡一晚就好。”
“你被子都潮了,一會兒記得拿出去撣撣。”燕凌宵到桌邊灌下杯涼水。
“知道了知道了。”燕眉娘答著話,一邊在柜子里翻找起來。
半晌,她取出個蒲團,拍掉塵埃擺到地上, “來,宵兒,今天是你生辰,該向你爹娘磕個頭。”
她拉過燕凌宵,又從床褥底下抽出三個古舊牌位,正正放在燕凌宵面前,笑容溫柔。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