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正坐在窗下飲茶，側頭望向屋外，玉白的手指襯著青玉茶盞，渾然一體，通透宛如天成。
　　簌綰輕聲道：“姨娘日安。”
　　林夫人聽得聲音轉過頭，扶了她起來，“身體可好了？”
　　“好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倒叫姨娘掛心，是簌綰的不是。”
　　林夫人淡然一笑，“坐吧。”
　　紅綃奉了茶上來，林夫人對她道：“去林管家那里要幾冊賬本來。”紅綃愣了愣，應了一聲，便退下去了。
　　簌綰問道：“姨娘這是……”
　　林夫人抿了口茶，“說起來你今年也十三了，這年紀說大不大，卻也要準備著議親了，將來為人婦，不止是要精通女紅，也要會操持內務，若是夫家納了妾，還要保持內宅和平，過幾日夫人可能會要去京郊莊子上收賬，若是帶著你去，你也要學著。”看了一眼低著頭臉色微紅的簌綰，突然就住了口，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轉頭望向窗外，一語不發。
　　紅綃這時拿著幾本賬本回來了，放在了桌子上。林夫人回神，翻開其中一本，對簌綰道：“你先看看，能不能看懂？”
　　簌綰在聽香閣用了些點心，帶著賬本回了郁錦園。
　　夏荷看著一摞賬本，好奇道：“小姐拿了這么些賬本回來，沒關系嗎？”
　　簌綰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秋霜翻了翻，笑道：“這些應該都是些閑雜的賬冊，看看想來也無妨。”
　　簌綰點點頭，窩在軟榻上，向后靠了靠，困得睜不開眼。
　　飛云抱來錦被，仔細給她蓋好，秋霜和夏荷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飛云輕手輕腳地關好房門，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看天。
　　西邊天色陰沉，看樣子是快要下雨了。
　　簌綰醒來時正好就下了雨，雨順著支起來的窗戶滾落，間或有幾滴稍進屋內，打在窗欞上，泠泠作響。窗外桂花樹的葉子顯得愈發油綠，偶爾飄入眼中。
　　飛云走了進來，見她支著頭發呆，上前道：“小姐醒了？”
　　簌綰看向她，點了點頭，“扶我起來吧。”
　　秋霜服侍著簌綰換了件家常衣服，夏荷奉了茶。簌綰端了茶盞，獨坐窗前看雨聲泠泠，以前在河西的時候不經常下雨，但是往往下了雨她便會撐一把青傘和秋霜出門游湖，行走在雨中，嗅著泥土特有的清香。
　　她忽然心念一動，轉頭對夏荷道：“拿一把紙傘來。”
　　飛云一愣，勸道：“小姐可是想要出門去？眼下正下著雨，淋濕了可就不好了。”
　　簌綰笑道：“這雨不大，你若真不放心，回來泡個澡便是。無妨，去拿吧。”
　　飛云見她這么說，也就不再堅持，對夏荷點了點頭。
　　夏荷轉身出去拿傘，秋霜笑了笑，“小姐可是還想著以前在河西的趣事呢？”
　　簌綰也笑，“是啊，當年在河西，想要出門便可出門，小門小戶沒有那么大的規矩。如今在謝府，雖是日子過得好多了，卻終是少了份自在。”
　　秋霜笑道：“小姐總想著自在。”
　　簌綰神色卻忽然黯然，“也不知母親怎樣了，她一個人……”
　　這是夏荷取了傘，簌綰便止了話頭，默默嘆了口氣，起身走向屋外。
　　她站在門口，聽著雨滴“嘩啦嘩啦”地落下來，撐起紙傘，走了出去。
　　秋霜早知她要干什么，也取了把傘過來，向簌綰喊道：“小姐等等我。”又笑問飛云夏荷：“你們兩個可要一起出去？”
　　夏荷躍躍欲試，直嚷道：“好啊好啊，讓我也來試試。”飛云卻說：“你們隨著小姐去吧，我在這里看著。”
　　秋霜知她年紀大一些，素來喜歡安靜，也就不再勉強，說了聲“好吧”，也撐起傘，提起裙子和夏荷跑了出去。
　　簌綰站在庭院中，回望喊道：“秋霜，把從二哥那里借的三本書拿上，一會兒過去還了。”
　　雨聲險些掩蓋了她的聲音，飛云忙去書架子上取了謝玉瑧的三本書，遞給秋霜，夏荷向飛云招了招手，興奮道：“飛云姐姐，我們走啦。”
　　今日下了雨，謝玉瑧便沒有出去，沈杭身為親勛翊衛羽林郎將，在宮中值班，三皇子仿佛也在宮中，江景言卻是被他父親廣陽侯帶著去了獵場。
　　謝玉瑧一人在書房習字，聽著雨聲心靜如止水。
　　簌綰站在書房門口的時候，正看見謝玉瑧一襲玄色常服執筆立在桌前，墨發玉冠，長眉斜飛入鬢，神色淡然，筆走龍蛇，那落筆處也是行云流水。簌綰抖落傘上水滴，正猶豫著要不要打斷他。
　　謝玉瑧聽得聲響，以為是小廝，抬眼望去，恰好便看到簌綰一身鴨黃色家常緞面裙衫，裙擺處繡著大朵翠綠色水牡丹，拿著一把青傘，正看著他。
　　謝玉瑧向她點點頭，示意她進來。
　　簌綰跨過門檻，把手中的傘遞給秋霜，向謝玉瑧行禮道：“二哥。”
　　謝玉瑧“嗯”了一聲，“有事？”
　　簌綰道：“這次來是想歸還二哥借我的書，”從夏荷手中接過書冊，遞給謝玉瑧，“二哥清點清點，看看可有遺漏。”
　　謝玉瑧放下筆，“放著吧。”拿起寫好的一張字放到一邊晾著，隨口道：“可有疑問？”
　　他說得簡潔，簌綰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么。
　　“哦，疑問……是有些。”
　　謝玉瑧研磨的手一頓，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他本就是隨口一問，哪承想簌綰還當真了，直直就問出了口，倒叫他一愣。不過轉念一想，不論是隨口問還是特意地想要解惑，他都是說了出來，況且上次她借書時也是自己說，若有看不懂的可以來問他。想來簌綰也沒有聽出什么，說都說了，眼看著簌綰就認真地翻找著書冊，趁著她不注意，謝玉瑧低頭輕笑了一下。
　　“這里……”簌綰把書遞過去，抬眼就愣了，正好看見那縷笑意還未從他唇邊消去，這一笑謝玉瑧整張臉便生動了起來，就像那次在聽香閣小院，他眼中含笑，說到他不是外男那樣，俊美翩翩。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簌綰猛然驚覺，不禁有些臉紅，看著謝玉瑧略近的臉，臉更紅了些，只好把視線挪到書冊上，努力專心地聽著。
　　謝玉瑧簡略給她講解兩句，簌綰也不大好意思再問，便道了謝，準備離開。
　　“四妹。”忽聽得謝玉瑧低聲叫她。
　　“二、二哥？”
　　謝玉瑧拿起方才寫好并且已晾干的一張字，疊了疊遞給簌綰。
　　“這個拿去吧。”
　　簌綰睜大了眼，一時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忽然便明白了，臉有些紅，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字不好，只道了謝，拿了字轉身離去。
　　謝玉瑧看著簌綰背影，眼神有些深邃。他兀自盯著雕花木門片刻，微垂下眼。
　　這幾日下了幾場雨，早晚都有些涼意，不似前兩日那樣悶熱，京畿林家也傳了信來，說是要接林雪遙回去。這日晚膳時，簌綰帶著秋霜走進采薇堂，便看見林雪遙坐在桌前，拉著謝夫人的手，一臉的不舍。
　　“表姑母，我不想回去……”
　　謝夫人笑得勉強：“本該多留你幾天的，可你家里人叫人來接你回去，你年紀也大了，也不便久留，若是舍不得，過了年再來便是。”說著還低頭試了試淚，“你舍不得我們，我們也舍不得你啊，玉琀定然最難過了，你兩個自去說說話吧。”
　　林雪遙也紅了眼眶，轉身去拉謝玉琀的手。
　　謝夫人嘆了口氣，抬起頭正看見簌綰站在門口，便勉強笑了笑，“簌綰來了，快坐吧。”
　　簌綰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順道看了謝玉琀兩人一眼，見她們正依依惜別，沒有注意她。
　　這時候謝輝和謝玉珣、謝玉瑧也進了來，林夫人照例沒有到，謝夫人便吩咐開席。
　　趁著下人布菜，謝玉琀和林雪遙又低聲說了兩句話，謝輝一個眼神看過去，兩人便止了話頭。謝夫人看在眼里，便道：“雪遙明日就要回去了，當真有些舍不得。”
　　林雪遙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掀起波瀾，紅著眼眶叫了聲“表姑母”，低下頭不說話。
　　簌綰覺得林雪遙今天像變了個人一樣，全然不似往常張揚跋扈，暗自搖搖頭，便聽上首的謝輝叫了謝玉珣，謝玉珣連忙抬起頭，“父親。”
　　謝輝沉聲道：“你年紀也大了，又不入朝為官，這般整日里游手好閑成何體統？”
　　謝玉珣唯唯諾諾，“父親教訓的是。”卻不知道謝輝如何突然斥責他。
　　“正好明日雪遙回家，你便跟著去吧，跟著林家人學學如何經商，也省的我整日看見你心煩。”
　　謝玉珣一怔，“啊？”
　　謝夫人連忙道：“你父親是想讓你學會一技之長，你自小不喜讀書，如今沒有考取功名，倒也只好學著經商了。去吧，有你一路上護著雪遙也好讓我放心……”謝夫人這邊說著，那邊林雪遙聽了這話便向謝玉琀悄悄使眼色。謝玉琀明白過來，瞥了一眼正端坐不語的謝玉瑧，對林雪遙搖了搖頭。
　　用了膳，正院內燭火通明，謝夫人坐在桌前喝水，看了一眼軟榻上正翻書的謝輝，微微皺了皺眉。
　　“怎地突然讓珣兒去京畿？雖說林家也算知根知底，但畢竟是離了父母，我怕珣兒他……”
　　謝輝打斷，“他是嫡長子，年歲也不小了，整日里游手好閑，傳出去盡被人笑話，倒不如去學著經商。”
　　謝夫人嘆了一口氣，“老爺說的也有道理，讓他出去鍛煉鍛煉也是好的，怕只怕老爺是聽了些旁人的胡言亂語，倒對自己兒子不滿意起來。”
　　謝輝看她一眼，表情不變，“你說的是老二還是林冉？”
　　謝夫人聽他提及這兩人，忙惶恐道：“老爺說的哪里話，老爺也是為他好，這個我明白。珣兒自是不比梅初，梅初的出息就是謝家的出息，冉妹妹生了個一個好兒子。”
　　謝輝“嗯”了一聲，“我更屬意梅初接替家業，”
　　謝夫人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抬頭看了謝輝一眼，謝輝卻不看她，面上平靜，徑自將手中的書翻了一頁。
　　翌日清晨，謝府二門外停著數輛馬車，精致華麗，林雪遙帶著林家的一行下人站在馬車旁與謝家眾人一一話別，遺憾的是謝玉瑧一大早就去上朝了，沒有見到他的面。
　　簌綰正在林夫人處吃點心，聽說林雪遙已經離開，沒什么反映。林夫人看了看她，漫不經心對來報信的紅綃說道：“知道了。”
　　她本是拿了上次那些賬本過來還給林夫人的，林夫人又給她看了些賬目，便贊道：“你對于這方面倒是有些造詣。”
　　簌綰低了頭，“想來這些也不算太難。”
　　林夫人點點頭，“仿佛過幾日夫人要去京郊莊子上收賬，可又說要帶上你同去？”
　　簌綰搖了搖頭，“還未說過此事。”
　　林夫人隨意應了一聲，“估摸著也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臨近晌午，簌綰算著時間該用午膳了，覺得不好意思再打擾林夫人，便欲告辭起身。
　　話還未說出口，便看見謝玉瑧從門口走了進來。
　　簌綰一見著他，有些局促，什么話都忘說了，愣愣地坐在那里。
　　謝玉瑧只看她一眼，便向紅綃點了點頭，對林夫人道：“母親。”
　　其實林夫人只是妾室，即使謝玉瑧是她親生兒子，卻也不能直接叫她“母親”，只能稱“姨娘”。然而他私底下卻是只愿喚林夫人“母親”，平日里看著沒有外人，便直接喚“母親”。
　　林夫人微微笑了笑，紅綃奉了茶，謝玉瑧便和林夫人說了幾句話，才飲了口茶，看了看一旁一直一語不發的簌綰。
　　林夫人也看了看簌綰，有些奇怪她為何這般拘著。簌綰被兩人盯得回過神來，不安地看了看謝玉瑧，想起來自己本來要做什么，忙起身道：“那我、我就先回去了……”
　　林夫人道：“這時間似乎午膳也快好了，不如你便在這里吃了吧。”
　　簌綰猶豫，本是想要同意的，忽然瞥見謝玉瑧深邃的眼神正向她看過來，打了個激靈，連忙道：“不、不用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林夫人見挽留不過，便只好點頭，正欲吩咐紅綃送她出去，忽聽見謝玉瑧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四妹便留下來用膳吧。”
　　簌綰抬腿邁門檻的腳差點絆到，忙說道：“還是不了吧。”便跑了出去。林夫人看了謝玉瑧一眼，也沒說什么，便吩咐上菜。
　　簌綰回了郁錦園，用了膳，喚了熱水。脊背貼在木桶邊緣，刺出沁膚的涼意，簌綰閉著眼睛，腦海中出現謝玉瑧深邃的眼神，仿佛能夠洞悉一切，令她不禁望而生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令人由衷敬畏的男子，而這樣的男子，是她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