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綰醒來時候還未到掌燈時分,睡了一覺,感覺清醒了不少,便靠坐在床榻上仔細思索。
她那日規定的各院每月用于胭脂水粉的銀子不得多于十兩,這個夏荷也是知道的,怎的她一借便是二十兩?何況夏荷如何要向謝玉琀借,若是有需要自己自然也會給她,也沒有聽說夏荷在這邊有親人需要贍養……簌綰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也許是夏荷要拿些銀錢貼補家用?可她又為何不承認呢?
簌綰揚聲正欲喚飛云進來,忽然秋霜推門而入,“小姐,夫人請你過去呢。”
“姨母?”簌綰一愣,第一反應就是謝夫人也知曉了此事。
“好,我知道了。”便起身更衣。
當她帶了飛云和秋霜到了謝夫人院里的時候,謝玉琀也到了,站在游廊下微微看了她一眼,簌綰向她行禮,謝玉琀略略一點頭,便先行進了門去。
簌綰跟在后面,向謝夫人行禮。
謝夫人神色平淡,應了聲,“坐吧。”
謝玉琀坐在簌綰對面,低垂著眼,謝夫人開口道:“怎不見平日里跟著你的那個夏荷?”
簌綰起身道:“夏荷做錯了事,我把她留在屋里了。”
謝夫人“哦”了一聲,“做錯了什么事?”
簌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謝玉琀,料想她們已經知道了,便道:“夏荷向三姐借了銀錢并且未同三姐和我說起,是她的不是,想必姨母找我來也是為了此事。”
謝夫人點點頭,“確實如此,這雖然也不是什么大的過失,終究是個漏洞,不知簌綰可想了什么法子處置?”
簌綰搖頭道:“尚未想過,”又行了一禮,“此事著實有許多疑慮,還請姨母……”她話未說完,謝玉琀便出聲打斷,“還有什么疑慮,便是夏荷偷取了我的月銀,四妹這樣說,是想護著夏荷嗎?”
簌綰道:“若是夏荷當真做過此事,我也不會輕饒,只是現在尚不清楚事情原委,還請姨母和三姐給我些時間,待我查清,自會秉公處理。”
謝玉琀冷然道:“夏荷是四妹屋里的,若是由四妹查,怕是會護著自己人,更何況夏荷不過是個丫鬟,她如何會有這樣大的想法,來誆騙我的銀子?不如交給我,四妹意下如何?”
簌綰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知如何應付。謝玉琀這話就是在說是她指使的夏荷,夏荷是她的人,不管她是否真的做過那樣的事,簌綰還是會想著如何為她開脫,若是讓謝玉琀負責,便不知要如何收尾了。
見謝夫人也不說話,簌綰想了想,只好硬著頭皮道:“正是因為夏荷是我屋里的人,我才方便細細詢問,還請三姐和姨母放心,若是夏荷真的做過這樣的事,我一定不會徇私。”
簌綰也不知道自己這話到底能不能管用,謝玉琀灼灼的目光盯著她,正忐忑間,便聽謝夫人說道:“這事便交給簌綰吧,盡快給我和玉琀一個答復便是。”
簌綰微微一怔,沒有想到謝夫人會幫著她,應了聲是,又抬頭看了一眼謝玉琀。謝玉琀看著謝夫人欲言又止,顯然是不明白謝夫人的用意。
簌綰悄悄松了一口氣,開始想著這事該從何查起。
才一進自己的院子,便看見小丫鬟思茶正在院里灑掃,簌綰問道:“怎么是你在這里,夏荷呢?”
思茶道:“夏荷姐姐在屋子里,我看她精神不太好,就讓她歇著了。”
簌綰點了點頭,徑直進了屋。
夏荷正在屋里候著她們,焦急地走來走去。
“小姐可回來了。”見簌綰從門口進來,夏荷忙上前扶她坐下。
簌綰應了一聲,坐在圈椅上,夏荷遞上茶。
“不管小姐您聽了別人怎么說,但是請小姐相信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沒有做過……”
秋霜也說:“是啊小姐,夏荷為何要瞞著我們向三小姐借銀子,定是被冤枉的。”
簌綰飲了口茶,微微皺眉。
忽然外面有人敲門,飛云去開了門,思茶端著一碗湯羹走了進來。
“方才見灶下燉著銀耳梨子湯,沒人看管,我看著時辰差不多就端來給小姐,小姐快些用了吧。”
簌綰“嗯”了一聲,溫聲道:“放下吧。”又隨口問道:“辛苦你了。”思茶本是莊子上的丫鬟,被調來簌綰院里,原也只是粗使丫鬟,然而夏荷突生變故,一時間灶下便缺了人手。
思茶忙道:“奴婢不辛苦,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簌綰想了想,這大半個月下來,覺得思茶還不錯,若是可以倒真想帶回謝府,便問道:“你成親了沒有?”
思茶臉紅道:“奴婢本是配給了賬房先生的兒子,但因奴婢母親覺得奴婢年紀尚小,二來奴婢若是與莊子上下人成親,將來生下孩子……生下孩子便是家生子,還是奴才。奴婢母親不愿,若是同莊子外面的人……卻也需要許多銀子,奴婢家里不甚寬裕,拿不出那許多銀錢,就耽擱下來,左右奴婢年歲小。”
簌綰點點頭,想了想還是覺得先不同她說把她帶回京城謝府的事為好,便讓她下去了。
晚間就寢前,秋霜問道:“小姐預備怎么查這事?”
簌綰坐在床榻邊,“我也信夏荷是冤枉的,這件事不能從夏荷這邊查。” 打了個哈欠,“且先睡一覺吧,明日再細細想。”
秋霜扶著她躺下,便熄了燈退了出去。
簌綰那日信誓旦旦,說道夏荷一定是冤枉的,然而這幾日卻沒個頭緒,謝玉琀和謝夫人那邊卻一直等著此事,謝夫人倒也好,謝玉琀最是沉不住氣。
這日用膳時,謝玉琀不冷不熱道:“四妹怎么還沒有查清楚嗎?”
簌綰當時正專心用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抬眼見謝玉琀目光灼灼,又見上首謝夫人不置一詞,便放下了調羹,慢慢地“哦”了一聲。
“四妹莫不是查不出來了吧?若當真是這樣,交給我便是。”
簌綰道:“已經在查了,很快……很快便可以給三姐一個答復。”
謝玉琀冷哼一聲,沒有再說什么。
這日是秋霜跟在簌綰身邊,回去的路上秋霜便忿忿不平,“三小姐當真是沉不住氣,看這樣子是想插手呢,小姐,您想好怎么查沒有?”
簌綰搖搖頭,“現在也確實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秋霜嘆氣:“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回了屋,簌綰也沒讓人跟進來伺候,坐在軟榻上默默思量,一轉眼忽然望見了窗下那日摘得幾框葡萄,因著陽光照射,上面那幾顆已經有些干癟,簌綰走過去,拿起來查看。
一時間卻也沒有了心思,只嘆了口氣,便熄了燈早早休息了。
因著心中有事,簌綰一早便醒來了,屋子里的窗子支起了一半,山腳的微風吹了進來,八月的風有些涼,簌綰提了提身上的衾被,窗外蟬鳴聲漸漸響起來,隱約傳來思茶和飛云的低聲交談。
思茶勤快,這兩日夏荷無心做事,全是思茶一人攬了她的活,手腳快又沒有怨言,簌綰默默思量,等到回去的時候向謝夫人把思茶求過來,或者是過兩日中秋也可,左右思茶尚未成親……
簌綰忽然想起一事,猛然坐起來,默默思量。
片刻后,簌綰揚聲喚道:“飛云。”
飛云推了門進來,“小姐醒了?”
簌綰“嗯”了一聲,說道:“你去查一查思茶。”
“思茶?”飛云一愣,轉瞬便想明白了,“小姐是懷疑思茶?”
簌綰一點頭,“你去查查她家里還有什么人,可有準備定親。”
飛云應道:“是,奴婢明白。”
簌綰又道:“另外這兩日暫且先不用夏荷在跟前伺候了,讓她在屋里歇著吧。”
“是。”
“下去吧。”
飛云帶著幾個人出了院子,只一個上午,便查出來了。
午間用膳時,飛云回來通報,簌綰吩咐伺候在一邊的思茶退下,示意飛云可以說了。
飛云道:“小姐,查出來了。三小姐院里那李婆婆正是思茶的母親。”
其實事情也不算復雜,李婆婆確是思茶的娘,因為不想思茶嫁給莊子里的下人,便去外面尋合適的人,恰好思茶有一個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兩人私交甚好,郎情妾意,思茶的娘便有意結成這門親事。然而思茶家里條件不好,想要成親光是嫁妝就要好幾兩銀子,思茶的娘,也就是謝玉琀院里的李婆婆便出此下策——克扣了謝玉琀這月的胭脂水粉錢十兩并從其余錢款中取出十兩,共計是二十兩,說是夏荷取的。
“奴婢問過賬房,賬房說那日李婆婆取銀子時并未對她說起過夏荷姑娘。”
簌綰點了點頭,“這事可告訴了夏荷?”
飛云道:“還沒有,奴婢查出來便直接來回稟小姐了。”
簌綰贊道:“做得好,不過這事若想蓋棺定論,還得那李婆婆親口承認才好。”
飛云道:“這個請小姐放心,奴婢已經安排妥當了。”
簌綰感嘆飛云的先知先覺,不由笑道:“那就好,辛苦你了,飛云。”
飛云忙推辭:“這是應該的,小姐謬贊了。”
晚間服侍了簌綰睡下,飛云便候在門口,秋霜從里屋走了出來,站在她身邊。
不一會兒,從門外快步走進來一個小丫鬟,低聲對飛云說了句什么,飛云揮手讓她退下了,便對秋霜點了點頭。
這晚月朗星稀,偶爾有響蟬在樹上叫幾聲,風穿過院前幾排銀杏,葉子便簌簌落下。
平日里下人走的小角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中年婦人探頭張望了片刻,便閃身進了來。回身輕輕掩上門,疾步向謝玉琀院子走去。
方走到湖邊,忽見前面站著一人,黑黢黢的看不大真切,卻也能分辨出是個女子,不禁嚇了一跳。
想要回頭,哪成想后面不知何時也站了個人,仿佛也是個女子。迎著月光看去卻是認識,正是簌綰院里的飛云。便長舒了一口氣,抱怨道:“飛云姑娘這大晚上的在這里做什么,怪嚇人的。”
飛云只不答話,身后那女子這時走過來開口問道:“那婆婆在這里又是做什么呢?”
那婦人是被嚇得糊涂了,如今這句話問得正中下懷,她心底一慌,回頭看去,說話的少女有些眼生,隱約記得仿佛也是簌綰院里,四小姐自己帶來的丫鬟。生得清秀活潑,此時眼中卻含了些譏誚。
見她遲遲不答話,飛云便道:“李婆婆這是才從家里回來吧?不知嫁妝可備好了?”
李婆婆聽第一句話本還想裝糊涂瞞過去,聽到第二句便心里一涼,知道瞞不過了,遂蹲下身來慌忙道:“兩位姑娘明鑒……”
飛云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朗聲道:“四小姐有事想向婆婆問上一問,還請婆婆移步。”
次日清晨,謝夫人才梳洗完畢來到前廳,便看見簌綰早早地坐在那里等她,身邊頭一次帶了四個丫鬟,后面秋霜旁邊還有一個低眉順目的婦人,仿佛是謝玉琀院里的李婆婆,不由問道:“簌綰這是怎么了?”
簌綰先是起身行了一禮,“回姨母的話,是夏荷的事,已經查清楚了。”
謝夫人坐定,身邊侍女上了茶,“這事是玉琀院里發生的,應當請她也過來聽聽。”便吩咐了婢女去請謝玉琀。
簌綰垂首道:“是。”
片刻后,謝玉琀便帶著人到了,先向謝夫人請安。謝夫人應下,讓她坐在一旁。
謝玉琀回頭的時候看見了李婆婆,不由愣了愣,面上卻不顯,徑自緩緩坐在簌綰對面。
方坐定,謝夫人便示意簌綰,簌綰行了禮,開口道:“前幾日因著夏荷一事鬧得不甚安寧,現下查出了因果,還請姨母和三姐做個了解。”便向飛云點了點頭,飛云會意,向李婆婆道:“還請李婆婆一五一十地如實告知夫人和三小姐。”
李婆婆抬頭看了眼眾人,兀自默然。旁邊思茶仿佛猜到了些什么,微微驚訝。
簌綰一大早起來,什么也沒有說便叫了夏荷,秋霜和飛云還有自己一齊去謝夫人院里,在門口看見李婆婆的時候著實疑惑了一番,不過簌綰沒有解釋,她便也沒有問,現下提及夏荷那件事,又帶了李婆婆過來,那必定是有所牽連。
思茶微微抿了唇,靜靜等著。
那李婆婆見眾人皆靜默不語,都是在等她開口,也不敢不說,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經過都講了出來。
她說得簡單,只道是家中不寬裕,想要拿些銀錢給思茶辦婚事,便擅自做主,偷取了謝玉琀的銀子又嫁禍給夏荷。最后還請謝夫人和三小姐饒恕,從輕發落,不住的請罪。
思茶掩不住驚訝和難以置信,看了看李婆婆又看了看簌綰,簌綰低頭不語,一時間屋子里靜謐無聲,半晌,上首的謝夫人才一挑眉道:“這話屬實?”
李婆婆連連請罪,正要應承,忽然謝玉琀悠悠道:“李婆婆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屬實,這可就是栽贓嫁禍,四妹可是饒不了你的。”
簌綰微微抬起頭,看了謝玉琀一眼。
謝玉琀坐在對面的圈椅中,細長的手端起青花海碗,稍稍撇了撇茶葉,卻也不喝,只垂著眼,唇角微微勾起,帶著不屑的弧度。
好在那李婆婆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只說:“是奴婢的錯,與旁人無關,還請夫人只罰奴婢一個,饒了思茶吧。”
思茶顫聲道:“娘,你怎么……怎么這么糊涂?”
李婆婆回身握了思茶的手,嘆了口氣:“我這不都是為了你。”
思茶咬著唇,忽然“撲通”一身跪了下來。李婆婆驚道:“你這是做什么?”
簌綰也是愣了愣,心知她是想替李婆婆說情,也就沒有詢問,抬頭望向謝夫人。
果然,思茶哽咽道:“夫人在上,今日奴婢的娘犯了錯,照理是不能通融的,可是她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奴婢,奴婢本該公私分明,但著實是……不忍見母親受罰,奴婢家中還有個弟弟,父親去的早,我們三人相依為命,母親年歲大了,也實在辛苦。雖當罰,但還請夫人小姐看在奴婢母女二人在莊子里做事多年,戰戰兢兢,不曾有紕漏的份上,從輕發落。”
謝夫人端坐,卻不表態。
“李婆婆是玉琀院里的人,要怎樣處罰,還是聽玉琀的吧。”
謝玉琀撥動著茶蓋,微微抬起眼,“李婆婆素來行事穩重,如今犯錯,卻也是不能留了,那缺了的二十兩,便只好從李婆婆的月銀里扣了,若是不夠,”她瞥了跪在地上的思茶一眼,“便扣思茶那份。玉翹,可記住了?”
簌綰張口,正要說什么,便聽謝玉琀又道:“扣了銀子,便趕出去吧,也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
李婆婆和思茶俱是一驚,紛紛抬頭看向
簌綰向來甚有自知之明,從不和謝玉琀爭辯,今日卻覺得她這罰得實在有些重,不禁開口道:“三姐秉公辦事,我沒有異議。只是思茶是我屋里的丫鬟,一向勤勞謹慎,不知可不可以……由我來處置?”
謝玉琀頓了頓,放下茶盞,抬起頭看她。
簌綰心中忐忑,卻又不見她說話,微微低了頭,心里在打鼓。
謝玉琀盯了她半晌,忽然笑了,向后靠了靠,“那便交給四妹來處理吧。”
簌綰一愣,卻沒有想到謝玉琀今日這么好說話,道了謝,便對仍跪在地上的思茶道:“這次的事你事先不知情,也不算錯。”頓了頓,忽然記起林夫人曾說“當罰的自當重罰,當賞的也不要落下,賞罰分明,恩威并施才可得人心”,便說:“你的銀子自己留好,我不會克扣。”
見思茶眼中一亮,正要磕頭道謝時,簌綰忙拉起她。
“還有一件事,你和你那鄰居的婚事可安排好了?”
思茶臉一紅,擦擦眼淚道:“母親說已經訂了婚,只是奴婢年齡還小,須得再等上一年……”
簌綰點了點頭,轉身問謝夫人:“還想向姨母求個恩典。”見謝夫人表示同意后,又問思茶道:“你可愿跟著我回京城,等到明年你要成親了……再回來?”
思茶驚喜,見她十分認真,磕磕絆絆道:“若是可以、若是可以奴婢自當聽從四小姐安排。”
簌綰打量她神情,料定她是愿意的,便轉臉向謝夫人道:“不知姨母可同意?”
謝夫人看了看思茶,又看了看簌綰,擺手道:“自是可以的。”
簌綰福身:“多謝姨母。”
謝玉琀冷眼看著不做聲,微垂著眼,碧綠的茶葉在水中舒展,忽然覺得煩躁,隨意把茶盞放在一旁。
回了院子,玉翹奉了茶,不由道:“四小姐今日怎的如此出頭,她向來是不多話的。”
謝玉琀淡然道:“她愛出風頭便讓她出去吧,左不過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還能礙著我什么不成?”又問玉翹道:“二哥他們可有說什么時候到?”玉翹一提起這個,頓時便笑了出來,“二公子昨個晚上來的信兒,說是中秋那日在咱們莊子里過。”
謝玉琀默默算了算,“還有兩日?”
玉翹喜道:“可不是。”
謝玉琀思量片刻,不禁也微微含了笑,臉卻紅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