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這些術士、瘋僧,他們傳揚不實之言,攪得天下人心惶惶國家動蕩。我們為人臣子,怎么能讓一個寐語者在朝堂上指手畫腳?”
申仲情緒激動慷慨陳昂。
“不錯,左相所言極是?!标惼介L得矮胖,說起話來卻粗聲狂氣,“我等朝臣就是為侯爺出謀劃策的,若是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在大殿上呼來喝去,臣子的尊嚴何在?燕北的君威何在?”
陳平的夫人,是申仲一個不遠的親戚家表妹,平日里這個表妹慣會巴結申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陳平也是一個攀龍附鳳的人。自從娶了夫人,他連升三級,還買下不少的田地,日子過的順風順水,自然為申仲馬首是瞻。
“依我看,李朝也有皇極天宗,侯爺有寐語者相助是如虎添翼,沒什么不妥。老臣并不想參與這種內斗之事?!敝苋适且桓扇酥凶罾潇o也最清醒的人,他很清楚申仲兔子急了,正需要咬個人。
申仲臉色不太好,卻也沒有很硬氣的和周仁唇槍舌戰辯論,他望著周仁,沒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微微挑眉,“你對我做的任何事情,從來都沒有過贊成和支持,這次也一樣。但我知道,你不支持,也不會阻止。”
周仁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站起身,對他雙手交疊行過禮,沒有留下任何話,施施然退去了。
夜風穿林,拂面生寒。周仁看著街上隱隱可見的飛檐,心中分辨著自己當行的道路,然后閉上眼。
他在腦海里開始行走,從二十年前紫荊花宴上的初相見,再到蘭園因為仕途爭吵,終于走到今天,最終推開分歧的最后那扇門。他睜開眼睛,嘆口氣,復雜的情緒總算有了些干凈明亮。
這一次,不再管夫人如何了,他已經做好了決定。
妙菁很早就帶著丫鬟來了侯府,她在鸞鳳閣外等候半個時辰之久,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腳卻已經動的麻木。她跺跺腳,約摸著蘇娜兒該起來梳洗了,叫住宮婢,“去稟告郡主,陳妙菁來見,等候許久了。”
機靈的宮婢打水進來,恭聲細語,“郡主,陳家小姐來拜見,這么冷的天,在外面等了個把時辰,要凍壞了。”
蘇娜兒歡喜的出來,拉著妙菁的手往里走,“你來找我,直接進去等我不就好了?站在外面動的手都冷了,也不帶個湯婆子?!?br/>
陳妙菁笑,“郡主不是也沒用?咱們燕北的女人跟著男人馳騁疆場,底子厚實,才不比那些南人嬌弱?!?br/>
蘇娜兒側頭瞧她,“我聽說你最近去茂川軍營了?可有好玩的說給我聽?”
陳妙菁被蘇娜兒按在桌邊坐下,望著一桌子菜色,不經意地說道:“好玩的倒是沒怎么有,這天氣冷的野獸都冬眠了,沒有出來覓食的。倒是在茂川聽到侯爺被寐語者救的事情,說是那個寐語者是個女子長得極美。”她笑了笑,“軍營里可是把她傳的神乎其神,說她手中一把紅紙傘能生死人肉白骨,還有一把通體幽黑的七弦琴更是殺人狠絕?!?br/>
蘇娜兒嘟著嘴,“那有什么的?長得又矮又瘦,見人冷的像塊冰渣子,我是不喜歡的。”想起來自從回府,哥哥因為璇璣幾次訓她,她有些氣憤。
陳妙菁愣一下,“郡主竟已見過她?”繼而笑,“該是見過,她可是我們燕北的大恩人,我們茂川的軍人們都說,她以后是我們燕北的圣后娘娘。”她的神情不無羨慕,感慨道:“不像我們,只是粗人,就會舞刀弄槍,即不能生死人肉,也不能很絕殺人,端的都是皮糙肉厚硬擋下來的?!?br/>
蘇娜兒氣呼呼的站起來,“什么圣后娘娘?我的娘親還沒有仙去,這些大膽的武人們竟敢這樣造謠!那璇璣如何配得上我哥哥?我哥哥是人中龍鳳,她算什么?鄉野村姑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就是有毀天滅世的本事,也是個賤人,憑什么登上鳳位。”
她的修養,她的端莊此刻消失殆盡,就是精美的妝容清麗的臉蛋也掩飾不住狂躁的表情,她狠狠地將筷子摔倒地上,再也吃不下去一點。
“滾滾滾,帶著這些粗鄙的飯菜滾出去!”
宮婢們你看我,我望你,一聲不響的開始收拾飯桌。
郡主自從回宮來,性情真是大變,整日喜怒無常,傷春悲秋,真是在被擄走的這段日子受了大刺激,她們覺得平日對她們甚好的郡主著實可憐。
陳妙菁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意,她很快將眼底的那絲得意隱去,過來給蘇娜兒揉肩,“郡主你也不要生氣,軍營里那些男人哪有我們女兒心思?大抵都是些無聊時的胡言亂語,你可不要當真。再說,侯爺喜歡溫婉的女子,不會喜歡那種毫無感情只為命運茍活的冰山。我昨日聽爹爹說,侯爺要在朝中設立李朝皇極天宗那種玄學機構,讓寐語者坐鎮。朝中大臣是都不贊成的,已經商議好要聯名上書彈劾,若郡主也不喜歡那個寐語者,何不也在侯爺耳邊說道說道呢?”
蘇娜兒一聽,頓時不氣了。她有什么好生氣的?現在,所有大臣跟她一樣都不喜歡璇璣,她再給哥哥吹吹風,璇璣只怕連在北燕落腳之地都沒有。
她想到璇璣會遠離她的國土她的哥哥,臉上再也掩飾不住喜色,“阿菁,你真好,謝謝你來為我出謀劃策,若不然我還真是覺得頭疼?!?br/>
哥哥只能是她自己的,她守身如玉二十五年就是為哥哥守住一個干凈的身子,就算世人都反對又如何?她一定要嫁給哥哥,從小到大,哥哥是她唯一接觸的男子,是那么疼她愛她寵她,這樣的哥哥,她絕不送給別的女人!
尤其,還是璇璣。
陳妙菁回到府中,陳平還未歸來,她需要等待父親回來再匯報戰況。換過衣裳,去練習射箭。意難平,當然意難平。同為女子,她六歲練習騎射博術,十一歲像個男子一樣編入軍營,這么多年爭戰殺敵,幾次從刀尖下求生,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加起來,讓她看上去猙獰可怕。甚至洗澡也不敢脫光衣服,怕不認識自己是個女人。
而那個寐語者,不過是個隱居深山十六歲都沒經歷過戰亂的小女孩,只因為有厲害的兵器,未受過半分傷就可以就侯爺的命,陪伴侯爺左右。
她用命都不曾換來的身份地位就這樣被人搶走了。
嫉妒,這是每個女人的天性。她瘋狂的嫉妒這蘇娜兒,更加瘋狂的嫉妒著璇璣。
手指的箭離弦而去,力道大的驚人,值穿透箭靶射穿墻壁,石頭喀拉崩裂飛起,濺飛的石子砸傷樹上停歇的黃雀,撲騰掉在地上,無力掙扎。
彼時,光明而威嚴的朝堂大殿之中,宦侍聲音尖銳,“臣兵部侍郎陳平上奏,寐語者自古禍國,七百年前姜地現寐語者,姜國滅。五百年前亂世,現寐語者,開啟李氏□□。臣泣血捶首,我主英明,將寐語者趕出北燕地界,永不得踏入我朝世代庇蔭之地?!?br/>
“臣吏部尚書魏鏡上奏,天下傳言,寐語者一生不可為天命,乃是不祥之人,將會為世間帶來災難、厄運、輕則天雷劈世,重則天下兵慌??v觀天下時局,自寐語者出現,李朝□□戮民,富豪仗財欺民,達官顯貴將奴隸與野獸關在一起撕抖尋樂,還建造人獵場,斗獸場。不久前,更是有神石雨自天而將,覆滅神都,波及周圍三縣。我燕北欣欣向榮,人人分有土地,不爭納稅,百姓安居樂業,廣納天下難民,深得民心所向,斷不可接納寐語者不祥之人,毀我燕北欣欣向榮之氣。”
“臣大理寺卿秋東野垂淚上奏,四海之內唯我燕北集大家之風,哺育百姓之安,萬不可因寐語者一人,生靈涂炭,悔之晚矣?!?br/>
蘇陌桐坐正身子,“夠了,不用再讀了。本侯只問各位卿家一句,這璇璣姑娘是否救了本侯性命?”
“這……”一眾上奏的大臣啞言,辯解道:“侯爺,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我們燕北并非是小人之心,您大可賞賜璇璣姑娘豐厚的謝禮,讓她帶著金銀財寶去別的地方?!?br/>
蘇陌桐笑,“那以你們的意思,這天下多少財寶可以抵上本侯一條命呢?”
他問的很平和,卻再也沒有人敢回答。
侯爺是人中之龍,是天子是人君。他們不會傻到用金銀財寶衡量侯爺的姓名,因為江山萬里都是侯爺一人的,沒有任何金銀財寶可以買下。能買下的是燕北十四萬萬人的忠心。
申仲無力道:“侯爺,請您為燕北百姓著想,請您三思!”
刷刷刷,半邊朝堂的大臣跪下來,齊聲道:“侯爺,請您為燕北萬千百姓著想,請您三思?!?br/>
蘇陌桐望著跪在地上的二十幾個人,面無表情。
申仲啊,本侯還是小瞧了你,這二十多個人,是你圍下的人心吶。本候若除你,朝廷必然傷筋動骨??扇舨怀?,本侯這些重臣便都成了你的左膀右臂。
砍掉胳膊是痛,任由它潰爛腐敗吞血食肉,難道就不痛了嗎?
“侯爺,臣,也有本奏。”
說話的人,正是周仁。
他將奏本舉得高高,聲音如同洪鐘。“我北燕之地地大物博,歷代君侯胸懷豁達,廣納百川舉德思賢。上通天神下達三江,才會有如此欣欣之榮。您的師父南籬也曾是老侯爺的知己,二人政策相同,意見相乘,是我們北燕興旺的關鍵。而南籬師父的多方建議正是北燕繁榮的根本,她曾經也是寐語者。微臣愚見,請侯爺留下璇璣姑娘,為我北燕統一天下出謀劃策?!?br/>
蘇陌桐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他站起來,笑了笑,如沐春風。
“此事,明日再議吧,退朝?!?br/>
申仲出來大殿,他腳步很快,腳步略顯雜亂。周仁正準備去退朝間換官服,回家赴平陽郡守的約,平陽人口太多土地劃分不出來,需要遷移部分人到漢川去開荒墾田,需要周仁批個文書,撥些補貼款項。
申仲眼疾手快,將周仁的袖子拉住,語氣很是不好,帶著些警告的意味,“我以為你今天不會插手,你卻插手了。你要知道如果七香知道你要置她姐姐一家家破人亡,她會如何做!”
七香。
周仁眼光黯淡許多,他這么多年是太愛夫人了,至于當初入朝為官后的拳拳之心磨滅的近乎消失。他年紀大了,本來也可以繼續庸庸碌碌下去。但他時常也會從夢中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驚醒,七香啊,如果我愛的你,不是申仲夫人的七妹,如果我不認識你,該多好?
但從相見到相知,相見爭如不見時。
“她,總該有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我也總有自己要行的路。申仲啊,我們是二十年前在紫荊花宴上相見的吧?那時候我科舉失利心灰意冷,你和夫人帶著七香去看花燈,那時候的紫荊花真是美,可如果再回去,我一定不想仔認識你?!?br/>
他掙開申仲的手,進去很快換好官服,再出來時,申仲還在,他卻表現得很陌生了,仿佛同朝為官十幾載,他從未與申仲見過面。
申仲望著周仁的背影,低頭沉思。看來回去以后,他要去看看十幾年未曾去看過的大夫人了。
周仁和平陽郡守談完事情已經是下午了。他坐轎回府后,她的夫人七香正和申仲的大夫人聊天,看他來了,叫他,“大姐來了,大姐說漢川進貢了枇杷,侯爺送去申府一些,曉得我愛吃,都帶來給我了?!彼_心的像孩子。
周仁想起來,她已經兩三年沒吃過枇杷,她平日是很喜歡吃的。但是他看著端坐在那里笑的慈祥的申夫人,一丁點也開心不起來。他內心里充滿了擔憂。
申夫人卻沒有跟他客套,“周仁,七香是我用命救過來的小妹妹,跟了你這么多年,你對她好我都看的見。你不用擔心什么,有些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是我也并不想幫。走到哪一步都是命,我早已任命。這些年吃齋念佛清心寡欲過的十分舒心。今天來就只是和七妹聊聊家常,你該忙什么,只管去?!?br/>
周仁點點頭,“那你們繼續,我去書房處理些事?!?br/>
申夫人等他走了,才拍拍旁邊的椅子,讓七香坐在她旁邊,她已經滿頭銀發,臉卻依然很好看,五十歲,面容保養很好,“七香啊,姐姐不能陪你一輩子,但是他可以。你不能生育,他愛你,也不納妾,是個專情的人,不要辜負他?!?br/>
“姐姐,周仁他對我好,我知道?!?br/>
“那你答應姐姐,就算以后,姐姐是因為他而死,你也不能記恨他,不能棄他不顧,更不能以死相逼讓他為難讓他成為天下人不恥的笑話?!?br/>
七香云里霧里,不太明白申夫人的話,倔強道:“姐姐如我再生父母,我沒有姐姐早已經死去,若是他……他害死了姐姐,我這一生就常伴青燈古佛,再也不理他?!?br/>
申夫人無奈,嘆道:“他是你的天,你怎么可以如此愚昧?就當成是姐姐臨終之前的遺愿,希望你倆好好的,白頭到老?!?br/>
申夫人不再繼續跟她談論這個話題,用過晚膳,便要回去了。七香跟著送出門,因為天色有些晚,一再要求周仁把大姐安全送回。
路上偶有醉漢打鬧而過,申夫人從轎窗探出頭,“周仁,要好好對七妹,我走了,她在這世上除了你,就再沒有別的親人。我一點兒都不想勸你放過申仲,我與申仲,早在三個兒子都死了的時候,就恩斷義絕。他根本就不是人,將身邊的人一個個當作往上爬的棋子,到最后竟然喪心病狂,對老候爺……他死是死有余辜,沒有人會同情半分。但是他為官多年黨羽眾多,我擔心他會對你下殺手。你切記要小心,也要護七妹周全。我這把老骨頭,還活到現在就是為了看申仲他怎么死!可惜啊。”她嘆口氣,看不到了。抬頭望,今夜的星辰似乎格外美麗,她活了一生,也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夜空。
周仁并沒想到,大夫人的到來原不是替申仲來警告他,而是給他通風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