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五也受了挺重的傷, 他蘇醒后,第一時間便是下床要去找陸無昭。
他撐著身子起來,腦袋還發著昏, 眼睛瞧不清楚東西, 腿也傷了一條, 受不得力, 嘭得一聲,滾到了地上。
他抬手一摸,眼睛上綁著條布帶。
“哎你老實點, 你要干什么去?”
孟五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那人力量不算大, 只比一般人手勁大一些,但卻敵不過他一習武之人。若不是他此刻受了傷,此人的胳膊定會被他給擰斷。
眼睛……眼睛……他看不到了。
孟五坐在床邊,嗓音艱澀, “我的眼睛怎么了?”
“瞎不了, 放心吧。”
那人是清澈疏朗的少年音,青澀稚嫩,略帶沙啞。
但聽步伐,腳步虛浮,輕飄無力, 又像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那人似乎端著一碗藥,聞著味道有些苦, 靠近了孟五, 將孟五眼睛上的布條緩緩解下。
孟五頓時繃起渾身的肌肉,惹得對方一聲輕嘲:“大人此刻猶如驚弓之鳥,實在有些丟人。”
“別睜眼。”那人又道。
孟五沒理會對方的嘲諷, 他知道對方是要為他換藥,并未放松警惕。輕嗅空氣,除了難聞的藥膏味,還聞出了他房間里的味道,這是他所熟悉的環境,他身在陵王府,此人想必是主子請來的大夫。
“我家王爺呢?”
那人吊兒郎當道:“死不了。”
孟五瞬間擰眉,凌厲出手,扼住對方的脖頸,用力一掐,“我家王爺呢!”
“咳咳……你……咳咳……”
孟五驟然松了手,他又用那只手握了握自己的脖子,表情有些奇怪。
程時沒料到他會突然發難,又會突然放手,一時間有些茫然。頓了頓,繼續給對方換了藥。
只不過這一回,屋里再無人說話,氣氛一時間變得莫名其妙地詭異。
程時給孟五換好了藥,摸了摸鼻子,心道這位大人真不愧是陵王的左膀右臂,連作死的風格都是一脈相承,性子也像了幾分,都偏愛嚇唬人。
不過他一個行醫治病的,只要病人聽話,旁的事不歸他操心。主院那位冷面活閻王有老師在,不需要他插手,只希望面前這位看上去就挺有能耐的護衛大人別跟他家主子似的,能聽話些就好。
說起來,那位王爺倒也不是很難對付,畢竟是有夫人管著的。
程時嘆了口氣,若不是他處理不了陵王的腿傷,還真想與老師換一下。
他看著這個蒙眼男子低垂著頭,一副頗為失落的表情,于心不忍。難得沒有再冷嘲熱諷,忍不住寬慰了兩句:“大人不必太過憂心,我老師很厲害,能活死人,肉白骨,你家王爺已轉危為安,逢兇化吉,是好事,別再喪著個臉,不吉利。”
孟五抬頭,隔著麻布與之對望,程時有些尷尬地咳了聲,“大人可能不知,我老師是謝夫人的師傅,這回就是謝脩禾把我們找來的。”
程時將器具都收進藥箱,感慨道:“你們運氣真是好,正巧趕上我老師來湊今年下元節的熱鬧,再晚上一日,我們可就走了。真是緣分。”
“謝統領……”
“統領?啊,這小子都做到這么大的官了啊,不錯。”
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孟五屈著腿,垂著頭,靠坐在床榻下邊的地上,若有所思。
他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終于動了動身子,要站起來。
“哎你別動啊,腿還傷著呢!”
孟五淡淡道:“不礙事。”
程時磨牙,真是不省心。
“這位……大夫,能勞煩你扶我去王爺那邊看看嗎?”
“有何可看的?他都沒事了。”
孟五堅持地“看”著程時。
“好吧好吧,我扶著你去,就看一眼,看完你麻利地回來養傷。”
“好。”孟五應得果斷,“多謝。”
孟五一身逾八尺的青年,身子是有些分量的。
孟五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人駕起,腰間被人牢牢攬住,心里泛起一絲異樣。若是平常有人敢這樣碰他,怕是早已身首分家,可惜他現在行動不便,只能仰仗旁人的幫助,實在窩囊。
他回手勾了一下對方的腰,虛虛一圈,默默在心里丈量。
身高六尺有余,骨骼纖瘦,聽著對方呼吸的頻率和深淺、節奏,大致能推斷出,對方是個年輕人,且身體很好,不是什么身子被掏空了的中年人。
可是他的腳步卻是輕飄無力,不像是個少年人,倒像是個……
孟五猛地頓住腳步,勾著程時的手拘謹得縮了回去。
程時翻了個白眼,累得低聲喘著粗氣,“大哥,您能自己用用力嗎?您不知道自己多沉嗎?你想累死我然后沒人管你了是不是?沒人管你就等死吧,眼睛也好不了,再也沒法做你家王爺的護衛。”
孟五半晌也沒將胳膊搭回來,反而掙扎了兩下。
程時火了,抓著孟五的手就往自己肩上架,“孟大人,求求你,配合點好嗎?我還有傷員沒看呢,沒工夫在你這浪費時間。”
一起隨著陵王出城的還有兩個侍衛兄弟,他們也受了傷,止了血后一直沒有蘇醒,程時一直惦記著傷患,對著孟五的抵抗愈發惱怒,他不再“憐香惜玉”,強制地按著對方,架著人往陵王的寢殿走。
“你家王爺那腿傷我瞧了,倒是奇怪得很,你們沒有找我師姐,哦,就是謝夫人,沒找她看看嗎?夫人說什么?按理說,若是當年初傷時及時救治,不會成今天這樣子啊,倒是怪了。”
“若能及時診治,必不會像如今這般只能在輪椅上過活啊,你家主子當年是皇子,住在宮里頭,宮里難道沒有御醫能治嗎?”
程時一邊艱難地走,一邊嘀咕:“他如今這樣,倒是還要費上不少功夫,我師父不太擅長治療腿疾,但或可一試,興許能好轉也說不定。”
“若是看骨,還得請濟安寺的明心大師來才行,但是大師這十幾年來云游四海,找不到人。”
“對了,我們來京是為了下元節。這下元節呢,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十月十五下元日是道教齋法中規定的修齋日,青明觀會修齋設醮、祈愿神靈①,排場可謂盛大。青明觀的林道長與濟安寺的明心大師是至交,或許能在祭祀大典上看到大師。”
“我和老師這次過來,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看看能不能見到大師,你們若是想治腿,記得下元節的時候也去試試。”
還有最后一條游廊,穿過去就能看到陵王的寢殿,程時為了不冷場,能說的事全都說了。
“我不知你們當初為何會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機,但這回可萬萬記……”
“你是女子?”孟五突然說道。
程時大驚,猛地轉頭,“你、你說什么呢!誰是女子!”
“你是女子。”孟五抬手握了下程時的手腕,幫她穩住身形,肯定道。
從骨骼的構造,到走路的姿態,還有他方才扼住程時脖頸時……并未感受到喉結。
聲音可以偽裝,體態可以模擬,但身體的構造卻是難以掩飾,若是他此刻能視物就好了。
程時的臉唰得就白了,她女扮男裝行走江湖,鮮少有人識破她的易容,怎么……
她一把將孟五退開,對方一個踉蹌,撞上了墻壁。
“你、你你你自己扶著墻,蹦著去吧!”
落荒而逃。
孟五揉了揉裝疼的胳膊,單腿蹦著,扶著墻,他看不到前路,只能靠摸,靠聽著動靜,艱難地前行。
等好不容易到了寢殿外,他輕輕叩門,“主子?”
屋里好像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很急促,還有低聲的嗚咽聲。
孟五急了,“主子?您怎么了?”
“咳……”一旁的謝脩禾好心提醒,“小蕪妹妹在里面。”
小蕪妹……
哦,沈姑娘啊。
孟五沉默了一會,“謝統領,能扶我去坐一會嗎?”
畢竟屋里一時半會停不了,他這樣子站不久。
謝脩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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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擾了屋內正在纏綿的兩個人,陸無昭本不想管,可沈蕪卻是后撤了半步,圈著男人脖子的手抵著他的肩膀,不叫他繼續。
“不管他。”男人嗓音喑啞,說著就要拉她入新一輪的沉淪。
沈蕪紅著臉,手按著他的臉輕輕推開。
她直起身,跪在榻上,與他對視,“昭昭……我今晚……”
“我……我……”
沈蕪緊張得猛地吸了口氣。
“我能不能留下啊?”
她問得很輕,十分羞澀。
陸無昭:“……”
他定定望著她,滾了下喉結,沉聲重復:“留下?”
“啊……嗯。留在這里,不回去了。”
陸無昭不著痕跡地吸氣,盡量平靜,不牽動傷口,“為何。”
“我擔心你啊,回去恐怕會失眠呢。”
陸無昭閉了下眼,不去看她明亮燦燦又勾人的眼睛,“不行。”
沈蕪不高興了,“為什么!”
“留下作甚?”
“留下盯著你啊!”沈蕪埋怨道,“誰知道你會不會又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等我回去了,你就又亂跑。”
“我都這樣了能跑去哪,”他說,“你又不能與我睡在一處,如何盯著?留下來也無濟于事。”
陸無昭的本意是,王府沒有那么多婢女,照顧她多有不便,況且她身子也未好全,留在這有害無利。
還有就是,即便他們已有婚約,但留宿……終歸于她名聲不好。
還有沈琮志……他只怕會不高興吧。
陸無昭想起沈琮志那日醉酒后說的話,心口又莫名發堵。
沈蕪的重點卻歪了。
她微挑了眉,瞇著眼,意味深長地睨著他,“說的是呢,我得與你睡在一處才是。”
陸無昭:“……”
“不妥,這成何體統。”他蒼白地說道。
“不成體統嗎?那當初在憐芳宮時,我們可還沒有婚約呢,您喝醉了就脫我的衣裳,那會你為何不說不成體統了?”
“當初的事我很抱歉,萬分抱歉,但你今晚得回去,我這里沒有你休息的地方。”
“你這床榻很大啊,多我一個也綽綽有余,而且你現在傷著,不能亂動,你又占不了多大的地方,我借宿一下也沒什么吧?我們又不是沒一起睡過。”
陸無昭額角直跳,“阿蕪,矜持些。”
他很艱難地在抵抗著內心想要將她留下來的沖動,他要保持理智,不能任她胡來。
沈蕪瞪大了眼,“你嫌我不矜持?!”
陸無昭舔了下唇,無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那殿下何意?”沈蕪道,“難不成殿下真的看厭了我?所以一而再地拒絕?”
叫了殿下,不是昭昭,這是又生氣了?
為何突然生氣了,方才親吻時不是都好了嗎?
陸無昭有些茫然。
“你嫌棄我。”
“你趕我走。”
“你又兇我了!”
紅唇一癟,又要哭。
“阿蕪……我沒有這個意思,好好好,你留下,留下陪我。”
陸無昭生平第一回生出一種“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心愛的小女子”的感慨。
沈蕪卻是翻了個白眼,“你就是覺得我不好,我還不待了呢,哼。”
陸無昭實在不懂女子的心思,他不知道沈蕪此時有多害怕,害怕到已經不想去管什么禮教,管是否合適得體,她只想守著他,寸步不離。
他不懂,他心里都是所謂的“為她考慮”,卻不曾清楚她需要的只是安全感。
旁人說什么沈蕪都從不在意,只要自己日子過得舒服,自己愛的人過得開心就是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沈蕪打定主意要給陸無昭一個教訓,叫他好好長長記性,于是從榻上爬了下去,仗著陸無昭現在是個“全殘”,哪兒都去不了,在對方焦急慌亂的神色里,徑直往門口走。
陸無昭真的慌了,“阿蕪,阿蕪……”
沈蕪有一瞬的心軟,但想想還是不行,就要叫他記住了。沈蕪還未出嫁,便已經開始將御夫之策落到實處。
她轉身,一副傷心至極的模樣,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陸無昭心疼壞了,“阿蕪,我錯了,你別生氣,想在這里待多久都好,行嗎?”
沈蕪心中一喜,面上泫然若泣,哽咽了一聲:“……真的?”
“嗯,隨你喜歡,多久都好。”
沈蕪滿意地點點頭,“好吧,那我今日就不回將軍府了,殿下好好休息,我去找個住處。”
“你不留在我這里嗎?”
“不啊,”沈蕪眨眨眼,淚珠滾落,她失落道,“殿下你既然覺得不妥,那我就換個屋子住好了,不妨事。”
說罷,她也不管男人是何表情,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一出門,便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孟五,與站在他身旁,負手而立的謝脩禾。
“孟大人,你都這樣了就別亂跑了!”
一條腿綁著夾板,眼睛用麻布覆著,看也看不到,走也走不遠。
真不愧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下屬。
沈蕪放棄了向孟五尋求幫助,她吩咐芍藥回府去拿她的換洗衣裳,又叫來一個王府侍從,叫他帶自己去干凈的廂房。
她做這些的時候并未刻意壓低音量,擺明了就是叫里頭的男人聽著,聽仔細了。
等沈蕪離開了主院,孟五才在謝脩禾的幫助下,艱難地進了屋。
“主子……”
陸無昭現在的心情十分不好,“滾出去!”
孟五無辜地承受了怒火,可憐巴巴地被人攙回了房間。
……
夜幕降臨。
謝家兄弟走了,兩個大夫也已離開,孟五用過藥后睡下,沈蕪也回到了廂房。
漆黑的寢殿內燭火全熄,無一絲光亮,陸無昭靠在床頭,疼得睡不著。
他覺得今夜格外寂靜,格外難熬。他的心情時好時壞,夜深人靜,免不了會胡思亂想。
距離沈蕪離開他的房間,已經過了多久了?
好像才兩個時辰……
總覺得過去了好久好久。
她還生不生氣,難不難過了?
陸無昭頹廢地靠著床架,再度陷入了自厭與自責中。
吱呀——
房門打開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男人眉頭微皺。
輕而緩的腳步聲在黑夜的襯托下格外明顯,陸無昭警惕地聽了一會,突然神情凝滯,眉頭微挑。
唇角慢慢揚了起來。
這是哪個半夜不睡覺的小姑娘偷偷跑到別人的房間里來了。
沈蕪輕輕地將門推開,躡手躡腳地進了屋,踮著腳尖,學著白團的步子往床榻的方向走。
越靠近,她的背越佝僂,身子矮了下去,蹲著一邊慢慢往里蹭,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床上的動靜。
呼吸均勻,很好,睡著了。
她無聲地咧嘴笑了下,悄悄脫掉了鞋,慢慢地,動作輕緩地把手搭在了床榻上,四處摸索。
很好,外側是空著的,可以上去。
剛想收回手,直起身子爬上去,手就被人牢牢抓住,攥在掌心,死死地抵在床榻上。
沈蕪驚慌地抬頭。
怎么回事,他還沒睡嗎?!
熟悉的氣息瞬間襲了過來,將她包裹。
陸無昭探身向前,輕笑了聲,他的唇好像擦過了她的臉頰,在她耳畔輕喃:
“真巧,你也沒睡。”
作者有話要說: 阿蕪:不巧,我特意等你睡著QAQ
ps:二更22點前~
注①來自百度百科詞條“下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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