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凝視著那年老神甫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男孩的臉。

依然金發，依然褐眼，但曾經平凡卻可貴的相貌已然離他遠去，無數細小的傷疤遍布男孩的臉，一直蔓延到脖子，然后往下沒入充滿補丁的亞麻布里。

在那對褐色的眼睛里，充滿著難以言說的灰暗。

他回顧那前半生。

欺騙、偷竊、恐懼、饑餓、寒冷、孤獨，許多詞語不停地涌現，交織著、纏繞著，攀附在靈魂之上，讓人幾乎窒息，不見溫暖和光明，帶來的只有平淡如水的麻木和悲傷。

回過神來，他重新站在喧鬧的路中央。

陽光射在身上，有刺痛的感覺。

他的面前是一臉驚恐的囚犯，他們很年輕，有的甚至比男孩大不了多少，臉上有著類似的稚嫩。

男孩覺得自己見過這些人，于是很快便順著那種熟悉感猜到了他們的身份——這是一群學徒，未來的魔法師預備役。

他們曾在城里悠閑地游蕩，接受所有人的敬意，或許也曾和男孩擦肩而過，但他們不認識男孩，男孩也不認識他們。

現在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能擺脫過去的生活了。

他們只是陌生人而已，素不相識的過客罷了。

所以——

動手吧。

動手吧！

只需一個動作！

心中的那個聲音在不斷催促著他，只需簡潔的動作，就能改變一切。

讓寒冷融化吧，讓饑餓消弭吧，讓孤獨和恐懼遠去吧！

光明就在前方，就在自己的手中。

希蘭感到雙手在顫抖，他的心臟劇烈地動著，身體卻像冰塊那樣僵硬森寒。

學徒們驚恐的目光讓人感到熟悉，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在地下室被發現時，自己臉上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男孩迎著那些刺眼的目光，聆聽著人群中的寂靜。

希蘭還是伸出了手，緊握著那把沉重的劍，把它高高舉起。

男孩有些害怕地閉上眼，順著手里沉甸甸的感覺，讓利刃斜斜地落下。

哧——

充滿活力的鮮紅色飛濺而起，落在男孩的手上、臉上、衣服上，他終于再也握不住兇器，自己哆哆嗦嗦地跌倒在地，劍也哐啷一聲掉在一邊。

男孩感到體內的血終于又重新流動了，帶來烈日般的灼熱感，讓凍結的四肢復蘇，他渾身發抖著，面紅耳赤著，似乎骨髓內有某種新的力量開始涌現，順著血管沿著筋膜升騰而起。

神甫笑起來，嘴巴緊緊抿著，臉上眉毛眼睛擠作一團，讓人感覺看不見他真正的表情。

“這便是，迷途羔羊們，所應當學習的第一課——懺悔自己，救贖他人。”

人群里有人大喊一聲：“我，我要檢舉！”

這一下所有人都看了過去，那個男人似乎受到了鼓舞，更加激動起來，他一把揪住旁邊另一個男人的衣領，揮舞著另一只手，高聲大喊。

“瓊斯把自己一半的財富都捐給了那些有黑暗力量的異端，他還幫助他們搬運物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有證據，他捐獻的那些東西還在異端的倉庫里！”

被揪住衣領的人一瞬間暴怒，他反手抓住男人的衣服，直接就是一拳。

“你胡說！不許污蔑我！”

男人不甘示弱地還手，兩人就這么你一下我一下地打了起來。

人群下意識地避開，給他們分出了空地。

忽然，又有個女孩在人群中舉手，她聲嘶力竭，就好像那是和她性命攸關的大事：“我也要，我也要檢舉！”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聲音。

騎士們冷眼看著這場鬧劇，沒有做任何制止。

漸漸地，沒有人再說話了。

最開始那兩個男人終于分出了勝負，檢舉者把瓊斯壓在身下，一拳，又一拳，臉上帶著癲狂的神色，地面濺上了星點的殷紅。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他看著周圍畏懼的目光，失控地吼道：“為……為什么這樣看我！我在懺悔！我在救贖！”

車隊前方一個高大的騎士冷冷看著他：“擾亂現場秩序，當予以懲罰，將這兩個人帶下去。關于他所揭發一事，裁判所將會進行審查。檢舉有功，得賞；弄虛作假，重罰！”

幾個士兵上前，他們一左一右架住男人，另幾個俯身檢查瓊斯的身體，然后把他抬起來。

神甫背著雙手，高聲道：“我們歡迎每一個敢于站出來的人，但是要注意方式，以及最重要的：欺騙會被識破，謊言無法立足，神欣賞勇氣，但并不容忍卑劣。”

說罷，他拉起男孩，登上戰車，車隊重新行進。

圣歌如初，悠揚動聽。

但某些事情已經改變。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他扶在欄桿上，望見自己沾著血的手，忽然急急忙忙地縮下去，在下面蹭了蹭，把那些刺眼的紅色都留在了衣服不顯眼的地方，然后揪住衣角，仔仔細細擦掉了欄桿上的污痕。

當他再次抬起頭，底下是無數跪伏的身影。

不論他們之前有多少錢，是富裕到能買得起一整座莊園，還是窮困到只能以撿垃圾為生；不論他們高貴如天鵝，還是低賤如塵埃，此時此刻，他們都做著相同的動作——恭敬地跪伏、低頭，順從地獻上自己的一切。

男孩心里涌起了復雜的情緒。

但最后，悄悄地，它們都化作喜悅。

……

“呵，所以，你跟我做出了一樣的選擇啊。”

平地一聲雷，忽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炸醒希蘭。

他猛地睜開眼睛，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迷霧。

霧慢慢地散了，一個幻影矗立在前方，那個糾纏不休，不停騷擾著他的幻影。

然而與之前不一樣的是，幻影的臉不再是希蘭的樣子，此刻他的臉像是蒙上一層薄霧，不停地變化著，間隔著凸顯出不同的兩張面孔。

其中一個臉有著褐色的眼睛，布滿著細細的傷疤。

那是索倫斯特的臉。

“你……索倫斯特？”

希蘭全身都僵硬了，沒想到他的擔憂竟然成真，這個惡鬼真的從地獄中歸來了？！

然而，幻影卻嘲笑地看著他。

“哼，用不著那么害怕，我早已經灰飛煙滅，現在的這個‘我’，就連殘破的孤魂都算不上，只不過是，被刻印在奇跡里的一點點痕跡罷了。

“除了這樣說些話，我根本做不了任何其他事，就連這個奇怪的聚合體，也完全是你的所有物，我不過是勉強借用，或許明天，或許下一刻，我這點痕跡也會徹底消失，被熔進你的靈魂中。”

希蘭死死盯著幻影，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嗎？”

“你相不相信不重要，我也不在乎，我已經沒有未來，也不會在乎任何事了，現在我唯一有點興趣的，或許是看到我的一切都被你吞噬之后，你又會變成什么樣子，真是不可思議，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

“你所經歷那段記憶，來自于我，最開始的我，連我自己都已經忘了，強大的統御級神殿騎士，曾經是那樣不起眼的小鬼。”

希蘭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對方，但接下去，幻影說出了令他驚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