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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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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一陣歡喜,嗷嗷歡呼著,總算離開啞海了。夷波的速度是鮫人里面頂塊的,因為膽小,逃生技能滿滿,別人日行千里,她要是鼓足勁兒,可以游出別人的三倍。阿螺趴在她背上高興不已,“這樣看來我們三天就能到即翼澤了,你游得真快,比天上的鳥還要快。”
    夷波靦腆笑了笑,比鳥必定是比不過的,但水里是鮫人的天下,只要垂肩收腹減小阻力,以她們的體形,大部分魚類會自動避讓開,前方沒有障礙,游起來自然很快。
    南海這條水路她走過好幾回,但云夢澤和即翼澤在兩個方向,過了臨川水廊要分道。她搖搖尾巴游進內河,起先還算順利,越往深處越是曲折難行。內河和南海不一樣,水底有盤根錯節的老樹,水草奇多。游了一程浮上水面看,一看之下訝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附近沒有住家,也沒有渡口,只有鋪天蓋地的蘆葦蕩。東陸已經入秋了,焦黃的蘆海綿延百里,河流在前方迂回伸展。忽然一陣風吹過,蘆花漫天飛舞,讓她想起去年元宵節在云夢澤遇上的大雪,心里不免感到一陣凄涼。
    阿螺問:“你冷嗎?”
    人間有四季,春暖、夏熱、秋涼、冬寒。她們不屬于這里,況且又是常年在水下,感覺不到冷暖。夷波搖了搖頭,“你呢?”
    阿螺說:“我也不冷。我是螺,身上沒有血,要是哪天感覺到冷,大概就是要死了。”
    夷波翻了個白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揚,日光下的眸子里有萬點金芒。因為長得太美,有時候氣惱也像撒嬌,并不起任何震懾作用。阿螺咧嘴一笑,“走吧,這下游不快了,不用你背我,咱們慢慢趕路,正好和這里的水族打探打探,有沒有聽說過有龍出沒。”
    一樣非人的物種不能長期變化,總有不經意間現原形的時候,只要龍君來過,別說出入有風雷,單單那氣勢和樣貌,也足以給那些蝦兵蟹將留下深刻印象了。
    慢慢游,且游且探,終于遇上一尾鯉魚,鯉魚哈地一笑:“龍啊,你們真問著了。我跟你們說,我是孟津來的,和龍是近親。聽說過鯉魚跳龍門沒有?你們海鮮見識淺,肯定不懂,話說伊河盡頭有座龍門山,只要躍過那山,鯉魚就能化龍。告訴你們吧,我奶奶的二表哥的舅舅的干兒子五年前飛升了。那廝我見過,身條瘦小,肚子里沒有二兩油……”
    阿螺扶住額頭說走吧,“原來是個話癆。”
    再往前,遠遠看到一只憂郁的河蚌停在一截枯樹根上遙望遠方,阿螺入鄉隨俗,客客氣氣問了聲好,詢問最近有沒有龍來過,誰知那河蚌見了夷波啊啊尖叫,“這是何方妖怪,恁地嚇人!”
    夷波驚恐不已,躲在阿螺身后不敢出頭,阿螺忙好言同河蚌解釋,“她是鮫人,生性膽小,你別嚇著她。”
    河蚌終于冷靜下來,對人有些愛理不理,哼哼唧唧唱著:“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阿螺和夷波面面相覷,河族真是人才濟濟,連蚌都這么詩情畫意。可惜問不出頭緒,正打算離開,那蚌慢吞吞道:“河里怎么會有龍,再不濟也得往江湖去尋。要是實在著急,找河伯吧,說不定他知道。”
    找河伯可不敢,一處有一處的規矩,她們沒有公文,從海里竄到內河已經算偷渡了,再去見河伯,簡直自投羅網。
    這個河蚌不靠譜,忽略。阿螺安慰夷波,“沒關系,機緣到了自然就找見了。”
    夷波不置可否,反正最要緊的是找到胭脂盒上寫的那個糖坊,其他的可以容后再說。
    她們繼續往即翼澤進發,到后發現和云夢澤有些相似,不過略小些,一部分水面分離了,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群。
    那艘遇難的船是國君派遣出去的,要打聽領頭的不難。據說登褒家在明鏡泊邊上,她們星夜潛過去,第二天阿螺化成人形上岸打聽,夷波便停在離岸較遠的地方等消息。這明鏡泊也算湖如其名,水清和啞海不相上下。因為傍著青丘山,有山有水的地方總比別處多靈氣。之前經過蕭瑟的百里蘆葦蕩,到了這里季節仿佛延后了,滿池荷花初謝,花雖不再,荷葉仍舊繁密,一片片堆疊交錯,如果正值盛夏,不知是怎樣一番美麗的景象。
    天色陰沉,沙沙下起了雨。阿螺遲遲不回來,夷波等得無聊,扒著石頭四處觀望,心里期盼著,要是能出水透透氣多好!
    抬眼看,愈發覺得依偎著的石頭生得不錯,平整光滑,離水面也近,便于遁逃。再說正下雨,雨天走動的人少,上去歇一會兒,應該不要緊的……
    她摘了片荷葉,舉著長長的梗蹦上石頭,小心翼翼半臥下來,不時左顧右盼,害怕被人撞見。安頓好,覺得氣候真適宜,山水空蒙,霧氣蒸騰,她喜歡潮濕的環境。鮫人的肺在陸地上雖然也能用,不過濕度大一些,對她來說更愜意,畢竟是水族嘛,離不得水。
    一切那么可喜,她躲在傘底,層疊如蓮華的尾鰭在湖面輕拍。聽雨滴打在荷葉上,渾圓的水珠從邊角瀉下去,潺潺落進湖里,有種別樣的快樂。
    想起河蚌唱的歌,曲調纏綿,雖然聽不懂唱了些什么,反正有種哀怨的況味在里面。音律是共通的,夷波想那河蚌一定是在思念誰,相思總會讓人變得柔軟。龍君現在在何方呢?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可她已經念了很多年了,再等下去都要老了,龍君卻一直沒有出現。也許放棄南海,另謀高就去了吧!
    神佛的世界離她們太遠,也打探不著,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垂手撫撫尾上的那片龍鱗,日久年深,已經和周圍的鮫鱗相溶了,邊緣淺淡地暈染上一層翠色,中心卻越發璀璨。這是她和龍君之間僅有的一點瓜葛,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就算他忘記了當初的小鮫人,看到這龍鱗應該會有印象。
    不過這里景色真不錯,淡水里游過一圈,身上不會澀澀的,比在海里舒服。要不是怕人多的地方有危險,和阿螺留下常住也很好。
    她一手撐荷葉,一手掬水潑在臉上,在湖光山色里佯佯擺動尾巴。忽然看見山腳處有竹筏翩翩而來,筏上一人孑然立著,湖風吹起他雪白的袍子,腰間佩玉相撞脆聲作響。
    夷波愣了下,忙拋了荷葉跳進水里,本來應該逃跑的,卻不由自主停住了,擠在湖石的縫隙間探頭探腦向外窺望。
    雨勢漸弱,轉瞬放晴,萬線金光從云翳的邊緣滲透出來,映紅了整片蒼穹。明鏡泊上水汽一時難散,陽光聚攏后架起了一道虹,五光十色,絢爛得令人目眩。她吸了口氣,這地方真神奇,玲瓏處自有妙趣盎然。美景一定是這人帶來的,青丘山上有靈狐,說不定這是個狐仙。
    竹筏在水上悠游,沒有人撐篙,任它漂流。漸次近了,夷波心里緊張得通通跳,張大眼睛想看清那個人的長相,不知為什么,云山霧罩總看不真切。然而一種熟悉的感覺縈繞在心頭,這清朗的神色,悠閑的姿態,讓她想起一個人,捻著金鱗怡然一笑,佛性超然……
    龍君……她念了又念,有些走神,忽然一張漁網從天而降,等她察覺時已經晚了,漁網收口,她逃不出去了。
    夷波慌亂中聽見那些人歡快的叫喊聲,“盯了半天,總算抓住了!這下要發財了,先讓她泣珠,然后送給國君,還能換個大官做做。”
    他們拖她上岸,*扔下,任她在泥漿里翻滾。她驚惶掙扎,那些人盯著她團團轉,“真漂亮……鮫人怎么也穿衣裳?唉,咱們混得還不如一條魚,看看人家的料子,比咱們好多了……這鮫人是公是母?頭發這么長,一定是個母的……”
    夷波用盡辦法掙不出去,抱住雙臂,嚇得抖作一團。離開水的痛苦到現在才真正體會到,熾熱的陽光幾乎曬裂她的尾鰭,她頭暈目眩,呼吸困難。這些可怕的人就像鯊魚圍捕獵物,臉上帶著猙獰的笑,眼里有貪婪的光。她哀哀悲鳴,阿螺說會保護她的,可見這螺有多靠不住。她被人兜進了網里,她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可能這次真的完了,她要被人當貨物易手倒賣了,現在后悔沒有聽長老的話,然而后悔也來不及了。這里距離水面不過兩丈遠,平常一縱身的距離,現在卻如同隔著天塹。她又驚又怕,斷斷續續告饒:“求你們……放了我……”
    她這一開口,歡如鳥獸的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這鮫人會說話?”
    “會說話的更值錢!”
    夷波眼前一黑,心如死灰。這時竹筏飄過來,遠遠停在湖畔,筏上的人有個清冽的聲線,如泉水淙淙,金玉相撞。他是笑著的,連聲音里都帶著笑意,“遇見什么好事了,這樣高興?”
    幾個漁人手舞足蹈,“我們逮住一只鮫人,活的!以前聽老輩說明鏡泊里有夜唱,九成是鮫人顯圣,大家都不相信。這回親眼所見,還有什么可說的!快、快……抬回去養在水缸里,要是死了就沒用了。”
    竹筏上的人曼聲道:“既然是顯圣,倒敢捉她?哎呀,哪里有什么鮫人,分明是尾泥鰍!”
    夷波聽后愕然,扭過頭看,那白色的身影輕飄飄躍上了堤岸,一路分花拂柳而來。
    她這才看清,恐怕再生花的妙筆也描繪不出他的相貌。他是雪堆的人,精致得悚然。面孔不染塵埃,眼尾帶著笑,眼睛卻深邃如寒潭。最奇異的是眉心皮下有隱約紅痕,像一片花瓣,一簇火焰,妖異而宛然。夷波覺得他應該不是人……肯定不是人,然而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破綻,太奇怪了。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微頓了下,猛然發現一切都變得過分的大,連網眼都大如門洞。怎么回事?難道是自己變小了?垂眼一看,繽紛璀璨的魚尾居然不見了,下半截變得黑黝黝,又細又黏膩,果然成了泥鰍。
    夷波頓覺五雷轟頂,驚恐尖叫,然后一頭栽倒,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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