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br>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著端坐在絨墊上,長發曳地的妖鬼,抬手不著痕跡地摁了下發脹的眉心,開口時,話語里依舊沒什么波瀾:“他這還需要些時間,朝年,你看著。”</br> 朝年應聲道是。</br> 門嘎吱一聲朝外推開,女子輕柔的腳步漸落漸遠。</br> 溯侑慢慢睜開眼他肩上,手上,仍掛著霜白的絲線,神識恢復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br> 她的臉色近乎處于一種病態的白,儼然是消耗過度的征兆。</br> 他以為她至少會等他睜開眼,徹底蘇醒,再冷聲告訴他,自己對他施舍了多大的恩情,而后順勢敲打警告,讓他切記知恩圖報,從此為她所用。</br> 可沒有。一句也沒有。</br> 說給他接經絡,就真的只做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br>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既不貪他的色,又不覬覦他的內丹。那她從審判臺救他,親自為他續接筋脈,給他用最好的藥,是為什么?</br> 一只修為全廢,身份低微的妖鬼。連那顆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價值都比不上。</br> 朝年將之前準備用的三春丹裝回瓶里,又將玉瓶放回房里的那張大圓桌上。</br> “叮當”一聲響終于將輕羅的魂拉了回來,她看了看氣息比之前強勁數倍的溯侑,又伸長脖子看了看薛妤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地喃喃:“我以后一定聽女郎的話。”</br> 她頓了一下,去看梁燕:“我從未見過像女郎這樣……”她的聲音含糊的低下去,后面幾個字沒能蹦出來。</br> 屋里的人卻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br> 包括才恢復經絡的妖鬼。</br>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順的長發晃動著,乖巧地落在耳側,他掀了掀眼皮,一雙好看的桃花眼里風華瀲瀲。</br>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br> 于是想象不到,傳言中鄴都手握大獄,鎮壓無數妖鬼的公主,竟然是這樣的。</br> 薛妤走出房間,繞過一根根繪著飛天神佛的紅漆柱,在西邊環廊處停了下來。這里視野開闊,垂眼就能將熱火朝天的下兩層看得清楚分明。</br> 一樓搭起的看臺上坐著兩位眉眼相似,但又風情迥異的姑娘,一個抱著琴低吟淺唱,一個起身伴舞,身姿曼妙,看客們興起,撫掌叫好,聲潮如流水般涌上來。</br> 樓里的小童得了榴娘命令,見她感興趣,上前童聲稚氣地介紹:“女郎,這兩位是樓里的淺析,淺露。她們是雙生姐妹,一個擅歌,一個擅舞,因為才情出眾,很受山海城中富家公子們的追捧喜歡。”</br> 薛妤回頭,見小童長得圓潤,身高只到自己大腿,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像模像樣的,不由順著看下去,問:“你們娘子和羲和圣地做了交易?”</br> 她以為得不到回答,不料那小童眼睛一下子睜得圓溜溜的,有些詫異地道:“那是自然。女郎竟不知嗎?”</br> 薛妤換了個姿勢,擺出一副愿聞其詳的樣子,就聽那小童倒豆子一樣將自家的事倒出來:“這事發生時我還未出生,但聽樓里的姐姐們說起過。當年羲和圣地里出了點狀況,導致靈氣外泄,波及城中許多無辜凡人,但一時之間又沒有立刻解決的方法,于是圣地里出手造了一座樓,又出來了幾個人跟當時山海城中的酒樓老板們見了一面。”</br> “我們娘子就是那時候帶著姑娘們過來的。”</br> 薛妤聽故事一樣地聽完,道:“那還真是挺稀奇。”</br> “據我所知,羲和一向不和外人合作。”</br> 那童子抬起一張肉嘟嘟的臉,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薛妤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聽他說起樓里其他出名的姑娘。</br> 聽到一半,薛妤的袖口突然傳來一陣源源熱意。她微楞,手探進去一摸,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卷軸。</br> 那小童見此情形,十分懂事地福了福身,退到廊外伺候。</br> 卷軸展開只有手掌大,正面四個邊角處各描著不同的人物,一角為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一角為慈眉善目的老者,這兩人被描得活靈活現,通身細節全由金紋勾勒,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相比之下,下面兩角描著的人就格外黯淡,除卻其中一人身后拖著的長長羽翼稍顯眼些,竟連面容都看不清。</br> 除卻這四人,卷重正中間還點了三個字——天機書。</br> 薛妤自幼跟天機書打交道,對這情形再熟悉不過,她只是瞥了眼天機書正面的人物,就很快將卷軸翻了個面。</br> 若說看正面這卷軸平平無奇,背面便顯露出它奇妙精巧的一面了。</br> 數十列小字密密麻麻透過卷軸,浮至半空,字多而不亂,隱隱泛著靈光。薛妤伸手在卷面上撥了撥,那一面的字便很快淺下去,換了面新的上來。</br> 這一幕在薛妤眼中再熟悉不過,甚至都不需要深想,她的手指就已經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連著滑動好幾頁出來,最后停在其中一行最惹眼的紅字上,只見上那頭寫著——晉西邊陲,小雨村,狼妖作祟。</br> 正是之前薛妤降服的那頭禍害生靈的狼妖,死去有近十天了。</br> 薛妤點了點那行字,下一刻,那行字憑空消失在了卷面上,而與此同時,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務似的,她雪白的手腕上纏著的一根銀色絲線無風自燃,眨眼就消失在空氣中。</br> 天機書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奇異之物,真身供在六圣地中最神秘的羲和內,但似薛妤這種圣地傳承者身份的,亦或者某些名門正派的關門弟子,長老、掌門等,手中大多都有一份這樣的小卷軸,都是從天機書真身中分化出來的小化身。</br> 卷軸囊括萬象,各地發生的棘手事皆在其上,前輩們非大事不出手,年輕一輩卻都有明文規定的數額,一年下來,怎么也得接幾回任務。</br> 薛妤記得,她救下松珩這年,因為前一年待在鄴都城內,一個任務都沒有接取,導致一年半的任務疊加到幾個月里,所以今年元宵一過,她就帶著人去了小雨村。</br> 也導致現在一個任務完成,但卷軸并沒有立刻合攏消散,而是像等待什么似的停滯在半空中。</br> 薛妤皺眉,思索片刻后伸手點了卷軸兩下,上面很快涌現出千萬點靈光,無數行字在她面前快速跳動,最后凝成數十列擺在她眼前。</br> 她沒有一行行細致地看,而是動作熟稔地摁了下天機書最尾端綴著的靈力光點,那數十行字頓時消音匿跡,只剩一句還留著。</br> 薛妤定睛一看。</br> 【紫薇洞府,東側海域,塵世燈丟失。】</br> 薛妤看到塵世燈三個字時,就無法克制地皺起了眉,她將天機書往正面一翻,在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四顆星時,沉默了許久。</br> 她好像永遠抽不到輕松簡單的任務。音靈是圣地繼承人中手氣最好的,一星兩星任務排著隊往她那跑,除此之外,其他人難易參半。只有她,兩星從未抽到,三星任務成堆,四星總喜歡在時間緊迫的時候來雪上加霜。</br> 四星一來,這一年的任務,她根本別想完成。</br> 像是知道她怎么想的,那卷小小的卷軸催促似小幅度躍動起來,發出嗡鳴的響動。</br> 薛妤冷眼看著天機書,好半天沒動。</br> 直到天機書徹底老實下來,她才終于動了下手指,慢吞吞地落在那行字的正中間。</br> 在她接下這個任務的同時,一根銀色絲線綁上她的手指,卷軸上靈光消散,化為小小的一卷,啪嗒一聲掉入薛妤的掌心中。</br> 薛妤回到自己房間。</br> “去將人都叫過來。”薛妤對守在門口的輕羅道。</br> 沒過多久,梁燕等人就聚集到了一起。</br> “女郎。”朝年很快迎上來,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意動,問:“我們是要去完成天機書任務了嗎?”</br> “嗯。”薛妤應了一聲,道:“梁燕,你去通知我父親派來的人,這沒他們的事了,讓他們即刻回鄴都。”</br> “是。”</br> 薛妤的目光在幾人中轉了一圈,看向興致勃勃的朝年,問:“你要跟著一起?”</br> “我跟著女郎。”朝年一本正經地答:“姐姐來前再三囑咐,讓我寸步不離跟著女郎,保護女郎。”</br> “保護我?”薛妤一雙美目掃了掃自告奮勇的少年,問:“你現在,筑基幾段?”</br> 屋里站著三名女子,朝年被薛妤這樣揭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訕笑。</br> “準備一下,天亮之后我們動身,去紫薇洞府。”薛妤道:“在這之前,——梁燕,輕羅,你們去樓里走動走動,查探一下有關紫薇洞府的東側海域,還有塵世燈的事。”</br> 幾人鄭重其事點頭,才要離開,被薛妤叫住了。</br> “朝年,給皇宮中透露消息,刺殺人族親王的賊子被赤水的人救走了。”</br> 朝年一驚,但看薛妤的臉色并不好看,也不敢多問,拿出聯系的玉符就去安排了。</br> 人三三兩兩散去,房間里只剩下薛妤和才接好經絡的溯侑。</br> “需要我做什么?”方才他們都在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只垂著眼聽,兩只骨節齊整的手落在兩側,第一眼看總給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人一走,他終于抬眼看薛妤,問出了這么一句話。</br> 薛妤感應了下他體內尚紊亂的氣勁,道:“如果我是你,在剛接好筋脈的第一天,會乖乖待在房里休息。”</br> 溯侑當然知道。</br> 怎樣對自己更好,誰能不知道呢。</br> 可他總得有點用。</br> 那顆七彩丹,還有她消耗的靈力,總要有點價值。</br> 不得不說,這只妖鬼有雙很漂亮的眼睛,里面的陰鷙和戾氣褪去之后,瞳孔顏色更加深邃,甚至都不需要用上他那張臉,就已經讓人無法說出冷然拒絕的話。</br> 可薛妤很快就挪開了視線。</br> 她像是趕時間一樣,皺了下眉之后就從靈戒里翻出了本冊子放在桌面上,聲音依舊清冷:“三天之內,把第一層學會。”</br> 說完,她也懶得看他反應,閃身離開房間。</br> 溯侑下意識松了一口氣。</br> 他不習慣,也不想欠任何人人情,但既然已經欠下了,能夠還一點就是一點。</br> 他伸手翻開古樸的羊皮手冊,以為里面是什么詳細的任務介紹,以及需要他做的事。</br> 結果才翻開第一面。</br> 【鄴都秘笈】四個大字映入他的眼簾。</br> 溯侑動作一頓,將手冊翻到最后一頁,見上面赫然用小字寫著——“天字訣”。</br> 少年那雙漂漂亮亮的桃花眼徹徹底底滯下來。</br> 這人,給他用了最好的藥。</br> 讓他修習最頂尖的圣地秘笈。</br> 他以為能還她點什么。</br> 結果越欠越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