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路上輾轉了一小時,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宋踏云扶著宋蕊下了車,付了車費后,還不忘沖著司機禮貌地點了點頭,道了聲“多謝”。
足有三米高的鏤空鐵門正中上了把生銹的大鎖,旁邊掛塊已然褪色的白板,由上至下寫著九個大字——龍遠市精神衛生中心。宋踏云湊上前去看了眼門牌號,和平路16號,沒錯。
由小門進入后,赫然映入眼簾的是數百平米的活動空地,可惜這會兒空空蕩蕩未見一人,一地的落葉薄灰看起來鮮少有人打掃。
“以后,你可以在這里散步、騎車,說不定還能跳跳廣場舞。”宋踏云似乎對這塊活動空地很是滿意。
“啊,是。”宋蕊點點頭,不見一絲的喜悅。
宋踏云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扶著她走進了門診部。相較于外部的冷清,人來人往的大廳多了幾分人氣,醫生護士行色匆匆,病人也都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中,而那些滿面愁容的,則大多是病人的家屬。
之前宋踏云已經在電話里預約過,因此宋蕊的入院手續并不算復雜。他幫著宋蕊把帶來的行李安置好后,剛欲離開,轉身便被一白大褂給堵了門。
來人身材高挑,形貌昳麗,看著約莫三十出頭。白色襯衫配黑色西裝長褲,未系扣的白大褂剛剛及膝,全部熨得平平整整,不見一絲褶皺。他微微垂眼望向宋踏云,鼻梁上架了副金屬細框眼鏡,使他的眸色有些許看不真切。
“您好,我是您母親的主治醫生,虞焰。”白大褂沖他伸出手來,附贈禮貌的一笑,雙眼彎成極其溫柔的弧度。
“虞醫生您好,我叫宋踏云。”宋踏云同他輕巧地握了握手,“家母就麻煩您了。”
“不麻煩。”虞焰從胸側的口袋里取出一支鍍金的鋼筆,在紙上寫了些醫生特有的“鬼畫符”,繼續道,“由于您母親是第一次住院,我們希望家屬可以在此陪護一段時間,您看您方便嗎?”
“沒問題。”對于這項規定,宋踏云一早已經得知,這次便一并將自己的行李也帶了過來,他將行李箱從背后推出來,“我正準備去家屬陪護病房安置行李呢。”
“那看來是我打擾你了。”虞焰側身給他讓了個位置,卻并沒有離開的打算,而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宋踏云身后。
未出十米,宋踏云停下腳步,略帶疑惑地回頭看向虞焰:“虞醫生,您現在不應該去看看我母親的狀況嗎?放心,錢我已經交了,不必再跟著我了。”
“您母親在省人民醫院開具的精神診斷證明我已經看過了,短期內沒有再診的必要。她那邊會有護士來照顧,我跟著你,主要是想和家屬了解一下具體情況,順便商討接下來的治療方案。”虞焰一席話說得極為誠懇。
宋踏云沉默地同他對視了幾秒,虞焰也不卑不亢地回望著他,兩人的神色都過分平靜,將心底的波濤洶涌盡數掩藏。
半晌,宋踏云帶著歉意一笑:“是我多心了。”
沒出兩步,忽然有位小姑娘舉著畫筆飛奔而來,冒冒失失的,給宋踏云的衣袖畫了好長一道。
幾乎是同時,宋踏云轉身抓住了小姑娘握著畫筆的手,微微上舉,語氣平添了幾分嚴肅:“小妹妹,在走廊里亂跑是不對的。而且不用時,記得把畫筆的蓋子蓋好。”
“她已經不是小妹妹了,她比我還要大兩歲。”一旁的虞焰忍不住開口道,“不過如果你說心理年齡的話,大概確實是個小孩。”
宋踏云循聲回頭看向虞焰,手剛剛松開些許,小姑娘便掙脫開來,一溜煙跑了。他垂下手來,感慨道:“得了精神病,還會讓人變年輕的嗎?”
虞焰沉思了片刻,拋出了四個字:“相由心生。”
轉過一個彎,便是家屬所住的陪護病房區域。推開其中一間的房門,里面只有兩架空蕩蕩的鐵架床,連床單都還未鋪,露出幾塊有些發霉的床板。
宋踏云徑直坐了上去,指了指對面的另一張床道:“不介意的話,坐在這里和我聊聊吧。”
“好的。”虞焰在對面坐了下來,兩條長腿以一個舒適的姿勢交疊著,翻了翻手上的文件開口道,“經診斷,您的母親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癥,伴隨著輕度的被害妄想癥,治療建議是住院進行強制治療。”
都是些宋踏云一清二楚的內容,他點點頭未發一言,等待著虞焰接下來的話。
虞焰抬頭看向他,藏在鏡片后的雙眼緩慢地掃視了他一圈,像在閱讀一本書:“你大概是什么時候發現她有精神病的苗頭呢?”
宋踏云回想了片刻:“大概是,我上大學之后,我母親的精神狀況就開始出現了問題,經常把幻想當作事實。”
“大學后……”虞焰嘴里默念了一遍,用鋼筆在紙上簡單記錄了下來,“對于病因,你有什么想法嗎?根據之前的病歷記錄,你們家族似乎并沒有精神病遺傳史。是在那段時間發生了什么變故,導致你母親性情大變的嗎?”
宋踏云頗為惋惜地搖了搖頭:“關于這個問題,我在之前就想了很久,也問過我的母親,但最終都沒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我明白了。”虞焰合上手中的文件,站起身來,“目前的治療方案是,先吃藥觀察控制一段時間,后續我們再議。我先走了,不打擾你收拾房間了。”
“虞醫生。”宋踏云緊隨其后站了起來,上前半步,“我母親的病,大概多久能好?”
虞焰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精神方面的疾病,尤其是重度的,恕我們不能給你一個明確的治療時間,你得做好長期治療的打算。”
“可是虞醫生,”宋踏云故作驚訝地一挑眉,“您不是醫術高超,不管多嚴重的精神病患,在您的手上也能很快痊愈嗎?”
虞焰本把文件單手抱在胸前,一副準備離開的架勢。此話一出,他垂下手來,沉默地打量了宋踏云幾秒,才緩緩開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些坊間的小道消息,謝謝虞醫生幫我證實了它。”宋踏云格外爽朗地一笑,“那么我母親的病,就拜托您了。”
虞焰的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有種被耍的感覺。他點點頭,似乎不愿再與其多談,快步走出了病房。
來時已是下午,待到宋踏云收拾完房間,太陽早已沉入地平線。他帶著宋蕊來到了食堂,這兒的飯菜自然比不上宋蕊的手藝,但此刻顯然并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利。
“那位虞醫生在治療方面挺有一套的,媽,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宋踏云夾了一筷子肉至宋蕊的餐盤上,開口道。
“你吃、你吃。”宋蕊似乎不太想聊這些事,將肉又加倍夾了回去。
宋踏云有些擔憂地望向宋蕊,但最終也懶得繼續母子情深的推拉場面,將肉放進了口中。兩人在沉默中,結束了這頓晚飯。
病房雖然簡陋,不過應有的設施還算齊全。立夏剛過,氣溫便開始逐步攀升。向來畏熱的宋踏云開著空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早上一起床便傻了眼,頭重腳輕,想來是給吹感冒了。
宋踏云強忍著不適前去探望了一趟宋蕊,她看起來狀態還不錯,護士喂藥時也很配合。沒待多久,他便借口上廁所溜了出來,打算找虞焰給他開個單子拿點感冒藥。
虞焰的辦公室就在病房上面一層,宋踏云輕車熟路地來到主治醫師辦公室,昏頭昏腦的連門也忘了敲,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一片漆黑,只有電腦屏幕散發著瑩瑩的光,照亮了虞焰的半邊臉。聽見開門聲,他轉身望向宋踏云,反光的鏡片遮住了他的眼,語氣里帶著隱隱的不悅:“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宋踏云一開口,便是一聲響亮的噴嚏。他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我感冒了,想麻煩您給我開點感冒藥。”
“啪”一聲,屋內的頂燈被打開了。宋踏云這才注意到辦公室內還有兩個人,此刻同樣帶著不滿的目光望著他。
這兩個人宋踏云在醫院的名單上見到過,男的叫方敘海,女的叫林晚吟,都是跟著虞焰的醫生助理。
雖然不知道三人黑燈瞎火的在辦公室里做些什么,宋踏云還是帶著歉意對著兩人欠了欠身,而后繼續望向虞焰:“虞醫生……”
“我是精神科醫生。”虞焰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我不會治感冒。”
“可是我感冒了。”宋踏云苦著一張臉,帶著求助的目光道。
虞焰輕輕舔了舔嘴唇,思索片刻后,果斷地起身按下筆記本電腦,經過宋踏云身邊時拍了拍他的手臂:“跟我來,我帶你去找護士。”
兩人走在走廊上時,宋踏云突然開口問道:“虞醫生,目前我母親在吃哪些藥啊?”
虞焰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喉結上下一滾,語氣故作平淡道:“你可以去問護士,或者看取藥單。”
“可這些藥不是您開的嗎?”宋踏云反問道。
虞焰的腳步沒有停歇,但躲在鏡片下的雙眼卻不停眨動著,半晌后宛如背書道:“奧氮平、利培酮、齊拉西酮……”
宋踏云訝異地睜大雙眼:“糟了,護士好像忘了給她喂齊拉西酮。還好問了您,回頭我去提醒一下吧。”
“不用。”虞焰終于忍無可忍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他,“你明明知道你母親在吃什么藥,為什么還要來問我?”
“您不是醫生嗎?”宋踏云忽閃著一雙無辜的眼,似乎不懂他突如其來的不快。
虞焰深吸了一口氣,眼里的和善一掃而空,冷冷地看向他:“說吧,你到底想問什么,別在這里拐彎抹角了。”
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宋踏云干脆也攤了牌。這回,換他笑到兩眼彎彎:“虞醫生,我想問的是,您沒有執業醫師資格證,是怎么當上醫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