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樓下的喧鬧,這一層靜得宛若太平間,每一間緊鎖的辦公室,就是一列墻上的暗格。
虞焰微微屈下身來,用食指將細邊眼鏡勾到鼻尖。他天生一雙桃花眼,微笑看著對方時,總會給人一種溫暖又安心的感覺,足以撫慰那些病人家屬憂慮的心。
而此刻,這雙眼里的善意全無,銳利得仿佛捕獵的雄獅,要用目光將獵物身上的肉一塊塊剮下來。如果此刻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手術刀刺殺自己,宋踏云也絲毫不會意外。
“虞醫生……”宋踏云禮貌地試圖提醒他,現在這副樣子多少有些不得體。
“宋踏云,你到底是什么人?”虞焰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虞醫生,你喊著我的名字,又問我是什么人,未免也太有趣了。”宋踏云當真獨自一人笑了好一會,發現虞焰似乎沒有同他一起笑的打算后,他略顯遺憾地斂起笑意,“要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嗎,我是宋蕊的家屬,目前大學剛畢業,只是一個沒有背景的無業游民罷了?!?br />
“你很享受這種扮豬吃老虎的滋味?!庇菅胬潇o地給他下了結論。
“哪有?!彼翁ぴ频难壑须y得閃過了一絲慌亂,但很快繼續面懷憧憬道,“打小我父母就希望我成為一名醫生或者老師之類的,可惜我沒這個本事。不過在虞醫生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我考不過執業資格證,可我也想當醫生,能教教我嗎?”
虞焰似乎并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我可以幫你更改你母親的主治醫生?!?br />
“虞醫生,你是在……威脅我?”
“這是建議?!庇菅婕m正道,“我醫術不精,恐怕不能讓你滿意,換個醫生對你我來說都好。”
“可我不想換啊虞醫生,我就想要你?!彼翁ぴ频恼Z氣里帶著幾分小孩撒嬌的意味,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地望向虞焰。
虞焰已經懶于看他這些偽裝的小把戲,將眼鏡推回鼻梁,鎮定自若地繼續往前走:“我帶你去找護士拿感冒藥。”
宋踏云三兩步跟上前來,不依不饒道:“做不了您這種級別的醫生,做個助理也不錯啊。您那兩位助理似乎都不是醫學專業畢業的呢,剛巧我也不是,能把我也弄進醫院嗎?”
“宋踏云,黑進醫院后臺很好玩嗎?”虞焰反問道。
宋踏云燦爛一笑:“當然沒有虞醫生您有趣?!?br />
“到了?!庇菅嫱O履_步,推開眼前的門,沖著屋內喊了一聲,“小沈,這位感冒了。”
很快,屋內跑出來一位護士,簡單打量了一下宋踏云:“頭疼嗎,有沒有發燒,我給你先拿點感冒沖劑吧?!?br /> “只是有點兒流鼻涕。”宋踏云羞赧地笑了笑。
護士小跑著前去拿藥了,虞焰轉身就打算離開,袖口卻被宋踏云一把抓住。他極快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微擰著眉努力將袖口的褶皺拉平整,“還有什么事嗎?”
宋踏云耐心地看著他和一只袖口較勁,半晌才開口道:“謝謝你,虞醫生?!?br /> 虞焰似乎連一句“不用謝”都不愿留給他,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朝來時路走去。
待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耳畔后,宋踏云先是微微揚起了嘴角,滿眼愉悅的神色。而后笑意越來越濃,他忍不住一手捂住了嘴,笑到彎下了腰,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你、你還好嗎……”拿藥回來的護士看到這一幕,不安地問道。
宋踏云回過神來,直起身欲蓋彌彰地干咳了兩聲,幾乎是用搶的拿走了護士手上的藥,而后咧嘴一笑:“謝謝護士姐姐?!?br /> 護士瞪大了雙眼,略帶驚恐地看著他過分標準的笑容,結結巴巴道:“每、每天三頓,飯前吃?!?br />
好在感冒并不算太嚴重,服了兩天藥后,便順利痊愈了。待在醫院里的這些日子,宋踏云每天都百無聊賴,照顧完宋蕊后,抱著自己的筆記本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虞焰沒說錯,宋踏云確實曾經黑進過醫院內網,所有存儲于云端的資料,在他眼里仿佛都是公開的存在。虞焰的證件照大抵是大學時期拍的,沒戴眼鏡,一張青澀稚嫩的臉,略顯緊張地望著鏡頭。
宋踏云將照片存儲下來,放大到占滿屏幕,饒有興味地欣賞了半天。比起現在那張戴了面具的臉,這個時期的虞焰明顯要可愛多了。
作為一個從不吝嗇自己夸獎的人,宋踏云果斷將照片通過內網發到了虞焰的電腦桌面,配字“你真可愛”,來表達自己由衷的贊賞。
只可惜虞焰并不領情,從系統反饋回來的數據來看,虞焰幾乎是一秒鐘就關掉了那個頁面。
在二進制的世界里“稱王稱霸”,能極大地滿足宋踏云的虛榮心。沒事他會寫點便捷的軟件,甚至還幫人黑過騙子的賬號追回被騙的錢,當然偶爾也會做點類似于駭入系統的事兒。
大抵是他的道德觀念與常人有別,這三件截然不同的事,在宋踏云眼里其實都是一個性質的。沒人告訴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也從沒有人找到過躲在屏幕背后的他。
事實上,忽然躺槍的虞焰并沒怎么招惹他,無非就是沒滿足他的好奇心罷了。
然而宋踏云對于他人的隱私有種近乎病態的窺探欲,從前是用眼睛用耳朵,現在則是用鍵盤,用這一方小小的屏幕。
每個人在網上都有獨屬于自己的小世界?,F實可以偽裝,網上當然也可以偽裝,但是兩者拼湊起來,便多多少少能刻畫出其真實的形象。
其實這些年來,宋踏云已經很少費心勞神地調查他人了,畢竟結果都很無趣,拼命隱藏在最深處的,也無非是那些人之常情。
可是虞焰太特別了。宋踏云調查了他所有的過往資料,公開的未公開的,包括每個平臺上的發言,一條條看過去,居然依然無法解決宋踏云心里的疑惑。
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心令宋踏云百爪撓心,越急越亂,忍不住做出些出格的事來。
然而虞焰比他冷靜多了。這些天,他無數次期盼著虞焰出現在他面前,質問他懇求他都可以??墒怯菅鏇]有,一次都沒有。
而這種過于鎮定的反應,令宋踏云更加沉不住氣。終于,他在看完了一部虞焰曾在社交軟件上推薦過的電影后,翻身下了床。敵不動,那就我來動。
不愧是高分影片,看得宋踏云都忘了時間,走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時,一看手表才發現已經十二點多了。
虞焰這會兒應該已經睡了,宋踏云想起之前曾經在醫院內網翻找過,醫生宿舍應該是在辦公室樓上。根據打卡記錄,虞焰只有周末才會回家,工作日都是留在宿舍過夜。
而今天,剛巧就是工作日。
宋踏云一路摸到了虞焰宿舍門口,將這扇四四方方的門掃描般瀏覽了一遍。猶豫片刻后,他最終還是沒有敲門,轉身朝自己的病房走去。擾人清夢是件極其討厭的事,既然自己等了這么多天,再等一晚也不算太久。
等到宋踏云在走廊上看見前幾天握著畫筆飛跑的女人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走錯樓層了。家屬休息病房應該在下一層,這層是醫生辦公室。
這回女人沒有亂跑,身旁有個老婦人正攙扶著她。不過她的手上依然舉著一支紅色的畫筆,猶如一盞火炬,而她就是圣火的傳遞者。
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上,感應燈隨之一節節亮起,又一節節熄滅,像是交錯的鋼琴鍵。宋踏云在黑暗之中站定,看著那盞不斷遠去的“火炬”,直到它被舉進了虞焰的辦公室內。
宋踏云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有酥麻的感覺從心底深處傳來。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預感,他知道,今晚一定不虛此行。
門短暫地打開又關上,老婦人被留在了門外。宋踏云留意到門內是黑的,同那天一樣。
老婦人緩緩朝樓梯口走來,無意中看到站在原地的宋踏云時,嚇得瞪大了雙眼,險些摔倒。宋踏云趕緊上前扶住了她,耐心地帶著她向樓下走去。
“婆婆別怕,我是醫生?!彼翁ぴ平裉靹偤么┝思滓r衫,乍一看有模有樣的倒也能唬住人,“剛剛那個人,是你的孫女嗎?”
老婦人似乎并沒有懷疑他的身份,長嘆了一口氣道:“那是我女兒?!?br />
宋踏云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佝僂的背脊,滿臉縱橫的溝壑,說是七八十歲也不為過。他又想起那個女人,青春的面龐,稚嫩的目光,實在很難想象兩人是母女。
相由心生。
虞焰曾經說過的這四個字忽然浮上了他的心頭。女兒變成這樣,老婦人大抵每天愁容滿面,不知不覺便衰老至此。
“婆婆,您帶著女兒去虞醫生辦公室是做什么呢?”宋踏云隨口問道。
“虞醫生要求我在沒人的時候帶她過去,我便照做了。至于做什么,我不知道?!崩蠇D人搖搖頭。
聽起來都是些實話,宋踏云便也不再為難老人家。他耐心地攙扶著老婦人回到房間后,小跑著上了樓。
站在虞焰的辦公室門前,宋踏云側耳聽了聽,里面意外有些過分安靜。他彎起手指抵在門上,猶豫了片刻后,還是放棄了敲門,一把握住了門把手,徑直推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