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很黑,但借著門縫漏進來的光,還是能窺到些許內容。
虞焰的白大褂被掛在側邊的墻上,乍一看像是一具上吊的尸體。此刻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內的正中央,他的兩位助理握著他的手,三人圍成了一個半環(huán),被困在之中的,赫然是那位曾經(jīng)舉著畫筆的女人。
然而火炬已經(jīng)熄滅了,正安靜地躺在女人的大腿上。女人坐在椅子上,面向虞焰的方向,雙臂自然下垂,凝固的眼球沒有一絲生氣。
這樣的場景,讓宋踏云想起了某些宗教的祭祀儀式。而這個瘋女人,便是他們的祭品。
屋內很靜,靜到宋踏云能聽見走廊上聲控燈熄滅的輕微電流聲。再然后,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宋踏云心下一驚,趕緊將門關了起來。
關門的聲音似乎并沒有影響到屋內的這四人,令宋踏云一度有些懷疑他們是不是其實是四座仿真模型。那么真人又去哪了,電腦桌的下面?擺滿文件的書柜?還是門后——
宋踏云猛地回過頭去,沉默的墻角正在嘲笑他。
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想來對方大抵只是經(jīng)過了這層的樓梯口。宋踏云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可惜實在是太黑了,只能窺見四具模糊的輪廓,以及兩顆閃著光澤的黑曜石。
宋踏云這才發(fā)現(xiàn)虞焰并沒有戴眼鏡。四人都睜著雙眼,其他人燈滅后便什么也看不見了,可虞焰的雙眸泛著淡淡的光,很輕微,但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顯得格外矚目。
如果這便是虞焰拼命隱藏的秘密,宋踏云有種伯樂般的喜悅,他果然沒有看錯人。他略略歪過頭來,想要好好看看這雙眼,然而未待他描摹仔細,燈亮了。
周遭的世界一下子亮了起來,突然的光亮令宋踏云忍不住瞇起了雙眼。耳邊有細小的碎裂聲,像是在擠壓麥芽糖里的氣泡,腳下的地面在輕微地晃動,令宋踏云一時把持不住平衡跌倒在地。
地震了?
這是宋踏云的第一反應。
習慣了光亮后他睜開眼,再睜開眼,繼續(xù)睜開眼——他不斷重復著單調的閉眼睜眼動作,大腦在瞬間宕了機,無法接受眼前的現(xiàn)狀,只能逼迫著他反復刷新。
他仿佛來到了某個森林,只是這里萬事萬物的飽和度都太高了,正藍色的天空,正紅色的太陽,正綠色的樹,沒有一絲陰影和變化,毫無緩和地沖擊著他的眼球。
瞬移了,并且視覺還出現(xiàn)問題了。
這是宋踏云的第二反應。
可是依然不對,太陽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橢圓狀,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尖刺。他逐漸回歸正途的大腦努力組合了一下,意識到這可能是太陽的光芒。
這絕對不是現(xiàn)實世界。
這是宋踏云的第三/反應。
目光下移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直視了太陽那么久。太陽的“光芒”尖得幾乎能扎破天空,但對他的雙眼并沒有帶來任何不適。
而奇怪的不止是太陽。地上的每一棵樹都長得大同小異,像是用三個綠色三角體拼湊起來,再加上四四方方的棕色長方體。
他想起來這像什么了。幼兒園時老師教小朋友們折紙,便是先用四張紙折成這樣的形狀,再挨個拼接起來,便是一棵樹了。就連卡紙的顏色,也如出一轍的飽和度過高。
宋踏云支撐著站起身來,嘗試著邁了兩步,還好,身體尚且健康。棕黃色的泥土地很硬,他彎腰用手指按了按,仿佛按在一塊玻璃板上,沒有一絲凹陷。
這與其說是森林,更像是一個試圖模擬森林的詭異空間。樹不是樹,泥不是泥,太陽也不是太陽——
那真正的太陽去哪了,宋踏云猛地抬起頭來。就連那天空未免也藍得過于純凈,白云白到像是直接在上面剪了個洞。
耳邊傳來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伴著隱隱約約的人聲。宋踏云趕緊找了一棵樹躲在后面,探出一只眼觀察著聲音來源的方向。
是人,又或者不是人。圓圓的腦袋,違反重力懸浮在半空中的雙馬尾,沒有絲毫曲線的身體。
更重要的是,她比樹還要高。
如果非要按照貧乏的常識來推斷,她應該是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只是她沒有耳朵,眼睛像兩面倒扣的白色圓盤,中間只有一個黑點在左右移動。她的嘴巴是咧開的,嘴唇是鮮艷的紅,露出里面參差不齊卻又潔白無瑕的牙齒。按照嘴角僵硬的弧度來看,她應該是在笑。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小女孩的聲音是正常人的音色,這讓宋踏云松了一口氣。
可是地上沒有蘑菇,這么堅硬的土地,是不可能長出蘑菇來的——
蘑菇出現(xiàn)了。
或者說,蘑菇被畫出來了。
棕色的畫筆憑空而降,在沒有任何人操控的情況下,它自己動了起來。空氣在此刻成了畫板,被染成了棕色。先畫出了蘑菇的大致形狀,再然后被潦草地上色,緊接著畫筆消失,蘑菇出現(xiàn)了。
蘑菇一個、一個、又一個地像這樣被畫了出來。它們有著相同的顏色,大差不離的形狀,整齊地一行行排列在地面上。
“太——好——啦——”
小女孩顯然很開心,拖著長音在慶賀。她的步伐加快了些,裙子卻沒有一絲波動,像是一塊鐵板被穿在她身上。她彎下腰來,挨個摘起這些蘑菇。
宋踏云赫然發(fā)現(xiàn),她彎腰時,腰腿呈現(xiàn)筆直的九十度,脊背僵直,手臂也是垂直向下,整個人折成了標準的“門”字形。
而她的手,是由五根一樣長的手指組成的。比起摘蘑菇,蘑菇更像是被粘在了她張開的手上。
“欸?”
小女孩忽然一點、一點、一點地扭過頭來,她的腰還彎著,頭像是卡殼般一頓一頓地轉了九十度。圓盤中的黑點緩慢地繞了一圈,最后定住不動了——定在了宋踏云所在的方向。
“蘑菇!樹干上的蘑菇!”
小女孩的嘴咧得更大了些,先是收起手臂與上身平行,而后慢慢直起身來,兩條不符合人體力學的長腿交錯地邁著步,膝蓋沒有一絲彎曲。
跑。
宋踏云此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拿出大學體測時的力氣,不管不顧地直向前沖,眼前的森林似乎沒有盡頭,景象也都相差無幾。但他知道那個巨人小女孩還在后面,她的腳步雖慢,可腿比他整個人還要長,一步能抵上他好幾步。
眼前忽然一黑,宋踏云驚覺自己撞上了什么。但額頭并不太疼,這個詭異的空間居然還有柔軟而且溫暖的存在,他抬起頭來——
“宋踏云?!”虞焰的目光里含著驚訝以及隱隱的憤怒。
如果宋踏云是基督教徒的話,那么此刻的虞焰就是他的上帝。
但就算是上帝,在不屬于他管轄的范圍內,大概也會覺得棘手。宋踏云抓著虞焰的手就跑:“有人在追我。”
這么個龐然大物,虞焰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反客為主,用力捏了捏宋踏云的手,示意他和自己跑向了另一個方向,和虞焰一同出現(xiàn)的方敘海與林晚吟,也緊跟在他的身后。
跑,不停地跑,跑到喉嚨里都能品出血絲味兒,宋踏云回過頭去,那個小女孩終于消失了。
四人一齊停下腳步大口喘息著,宋踏云終于問出了從開始就在他心頭打轉的問題:“這是哪里?”
“這是陳新繪的內心世界。”
陳新繪,應該就是那個拿著畫筆的女人的名字。
未待宋踏云問出下一個話題,虞焰繼續(xù)開口道:“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宋踏云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我發(fā)現(xiàn)陳——陳新繪進了你的辦公室,就好奇跟了進去。印象里,我好像是被你的眼睛給吸引,看著看著,就來到了這里。”
“方敘海!”虞焰忍無可忍地喊道,“你又忘了鎖門。”
方敘海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小聲道:“抱歉虞哥,我下次一定注意。”
“又?”宋踏云敏銳地察覺到了問題,“除了我,還有人因此來過這里嗎?”
“沒時間和你解釋了,我們現(xiàn)在得趕緊找到路標。”虞焰說著便快步朝前走去,兩位助理也一并跟了上去。
宋踏云三兩步跑到虞焰身邊:“路標是什么總能和我說說吧,萬一我能幫你們找到呢?”
虞焰不耐煩地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解釋道:“路標,就是路標。我們不知道它的形狀、顏色甚至大小,但是上面寫著‘和平路16號’幾個字。”
“和平路16號……”宋踏云喃喃地默念了一遍,“這不是醫(yī)院的地址嗎?”
虞焰快速地點了點頭,算是個回答。
一行人順著一條直路快步向前走著,森林里樹雖然多,但排列都很整齊。四周都是大同小異的景象,想在這里找到一塊除了文字其他一概不知的路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虞醫(yī)生。”宋踏云忽然抓住了虞焰的衣袖。
“我說了不要再問……”
虞焰有些厭煩地開了口,但下半句卻被鯁在了嘴邊。
小女孩同剛才一樣九十度彎著腰,而過大的圓腦袋又和脖子形成了九十度,停在了與他們平行的地方。
她就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