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遠看著煙蘿滿目清明而堅韌的眼眸,搖頭淡笑,徑自下完棋盤中的殘局。
“煙蘿是想提醒那些人,告訴他們要找的人便是我嗎?此地無銀三百兩啊,煙蘿。”殷念遠輕笑,也不抬頭。
“可是大哥有認為你能騙過那些人幾時呢?十天?半個月?半年?抑或一年?大哥大膽猜測眾人心理,進行逆向思維,因為采用自己的姓氏才順利出京,躲過多方之人半年多的勘查,居于這里過著如此清逸閑靜的生活。只是大哥認為這么久了他們難道不會察覺有疑,同樣逆向而思嗎?正如今日那茶客所言。總是有諸多事物會讓他們有跡可尋的。他們會找向這兒,也是早晚之事而已。如此,即便是此地無銀又能如何?只要趁他們還未反應過來,還未真正的疑心過來,我們便可走進了。”煙蘿徐徐說著自己的見解。
“你倒是他們沒有真正的疑心過來嗎?信不信此時只要我們一理包同時出現在殷宅外,立馬就要有一大批衙門中人將我們包圍了。”殷念遠無奈的搖頭,漫不經心的說道。
煙蘿猛然大驚:“大哥的意思是……”我們已被官兵包圍了?
“帝王早在將封我爵位時便也順便將我的畫像悄然下放到各地方官員手中了。”殷念遠淡笑,帶著幾分苦澀,“年術的畫技已達如火純青的地步,每一幅畫都足可以假亂真了。”
因為一心只想過清靜的生活,故而對當年按插于四方的暗探一直都不曾聯系。若非是見到那一幕,只怕此時的自己還是對此事一概不知吧。
殷念遠看著滿目的黑白子,捏起起盤上的棋子抬眼看著煙蘿問道:“煙蘿,你可知我為何極喜著黑白之道嗎?”
煙蘿搖頭,卻只是下意識中的動作。她不想去防備殷念遠,但是于她自己的潛意識中她還是會這般去做。多年來的習慣,不是說改一下子就能改掉的。她只得微僵的迎向殷念遠清潤的目光,緩緩道:“小妹愚鈍,不知大哥之意。若以小妹此等資質猜測大哥之用舉,只恐徒惹大哥見笑。”
殷念遠淡笑搖頭,無奈地道:“煙蘿,你還不是一般的妄自菲薄啊。你這等資質若是平庸,我還真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資質聰穎之人了。說吧,看看我會不會見笑。”
煙蘿暗嘆,朱唇不急不緩的道:“他人都道大哥喜愛棋弈是因為大哥喜愛凌越于天地萬物之上的感覺,喜好操控著他人的命數。然據小妹半年來的觀察分析,大哥雖為一代英杰,卻無半絲并吞四海的雄心。要不,大哥怎會放棄那高高在上的權位,而甘愿埋沒在這偏僻無名的小鎮中。其實大哥同小妹一般,不過是顆為命運所玩弄的棋子。同樣是為了生存而處處設防,時時與人勾心斗角。只不過小妹與大哥不同的在于,小妹是在不甘中學會了認命,而大哥卻是在不甘中越發拼搏,永不向命運低頭。所以大哥會這么喜愛棋弈,大概是因為大哥是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數吧,正所謂命不在天而在人。”
煙蘿輕緩的話語令殷念遠心下沒有來的一震,眸光流轉,凝視著煙蘿光潔的額頭,溫潤的如同春日一望無際的碧波,唇角上揚,話不出醉人的歡愉:“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煙蘿也。此生有你為知己,夫復何求,吾生當無憾矣。煙蘿,你實在是令我越發心折難耐了。若照此下去,對于你,煙蘿,我會有能放的下手的一日么?”
他的“情話綿綿”又開始了,煙蘿只得疆扯著唇角淡笑,頭皮又開始發麻了。
“大哥這般說是已有何應對之策了嗎?府衙中人,不會是還與喬之墨有關吧?喬之墨早就認出大哥了?”煙蘿一凝眉,眸光中竟為肅穆。那人接近自己果真是懷鬼胎,“若如此,那么方才大哥所說的喬三小姐為小妹害相思也是假的吧?今日那個新茶客究竟是什么來頭?怎么他已出現在這里,官府中人也就將這里監視起來了。”
煙蘿一連拋出的數個問題雖沒有咄咄逼人的語氣,卻依舊讓殷念遠不由的傻眼,進而輕笑:“這么多問題!可還有其他的問題嗎?一起說出來吧,我也好一鼓作氣的將它說完。”
“有,”煙蘿見殷念遠的溫和如水的笑意,也不客氣了起來,“還是那個老問題。敢問大哥,既然大哥已非當年,不可能出現功高蓋主的威脅,帝王為何還要如此大費周章的尋找大哥?難不成大哥手中握有帝王什么不可見天的辛秘?”
本臉上還待著醉人笑意的殷念遠在聽到煙蘿這般的問話后,溫潤的眸光收斂,俊眉上挑道:“我不知該慶幸煙蘿你好在只是一介女兒身還是該惋惜你竟只是一介女兒身了。你很太聰明,但請不要忘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的大太過清楚,因為離真相越近的地方離黃泉之路越近!”
他沒有否認煙蘿的言辭,只是臉上的笑意已冰冷的起來。
煙蘿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個何其大的錯誤,連忙低垂下頭,苦澀一笑,歉意道:“謝大哥提醒,小妹知錯了,是小妹僭越了。”
即便只是當年的鄔氏家族,每代掌控者上臺,都是意味著其腳下早已鋪滿了一地的血腥。這還只是個小小的家族,更何況乎是那皇室。雖然殷念遠已遠離朝堂,于權勢上已不可能對帝王構成威脅,但于帝王重視殷念遠的程度來開,他有怎會不知曉帝王登基背后的每一滴血的來歷,如此帝王又怎會輕易放過他。這已早從當年在軍糧一案還隱晦不明時,殷念遠卻被帝王下令被捕入獄中可見一斑了。殷念遠為帝王勞心勞力這么多年,最后換來的竟是這等東躲西藏般的生活,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恨?自己此舉,無疑已如用匕首深深扎進了他的隱痛中,讓他心中獻血流淌了。
“明日你就動身吧,我已安排好一切了,路上自有人會接應。”殷念遠也知道自己話語太重,只得苦澀的搖頭,站了起身,背過煙蘿平靜的說道。
“那么大哥呢?”煙蘿也站了起來,問道。
“今日那茶客事漳州監察御史韓道。”他只是答非所問的道,緩緩從自己衣袖中取出一道密函,背遞于煙蘿,負手繞置屏風后。推開窗門,目光寧靜的看著窗外遙掛樹梢的下弦月。
煙蘿一看那還有淡淡蠟痕的淡黃色紙箋,便快速的展開。本是平和空靈的目光瞬間驚駭犀利了起來。
“大哥這是……”她問著屏風外之人,手不由的緊捏起信箋。
“這是在你進來之前截獲的一封快馬加鞭派往京都的密函。”屏風外之人淡淡的說著,燭光的照應下,煙蘿只能看見一個孤寂而模糊的身影,“這事本不想讓你知曉,不過……”你若心無所掛,心無所憂,只怕隔一段時日就要將我所忘了吧。他輕嘆著,唇角的笑意越發的黯淡,自己還真不是一般的狡獪呵,“若密函到達了帝王手中,那可能將是一個漫長的監禁時日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嘆息著,感慨著,也無奈著。
“大哥……”煙蘿從未聽過殷念遠這般濃厚的嘆息,沉重似其心被巨石塊重重的壓堵著般。這樣的嘆息,聽得煙蘿心中莫名的有些慌亂,“或許是大哥多心了。大哥乃一代棟梁之材,當今天子乃一代惜才的賢君。或許皇上是不舍大哥這般的棟梁消隱朝廷,才四處找尋大哥的,否者也不會這般的大張旗鼓了。普天之下,何人不知大哥呢。”
“是嗎?若果真是如此……”殷念遠停頓了半晌,才緩緩接道,“那便也是好了。不枉我……”為其賣命多年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煙蘿鄭重萬分的說著,只是不知這話究竟是在用力的說服她自己還是在說服殷念遠。
屏風外一陣沉默,許久之后才聽得殷念遠一句輕輕的話語:“謝謝你,煙蘿。”聲音極輕,似那鴻毛一般,只需風輕輕一吹,便飄散離去了。
“呃。”殷念遠這樣的話,煙蘿更是不適應,臉上出現了醉人的酡色,似飲了被甘醇的美酒般,一時不知該說何是好。
“煙蘿?”殷念遠重新走了出來,臉上再次掛上了溫和的笑意。
“大哥有何吩咐?小妹定盡全力以助大哥。”煙蘿迎視著殷念遠,看著他臉上漾起真心的笑意心頭也就不由的放寬了幾分。
“你可有讀過《玉豀詩集》?”殷念遠問。
“玉豀詩集?”那是什么東西?好好的怎又提到那上面去了?煙蘿搖頭,“大哥知道,小妹自來不喜詩詞歌賦之類的風花雪月,沒有半點實用性的東西。”
“我是知道。只是煙蘿,你的女兒情懷太少,也該去品讀一下了。”殷念遠笑說著,凝視煙蘿的眸光說不出的溫柔,似要滴水一般,滿目清輝。
“大哥……”他的眼神,煙蘿突然一愣,像似一汪深潭,讓人深深的沉醉在里邊而無法掙扎。這眸光,為何竟會是如此的熟悉,似曾見過一般。
“煙蘿,還有半年的時間,若這半年你還未有碰見自己心儀之人,那我便再也不會放手了。”他的手伸向煙蘿的臉頰,然而卻仍是硬生生的停了下來,只是道,“想必你也累了吧,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就出走吧。喬之墨今日前來答謝是真,喬三小姐為你害相思也是真,只是若非是我無意中發現他與韓道在茶肆中交換的目光,否則我還真就答應了他那份盛情難卻的請求,帶你到喬府走一趟了。也好了結了喬三小姐對你的這番孽緣之情。”
“嗯。”煙蘿點了點頭,“只是大哥萬事小心,小妹將于吳州恭候大哥大駕。”
殷念遠淡笑著點了點頭,說不出的欣慰。他們之間沒有再多的言語,雜亂無章的話語就此結束。相互間只是淡笑,彼此靜靜的注視。一個眼神,他們就已知道自己接下去該怎么去做了。離開,無需告別,明日的明日還是會見的,至于是何時,也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煙蘿打開門出去了,帶進門外一陣清風,吹的滿室燭光搖曳的更加厲害,明滅不定著,一同那隱晦的未來,無法猜透。
……
翌日晨曦,天色灰暗,煙蘿便背著一個大的青竹背簍,提著上山采藥的小鋤頭,踏著深巷的青石板路向鎮西走去。寂靜中,除了她自己的木屐踩踏青石板的聲響,就只剩下深巷中的偶爾傳來的犬吠聲了。
就在要出鎮口時,煙蘿終于轉過臉。朝時白皙而又有幾分昏暗的光亮中突顯的那張明麗之顏更加的誘人心魂,讓人沉醉,然而伴隨而來的低沉之語卻也如醉酒之人兜頭潑來的冰水令人驀然驚醒。
“究竟是什么人?!出來!”
冷清的話向空曠的林蔭道上清晰的傳去,和著初春晨曦中的冷意。白色的霧氣從煙蘿唇中揚出,頃刻間便已消弭的一干二凈。
“君同賢弟,你雙耳還真不是一般的敏銳,就這般昏暗之下你也能發現背后有人。”清朗的笑音傳起,一具修長的身影從林蔭道旁的一塊巨石后走了出來。
煙蘿微凝眉,似如恍然大悟般的看向來人,抱拳施禮道:“原是喬兄啊。只是喬兄從深巷口一直跟蹤小弟到此,是為何意?!”
對于煙蘿的不解,喬之墨自有他的解釋:“君同賢弟多慮了。為兄只是見賢弟如此早便出門,甚感疑惑,故而跟了上來。”
“哦,這樣啊。小弟是因為青虎山山遙路遠,若不早些出門,只恐今日不能及時歸來。自古長兄如父,到時小弟被罰事小,可若惹大哥不高興就為不孝不敬了。”煙蘿坦誠的答道,目光中一片清明。
“青虎山?”喬之墨不覺看向煙蘿身后的背簍,“又是出門采藥嗎?”
“是啊。”毫無心計的回答。
“平日里殷兄不是會護你同去的嗎?今日怎不見他呢?”喬之墨將心中的疑惑問出。
煙蘿看著喬之墨,有些不解的抓頭問道:“今日不是喬兄與我大哥有約嗎?”
喬之墨微怔,笑道:“也是,我都險些要忘了。可是你獨自一人上山很危險,殷兄怎放心的下?”
煙蘿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爽聲笑道:“喬兄說笑了。小弟獨自一人進出深山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哥有大哥的事要忙,總不能老是護著我吧。再說小弟堂堂男子漢,怎能像個女人般躲藏在我大哥羽翼下!”
她說得毫不做作,大有豪氣萬丈的氣勢,舉手投足間盡顯男兒的英氣。這般之人,又當如何將她視為女孩兒。
“時候也不早了,小弟也該走了。”煙蘿看了看遠處平地上泛起的魚肚白,向喬之墨作揖作別道,“喬兄,有事待小弟回來再議吧。”
煙蘿轉過身,腳步踏實沉穩的在喬之墨的注視中向前方走去,無驚無慌。
這樣之人,分明是就是個氣質清朗的男孩兒嘛。怎么可能與韓監察御史口中的德馨公主,那個敗壞門風,手腕狠戾的鄔二小姐相聯系、相掛鉤起來。
他一直目視著煙蘿漸行漸遠的身影,直至其化為了一個小點才轉身離開。想喬之墨這般聰明一世之人,竟也會有上當受騙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