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衣人一進入內廳,便連忙攔住殷念遠,目光如炬的盯視著殷念遠。
“為何要躲?” 清冷的話語也微微上揚,緊握的雙手隱隱顫抖,似乎在極力的壓抑著自己噴涌而出的情感,“你可知我們找你半年多了?!?br /> 殷念遠只是淡淡一笑,并無華衣那般的激動:“所以我在這兒等著?!?br /> 是的,等著。若非如此,他們又如何能輕易找到自己。這種的等待,該說是自己決定堅持用“殷”為姓時就開始了吧。殷姓者不多,但也絕對不少,最起碼它比“鄔”姓還要常見些,至于煙蘿為何要堅持以“鄔”為姓,殷念遠大約也猜得透幾分,若非是出于贖罪的心理,那個她一直用盡心機要擺脫的家族姓氏她又怎會甘心用上?
說到底,他們兩人其實是相同的,其實都并未想與自己的過去真正的斷絕,他們都統一的繼續保持著過去深深鐫刻在自己生命中卻需要擺脫的記號。只是他們卻因為要顧及彼此,故而又不得不將自己給隱藏起來。然而他們兩人同時又是不同的,因為他們兩人的心性并不相同。同樣是經過諸多人生最為陰沉之事,可一者是心性變得更為陰沉黑暗,一者則是心性變的更加純明,所以這也是為何前者會于半年間變成個滿身銅臭的商人,而后者卻成了懸壺濟世,不求回報的醫者。
雖然同樣是在等待,只是殷念遠等待的卻是觀看鳥盡弓藏、[1]鹡鸰之悲人世最為痛心的戲幕是如何上演的,他在等待著帝王向自己扔來的追鋪令,也等待著那不知何方的一顆憤怒仇怨的心。而煙蘿卻是在等待著向那些受盡鄔氏家族迫害之人贖罪,也等待著盡其所能的幫助那個被趕出京都,身無一物的鄔氏家族人。
“眾人皆言我過于冷情,其實那個真正冷情之人該是二哥你才對?!比A衣人無奈的道。他都有些懷疑是否真有何事何人是曾真正進入他心中的,他向來都是將承諾看的比情誼還重,只怕當年那個一直被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蓮兒也不曾真正上過他心吧。
殷念遠依舊只是淡笑,對于華衣人的說辭并不給與否認,只是從旁落座,問道:“你們很早就懷疑到這了?那飛鴿傳書。數十只飛鴿齊出動,無論我動不動手,你們照樣會到這里來確認,不是嗎?只是究竟是派何人來卻是不定的。但若我不動手,那人絕對不會是你,昭明。昨夜我這里的人剛將那所有的飛鴿全部射下,韓道身邊那幾大護衛便立馬向上空發射兩枚焰火。”他淡笑著分析,似在說與自己毫無關系之事般,“昨夜到現時,快馬加鞭只用這么多時辰,想來你就在漢水一帶附近辦事吧?”
“二哥……”華衣人昭明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了,他總是這般的理智著,理智的讓人心生寒意,有些無奈而心傷的看這殷念遠,也從旁坐了下來,“鄔君同便就是鄔二小姐吧?她一直是同二哥在一起?”
他問著心中擱置許久的問題。實在無法想象那么個如煙似霧般的女子怎就瞬間成了個英氣逼人的少年,難怪自己的手下多次經過這個鎮還是沒有發現他們。
在他們認知里,既然他們打算歸隱了,自然也就是要找個極為僻靜之地,改名換姓的過著隱居的生活,從頭到尾也不會去引來他人的注意??伤麄儏s偏不是。這七石鎮雖說是有些偏僻,可這里好歹也是個集鎮,往來之人也不少,在諸人的認知里,這里也該算是鬧市了。再者說,他們一直就這么用著自己的姓氏,還敢大搖大擺般的“招搖”于市。女的是化身為男兒,四處懸壺濟世著,還總是忘了要他人的醫藥費,而男的呢,則是大大宣揚著自己與當朝最負盛名的朝臣同樣的姓氏,利用眾人對那朝臣的崇拜心理,成了個滿身銅臭味兒的市儈商人。如此,就算本有的疑心也要見著了他們這般離經叛道的行為而徹底的打消了。
何人不知鄔二小姐手腕狠戾,視金錢如命,從不會讓自己吃任何一頂點虧,就便有,也是要立馬成百倍的要回來的。即便知道那鄔君同確實是個女子,可又有誰人會相信那個滿身銅臭之人竟會搖身為個懸壺濟世,醫德極佳的醫者?而殷念遠,前首府大臣,如今的逍遙侯,又有幾人會將他那不食人間煙火,宛如神祗般的形象同此滿身銅臭味兒的殷公子聯系在一起?就是他自己承認,也斷不會有人相信,搞不好還認為他腦筋有問題,想出名想瘋了。
只是他們若徹底的改名換姓,豈不是更好?難道二哥并未真正打算于我們斷絕往來,所以一直在以自己的姓氏提醒他們?
“嗯?!彼皇遣磺宀坏膽?,托起茶壺,為兩人各自倒滿一碗杯。茶水溫溫的,一絲兒也不燙。茶香味甚濃郁,入齒間,帶著幾分清涼甘甜的味兒。
“這是薄荷、迷迭香、肉桂的混合花草茶,最適合疲勞倦怠者飲用。你雖是練武之人,可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也該是有些倦怠了。”殷念遠解釋著。
這自來皆是為煙蘿所整備的,她日日往外跑,回來便是又渴又乏,時常是等不及茶涼便端起就飲,也不管茶水燙不燙口。想她一經離開原來那個地方,性子便也改了大半般,雖然在內依舊心細如塵,對人防備甚深,可在外卻明顯的帶上了幾分男兒般的英氣與豪爽,想來也是這些年來模仿男子潛移默化的結果。
“皇上希望二哥能重回廟堂?!闭衙黛o靜的看著殷念遠,說道。
“哦?!币竽钸h依舊是不大熱絡的應聲著,眸光有些好笑般的看著昭明無可奈何的樣子。端起茶,細細的品味起這混合花草茶來。
他人飲茶,是品為先,觀其色,聞其香,品其味;而煙蘿倒好,一杯上好的茶水于她而言也就只有解渴解乏兩個功效,除非有外人在場,否則那細品慢回味的事她是絕對不干。
唉,她也只是走了不到一日,自己竟然就這么記起她來了。若日后將此與她講,她絕對又會是僵著腦袋的認為自己是夸大其詞了。殷念遠細品著茶暗自苦笑。
“二哥是不愿還是在擔心什么?當日皇上天未亮便于郊外迎接二哥,然而二哥卻在皇上滿心歡喜的等待了幾個時辰后給皇上來了個掛印不知蹤影。滿朝文武都看著,二哥是要皇上如何下臺?皇上未追究二哥的不敬之罪,倒封二哥為本朝第一個異性候,二哥想想,世上還有誰能有皇上這般心胸寬廣了?二哥曾對昭明說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為人臣子便得時時刻刻為上分憂解難,為君保賢臣除佞臣。難道二哥都忘了?”昭明看著殷念遠,有一種使不上力的感覺。他只覺的眼前的殷念遠離自己已越來越遠,遠的自己都觸手不可及了。
“我很高興聽到昭明還記得當年我所說之言?!币竽钸h放下茶碗,淡語回道,“為人臣子,為君分憂解難那是為本分,但千萬不要太過,越俎代庖的后果并非是你我所能想象的,畢竟伴君如伴虎。也許你是出于對君之忠而為,只是到了帝王眼中卻未必會是如此。保賢除佞,你也只能出口向君諫言,卻不能代為動手。何況乎,為帝王者,并非都希望自己滿堂的臣子都全是些忠貞之臣,向自己進言些忠言逆耳的話語。偶爾有個逢迎拍馬的奸佞小人也是好的,只要無傷國之大體便成?!?br /> 昭明錯愕的看著殷念遠,不想竟能聽到殷念遠這般的言語。
“我掛印辭官,也是為皇上著想啊。首輔之職,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就便是王宮貴臣見了不也得低下三分頭嗎。賞了美人,賞了豪宅,賞了各色無上的珍寶,就是那至高無上、上可鞭君,下可斬臣的金鞭也賞了,你說還能再賞些什么?當皇上對一個臣子若到賞無可賞的境地時,還能給他什么賞賜?當然,我也可在日后掛印離去,然后上書一封就是了。若我真是這么做的話,也就替帝王即保了面子,又保了里子。只是……”殷念遠頓了頓,眉目微微攬起,“那樣的話,帝王有如何能做到真正將我于朝堂的勢力真正的拔除?那些本依附于我的朝員們若真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必會竟全力的向帝王上書述說我的不明不智,不忠不敬。對我有些情誼的朝臣們則將上述向皇上進言,請求皇上念及我多年的功勞,饒恕我這次罪過。而這些上書的朝臣,則是皇上可依情依事斟酌重用之人。”
昭明更為震驚,這話帝王也曾說過,但帝王也只是猜測之辭罷了,如今真正從殷念遠口中聽到這番話,他又怎能不震撼?
“只是帝王卻因為一時之惱而下如此個決定,實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币竽钸h淡笑,若墨玉般溫潤眸光竟有些隱隱的無奈與不可思議。
“皇上那時雖惱,但要封二哥為異姓侯卻非是一時氣惱而下達的?!闭衙髡f道,“二哥是擔心五朝時‘鳥盡弓藏’的悲劇在二哥身上上演嗎?皇上對昭明私下言過。雖然皇上很忌諱二哥手中的權勢,但還不至于忌諱到要向二哥下手。皇上一直相信二哥是忠心可表的?!?br /> 對于昭明這番話,殷念遠自是不以為然:“若皇上還是當年的太子,皇上自是會相信我對皇上一片忠心可表天地??伤缃窨墒且粐耍星樯匣蛟S會信我的忠心,可理性上他卻又不得不用心堤防著我。有史為鑒,成橋兵變,不可不防啊,昭明?!?br /> 昭明這下是真正的怔住了。
“你太過重情重義,自然不會往那方想去。所以許多話,皇上能同你講,卻未必會同我說?!币竽钸h有些語重心長了。重情重義未必不好,但太過了,反而只會讓自己平添眾多的煩惱,更甚者是陪上自己的性命。
昭明看了看殷念遠,緩緩從自己衣襟中掏出個金色令派,上面端端正正的刻著“逍遙侯”三個篆體字。
“這是皇上要我交給二哥的。見令如見君,此令有先斬后奏之功,二哥可以憑此任意調動各府兵力?;噬险f,若二哥執意不入廟堂,那就在外為皇上分憂解難吧。就便是不為皇上分憂,若有何麻煩之事,也許這東西還派的上用場。”昭明將令派遞于殷念遠,解釋道。
殷念遠見此心下不由一愣,突然有些不可思議了起來。想放聲大笑,卻什么也笑不出來,只是心中微微感傷著。難不成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了?
“自從二哥離開后,皇上便派人四處尋找二哥。只是為了不驚動一般百姓,尋找之事都是秘密進行著,卻沒想到此舉反而引來了二哥的誤解?!闭衙骺粗竽钸h,想著殷念遠方才那一戲話,也許二哥也沒有說錯。但那也只能用于其他君王身上,畢竟皇上與二哥曾經共經生死過,“皇上說,不管結果怎樣,在找到二哥后,我都得將此令牌交于二哥。希望二哥不要辜負皇上一片苦心才好啊。”
殷念遠看這昭明,接過令派,輕輕的掂量了幾下,輕輕笑道:“這令牌的分量還真沉啊?!闭玖⑵鹕恚蛑衙?,衣擺一撂,跪地恭聲道,“臣定不負皇上之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繞來繞去,還又給繞回來了。這令牌,也只是帝王的另一種籠絡手段而已。也罷,收了就收了,誰說收了就一定能用上的。不過如此一來,自己還真是踏實了下來,最起碼日后不用再想如何應付廟堂那邊了,只需單一應付下那個曾信誓旦旦要尋自己報酬的孩子就是。
廟堂一事了卻,殷念遠本該在七十鎮繼續他的生活。然而于此當夜,殷念遠卻消失的不見蹤影。此后,七石鎮之人便再沒有見過他們。有人道殷念遠被官府眾人給抓走了;也有人言殷念遠逃了。他們唯一的共知就是殷念遠是官府通緝多年的流亡人。直到幾年后,人們才知那個他們所認為的流亡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前首輔,逍遙侯殷念遠,而另一個宛若皓月的鄔君同就是德馨公主。為此曾有文人作詩嘲弄道:“花隱日色暮,鳥歸霧煙紛。心無明月鏡照,哪識金佛身?!?br /> [1]鹡鸰之悲:兄弟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