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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名(一)


  殷念遠(yuǎn)不是凡人,也從來便不曾是為凡人過。
  甫到郯城,一身書生樣兒的他,在客棧用膳時,聞得郯城大文豪姬澈也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不對,正大肆以文宴請各方文士學(xué)子之事。歷來本該是對身邊萬事漠不關(guān)心的殷念遠(yuǎn)卻在聞的這消息后來了性致,似轉(zhuǎn)性了般,完全不同在七石鎮(zhèn)時的“歸隱”狀,不顧身旁石邈與華老先生詫異的目光,竟然親自往姬府湊熱鬧去也。
  一身帆布書生袍,粗簡的裝著,即便是渾身散發(fā)著如暖日的般的優(yōu)雅與清貴,殷念遠(yuǎn)卻依舊不被姬府的奴仆們所重視,因為他在姬府眼高于頂?shù)呐蛡冄劾镏徊贿^是個默默無聞的窮書生罷了。窮書生,殷念遠(yuǎn)哂笑,這事若是讓煙蘿知曉,也不知煙蘿要如何看那些奴仆了,大概又是清冷一語:“世人皆不過是膚淺的浮游物,你能指望他眼光有多高遠(yuǎn)。”有時不得不說煙蘿的思維還真不是一般的偏激,將自己的情感深深抽離,冷眼旁觀的著他人的一舉一動。只是她一直隱藏的極好,不曾在他人面前如此偏激的展露過。如此說來,殷念遠(yuǎn)能看到煙蘿平滑之外的一面,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總之是,在姬府,如殷念遠(yuǎn)這般出彩的“書生”并未贏得姬澈的注目。也難怪,出入姬府的文人名士那么多,如殷公子從未聞達諸侯,更不知是從何方鉆來的窮書生,沒有旁人的引薦,又如何能引得姬澈的注意?
  此次詩文會不同其他之次,共分三局詩文會。第一局為駢文歌賦篇,是當(dāng)場自由作題作文。此局為開賦篇,即揚名之篇,決定其下一局的詩文賽的參與權(quán)。故而諸多文士都是將自己先前早已備好的文章出來。第二局是詩文局,為現(xiàn)場命題之作,以此春夏秋冬為題,可各選一季為題。第三局,以曲辭令為題,即現(xiàn)場填詞,而此題暫封,故而眾人不曉。
  花園的環(huán)水長廊上以屏風(fēng)為障,隔成一個個小小的書案空間,帷幕一放,各人同科考時般,相隔不見的作文。一旦書寫完,便由旁替自己研墨的書童執(zhí)文放聲而讀,讓眾人品析,特別是花園亭臺上的郯城的大文豪姬澈等人。
  坐下詩文一篇又一篇的讀過,道好聲一陣壓過一陣,到殷念遠(yuǎn)的《江南賦》宣讀時,場上三十多名文士早已宣讀過大半了。
  殷公子之文一宣讀,并非是頃刻驚艷全場。書童剛啟口讀完第一句,便引得眾人當(dāng)場嗤笑,書童讀第三句,眾人全為搖頭。若非是礙于詩文會的規(guī)矩,只怕這篇文還未讀完便已陣亡了。姬澈一路搖頭,不愿傾聽的嗤笑:“無聊之作……俗氣之極……”然而卻在書童宣讀到第八句之時,全場嗤笑聲已是全無。姬澈當(dāng)場稱道:“妙!”詩文再往下讀,姬澈便是激動的從席位上站立了起來,大喜:“妙啊,實在是妙,妙不可言……”待到《江南賦》全文讀完,現(xiàn)場早已激動不已。這般的賦,可當(dāng)真是千載難縫。
  姬澈如獲至寶般的從亭臺上走下:“天才之作??!”疾步向漫漫長廊尾間殷念遠(yuǎn)的坐席走去,可見到的卻是人去樓空之景,只剩書案上被鎮(zhèn)條壓住的四首詩文。
  “殷公子呢?!”他拿去詩文,粗略的翻閱,心下更是波瀾層涌,激動的問著宣讀殷念遠(yuǎn)詩文的書童。難而書童卻是困惑的搖頭,他也不知那殷公子到哪去了,分明剛剛還在這啊。
  殷公子就這么走了,留下在書童宣讀其賦時揮墨書寫下的以四時令為題的《游姬府苑四首》,其中春時為最,盡顯春時之暖。尤其其文中“清風(fēng)漸綠滿園色”中的一個“綠”字,聚形容詞與動詞于一身,既說出了春之色彩“綠”,也道出了春日之暖,更顯出了春日之動態(tài)的變化。換上任何一字都沒它來的更直接,更形象,也更令人深刻。有人曾試著用“暖”、“染”、“扶”等字作替代,可效果都未“綠”字來得妥貼。
  只可惜殷念遠(yuǎn)就這么無聲無息的走了,留下“滿文大撼詩文會”,將姬府中各大名士撼動的個半死。未出半日,殷公子的詩文便傳出的府外,詩文上戲劇般變化的故事也頃刻間傳遍了郯城的大街小巷。什么叫“洛陽紙貴”,殷念遠(yuǎn)的《江南賦》及其《游姬府苑四首》便是實實在在的例子。在深得姬澈即郯城另外兩名文豪大家的贊賞與推崇之后,郯城的文士學(xué)子們莫不爭相品析,逐文逐字的推敲品閱。也因為殷念遠(yuǎn)轟動一時的詩文,姬府花園在數(shù)十年后竟然成了個大文豪學(xué)士們首推的聚集暢游之地。
  殷公子之名,未多久便隨著詩文的迅速流傳而撼動了整個閩州,此后又迅速傳至了相鄰的吳州、楚州、漳州等地,只是短短一個月時,殷公子之名便已撼動了整個文壇。然而令人怪異的是,人們知道《江南賦》、《游姬府苑四首》是殷公子所作,可殷公子究竟是姓甚名誰,大家都不清楚,便是殷公子長何樣貌,人們也不清楚,眾人只知道殷公子先前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窮書生而已。據(jù)那宣讀殷公子詩文的書童描述,殷公子似乎是個極其出彩之人,渾身光華宛如皓潔之月,讓人過目難忘。這般之人,姬澈等人理當(dāng)尋得到,可是整整一年時光,他們還是一無所獲。若非是數(shù)年后有京城官員對照過其詩文筆跡直斷言其殷公子真實身份,他們還將一直不知那個尋找多年之人,竟然就是名震四海的逍遙侯。
  逍遙,殷念遠(yuǎn)自來便是如此,不為名利所惑,也不愿情誼所辱,一身宛若清風(fēng)弄月,閑云四出逍遙。只是他雖能做到不貪念權(quán)貴,不喜名利,但“情誼”二字他卻是久難擺脫。幼時為其慈其姊,而受困飛鷹城十四年久;后來又感念帝王之恩,又受命廟堂且近十五年時;到如今,因同心蠱而與煙蘿的牽扯加深,讓他欲自遨游天地之心給慢慢收攏了起來。他對煙蘿的在乎早已漸漸超出了他自己的掌控,他是該憂心,是該煩躁的,然而他對此卻是越發(fā)的性致濃厚了起來,心癢難耐的想知道自己對煙蘿的在乎究竟可以到達和程度。而這種心癢難耐之事可是從未有過。
  當(dāng)日前往姬府湊熱鬧,并非是何真的心血來潮。
  以“殷公子”之名赴宴,是因為殷念遠(yuǎn)自信自己的文墨必然會引起他人的注意,從而以此暗中告之現(xiàn)不知身在何處的煙蘿,因為他自信煙蘿自會知道“殷公子”究竟是為何人,若得消息,她必也會想方設(shè)法到郯城與自己取的聯(lián)系;再者天下殷姓者雖不多,但在郯城,殷姓卻稱得上是號大姓,故而“殷公子”由郯城傳出,反正也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適時抽身,便可風(fēng)輕云淡的四方云游去也。然而他雖是自信自己的筆墨會引起他人注意,但卻沒料到會引來的如此的大震撼力。文壇的風(fēng)波,不是他所能預(yù)知,的“洛陽紙貴”的現(xiàn)象似在是太出乎他的掌控。他只是預(yù)想過自己的文筆會在郯城引來狂瀾,卻沒料到過狂瀾會撲過郯城,蓋過五州十一城。這樣一來……還真是麻煩了。失策啊!殷念遠(yuǎn)不得不懷疑祁綏是否沒有真正的文才了,怎么自己那隨性而作了幾個詩賦會引起這般大的凡響?
  ……
  現(xiàn)時已過六日,可鄔二小姐的消息依舊全無。二爺對此似乎不曾放在心上,悠閑之極,照舊四處游玩。說要尋鄔二小姐的人是他,可卻從未見其行動過。說是到郯城游賞,他倒是真的是游賞來著,從頭到尾連“鄔二小姐”半個字也沒提過,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不過……
  坐于船篷中的石邈與華老先生不盡對看了眼,有些怪異的看著船頭負(fù)手而立的殷念遠(yuǎn)。
  一身雪色春袍,玉冠束發(fā),衣袖隨風(fēng)飄飄而舞。何謂“九天仙人入凡塵,飄飄欲羽而登仙”,或就是眼前之人的這般景象吧。說不上是為什么,只覺得平日里雖說也是游賞觀玩,卻不似今日這般,像似在欣喜著的企盼著什么般。唇上隱隱的笑痕,如飛花飄過,留下淡淡清香,令人為之失神沉醉。
  絮翻飛,花嬌紅,楊柳間點點嫩黃,映日而越發(fā)嬌艷逼人。水波粼粼,點點金黃。兩岸湖光相應(yīng),互襯為鏡,陰色相融。至湖心,或仰或俯,卻為天地一色,泛藍中帶著點點流白。湖中幾艘雕欄畫舫,映著暖暖春日,和著煦風(fēng),緩緩而行。期間有美人為歌,伴著絲竹之樂,穿透畫舫,四方游弋。
  只是這般的如畫之景,于殷念遠(yuǎn)而言,卻是少了些令其沉醉的意境。也是,再好的景物若無人陪賞,就如女子梳妝畫眉卻無悅己者般,少了幾分舒心悅意。雖說殷念遠(yuǎn)身邊有石邈、華老先生作陪,但這陪賞并非人人皆可,白丁無法同禮纓族相交,興致不一者同樣如此,因為陪賞的不僅是如畫的風(fēng)景,而且還有彼此的心境。如殷念遠(yuǎn)這般詭異難懂的心性,大概除了煙蘿之外便在無他人了能了解通曉了。
  “二爺,”石邈忙走到殷念遠(yuǎn)身邊,恭敬的喚著眼前面若玉冠的男子,“都已六日了,一直都沒小姐的消息,難道我們真的不去找小姐嗎?”他看了眼身后船篷中向自己擠眉弄眼的白須老人,面帶幾分難色,恭謹(jǐn)而小聲的問著。
  眼前之人的心思太過縝密,也太過復(fù)雜,以自己這等資質(zhì),怕是一輩子也猜想不透其中緣由。其實說起來,何止眼前之人讓自己猜想不透,就便是那個鄔二小姐也是同樣,一個心思,數(shù)十個彎彎,自己哪猜得著。這般兩人日后若真生活一起,互相猜測著彼此的心思,會不累嗎?
  殷念遠(yuǎn)眉眼微抬,看了眼石邈,淡笑道:“誰說沒找她著,再說……”他眸光不覺向東湖岸處仰望而去,半晌后接道,“你怎知沒她消息來著。”他臉上笑意加深,眸光溫文若水,語音中不覺帶著點點喜悅,似盈盈平靜的大明湖中泛起的星星點點的水波,卻不易察覺,“看,那不就是嗎?”他看著江對岸的一個身著翠綠春衫的清瘦少年,抬指笑語。
  “他?”石邈詫異,華老先生也是迷糊不解。雖說相隔過遠(yuǎn),但以練武之人的眼力而言,那并非算遠(yuǎn),足夠他們打量個清楚。那個少年,他們見過嗎?
  “對,就是他?!币竽钸h(yuǎn)淡笑而語,轉(zhuǎn)而吩咐著船篷對面的撐船之人道:“船家,靠岸!”
  船篷蕩著粼粼波光,不急不緩的向?qū)Π赌莻€清秀少年靠去。對岸少年的面容也因此而越發(fā)的清晰了起來。
  這般的容貌……如月似玉,溫潤瑩潔;若煙似霧,輕盈縹緲。
  “鄔……鄔二小姐?”石邈震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呆站在船頭,就便是船已靠岸,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立著。鄔二小姐不是被綁架走了么,怎會出現(xiàn)在這?二爺這幾天待在這郯城,難不成就是為了等鄔二小姐?可是……他們什么都沒做啊?
  煙蘿看著眼前??孔〉拇?,淡眉微揚,淡含笑的向石邈頷首失禮:“石公子,多時不見,別來無恙?!笔桦x淡雅,她一直是這般對待他人,轉(zhuǎn)而對上那個滿是優(yōu)雅清貴之人,“大哥。”她喚著殷念遠(yuǎn),眉眼彎如新月,說不出的清雅。
  “等候多時了嗎?”殷念遠(yuǎn)淡笑的問道,溫文若水的聲音將滿心的歡心盈盈撫平。
  “善好。”煙蘿含笑而答。
  殷念遠(yuǎn)頷首,溫潤而語:“這幾日,受憂了?!比缒癜阌纳畹捻庵姓凵涑鰩捉z濃濃的憐惜,及其幾分深深壓抑的相思意,深得如同說不出的炙熱,如灼灼烈火。
  對視著這般濃烈的目光,煙蘿不禁有些尷尬的低垂下頭:“是小妹讓大哥憂心了?!?只是雖說的是歉意話,可是讓旁人聽來卻如同敷衍般,風(fēng)輕云淡著。
  華老先生一步踏上岸,有些怪異的看著眼前兩人的互動,客客氣氣,倒是生疏的很。二爺那夜的急慮似乎是一場夢般,轉(zhuǎn)眼便逝。
  殷念遠(yuǎn)看著煙蘿,只是柔和一笑,將煙蘿的不甚自在細(xì)細(xì)的放入眼底。向旁的華老先生引薦道:“煙蘿,這位便是華震南華老先生?!?br />  煙蘿隨著殷念遠(yuǎn)的指引快速的打量了眼華老先生,邁步向其抱拳施禮。臉上微微上揚的笑意溫文淡雅,透著清河的話語徐徐向華老先生傳過了過去,似如此時飛揚的清風(fēng):“華老先生醫(yī)理絕倫,武林華佗。小輩素來久聞華老先生大名,今終有幸見到華老先生,實乃三生之福,久仰久仰!”雖說是溫和有禮,卻也淡含著幾分疏離。
  她說的客套,也說的得體,可卻讓殷念遠(yuǎn)眉頭不由的凝結(jié)了起來。
  華老先生沒注意的到殷念遠(yuǎn)微微攬起的眉心,對于煙蘿這般推崇的話語,他不禁有些飄飄然,忙笑回道:“慚愧慚愧!”
  煙蘿淡笑,又對上殷念遠(yuǎn),啟口道:“大哥可曾用膳?”連夜趕路到現(xiàn)在,她是一口水也沒喝過,更別提是半口飯食了。所以結(jié)論是:她餓了!
  殷念遠(yuǎn)微訝,盯視著煙蘿,不可思議般的良久良久,就到最后竟然壓抑不住心底的潮涌,伸手輕輕撫上煙蘿凝脂般的面下,痛惜般的道了句:“幾日不見,你還真是清瘦了幾分?!焙蟊愕偷托ζ穑Φ你紤?,也笑的壓抑。拉起煙蘿,便往湖外最近的一家酒家走去。沒人注意到殷念遠(yuǎn)眼底升起的薄薄怒火,陰冷的宛若寒冰,令人毛骨悚然。
  身后兩個莫名其妙之人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兩人?,F(xiàn)才是巳時三刻而已了,他們怎么往酒家走去?要休息,也該是重回客棧吧。還有鄔二小姐的問話,明明是已時了,怎會還未用早膳?這般的問好也太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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