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蘿吃食看似慢條斯理，不緊不慢，舉手投足間好不雅致，分明就是個詩書禮纓家族教養出來之人。然而那堆如山頂尖的一碗結結實實的米飯轉眼間卻漸漸要成空了。這般的速度，似如春蠶食桑，比一般女子的吃食速度顯然要快上許多。只是殷念遠對此是見怪不怪，饒有興趣的盯視著煙蘿埋頭扒飯。
　　“悠著些，還有好些菜未上呢。”他輕笑，溫潤的話語間帶著點點寵溺，微抬手，將自己細心剔去魚刺的魚肉夾到煙蘿飯碗中。
　　所以煙蘿碗中米飯轉眼成空的原因并非是她用膳速度太快，而是她根本就不曾伸筷往菜盤中去，因為自有人會不停的往她飯碗中夾菜。
　　雖說殷念遠以前也會如此，但也是隨性而為，只是為了逗弄一下煙蘿，可今日，也不過幾日未見，殷念遠整個人便是變了個樣。這般的殷勤也實在是太過了些，就算是逗弄也該有個限度，適可而止吧。弄的煙蘿一頓飯吃得七上八下，心中不由得揣摩殷念遠當下用意。
　　還真是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在這般的情況下用膳竟然不會消費不良，看起來還是如此的悠哉。呃，實在是訓練有素啊！
　　“就一碗米飯？”殷念遠看著煙蘿放下碗筷，眉眼微揚，笑問道，醒目的暖人心房。伸過手，將袖中素白的漢巾遞于煙蘿。煙蘿用食雖快，但食量卻并非很大，除非有她最為歡喜的菜色。只可惜能讓她放開食欲的菜色又實在太少，少的似乎也就只有那蒜炒臘肉那一種家常小菜了。
　　煙蘿淡笑頷首，也毫不客氣的接收過殷念遠的漢巾，輕拭了下唇角，看著殷念遠淡雅平靜的道：“大哥臉上的笑意太過柔和，讓小妹看的有些毛骨悚然，還真有些食不下咽。”
　　說的這么直白，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卻是聽得殷念遠心中欣喜歡騰。
　　雖說還未到及午時用膳時辰，但酒家中還是人頭顫動。殷念遠見此也就干脆大手筆一揮，將二樓給包了下來。所以這里除了殷念遠與煙蘿外，也就再其他無旁人了。或許這也就是為何姬澈等人尋不到殷念遠的原因之一吧。殷公子是個窮書生，哪來這般揮金如土的恣意生活。就是華老見殷念遠這等的大手筆，也常常忍不住要問殷念遠從哪來的那么多銀票。
　　殷念遠輕笑，眸光更為奪目璀璨，似隱含著無數星盞：“煙蘿，這么多天不見，你可曾有想過我？”他問，很直接，帶著些露骨的貪念。
　　煙蘿不禁有些尷尬，忙接道：“那大哥呢？”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怎么答。
　　“滿腹相思意，一絲柳，一寸情。”他接的自然，面色清潤，坦然自在。
　　還真是直白，不過還是比“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要來的婉轉些。
　　煙蘿更是尷尬，臉上紅霞微微泛起，僵扯笑意道：“大哥允文允武，出口便能成章。殷公子之名短短數天，便已躁動整個江南，小妹實在是心感榮焉。”她下意識的繞起了彎兒。雖對其是有想念過，但離殷念遠口中的相思意還太遠。因為她的想念只是建立在夜晚無法安心入眠且終日神經緊繃的情況下產生的，而且這種想念不是像在想念一個人，而是像人饑餓之時自然而然的想起飯食一般。
　　殷念遠含笑，炙熱的目光漸淡了幾分下來，但依舊帶著幾分歡喜：“煙蘿。”他柔聲輕喚，滿眸春色，盈盈飄蕩。
　　“嗯……”煙蘿頭皮漸漸僵硬，還是比較適應殷念遠過于炙熱的視線。
　　“你很善于偽裝，然你可知，在我面前，你卻未曾試圖去掩蓋自己心底的想法，一直就是這么直面著？”他說著，輕柔的話語似如春風拂面，指向煙蘿。
　　然而這等清朗溫和的春風卻未將煙蘿心中的疑云拂開，反倒是使其越積越厚了起來。
　　煙蘿迷惑的看著殷念遠，不由的細想是否這又這么回事。
　　“你從未想過要瞞騙我什么，就便是想要利用我，也是那么的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對于我，你一向講究的是公平，一一對分著，不曾想過要占我額外的便宜。”殷念遠繼續說著，淡笑的看著煙蘿緩緩凝起的淡眉。
　　是真的不曾想過嗎？這點值得懷疑。因該是自知占不到他任何便宜，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主動示公平吧。煙蘿凝眉細思量，暗自揣摩起殷念遠的話外音。
　　然而殷念遠卻未再繼續說什么，話語就是這般點到為止，害得煙蘿空等了大半天。
　　“戈清揚不是個善心士，一直護你左右，可是你許了他什么要求？”這就是煙蘿久等下來的下一句話，不似先時那般的柔情，到是多了幾分計算般。
　　話題轉換之快，實在讓人望塵莫及，還好煙蘿跟得上這般飛轉的速度，你快，她也不見得比你慢。如若殷念遠未有轉換話題，大概煙蘿接下來也要這般做去了。
　　“花開流紅飛，情深不易鎖。戈清揚此身唯一的弱點便是對花影宮首席大弟子葬花。只是可惜，花影宮是絕不允許宮門與男子有任何不清不楚的關聯。你允他的要求莫非與此事有關？”
　　煙蘿訝然，淡語笑道：“戈清揚一直是暗中相護，就是為防有人識出，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卻沒料到還是瞞不過大哥雙眼。這般的功力，小妹除了佩服還是佩服了。”她由衷的說著，或許也就只有大哥才能做到吧。
　　對于煙蘿的恭維，殷念遠只是溫雅而笑。自來便為機警，哪怕是身處在風平浪靜之地，也不忘時時警惕四方，凡是其遭周目之所能及，耳之所能達之地都不曾放棄過，所以就便是他戈清揚功力再如何個高，藏術再如何個強，碰上有心人，無論如何也是極難躲過的。
　　“說起來，如他這般重情的殺手，也算是世間稀罕之事吧。”煙蘿微微揚唇輕笑，眼神中卻透著對此淡淡的不解與悲憫。殺手是世間最位冷漠無情之人，一旦生情，也就意味著他的生命也要終止了，“可惜我能力有限，無法助他尋找愛妻，只能幫他解清身上的余毒。”
　　“不過大哥于那般的距離下還能認出是戈清揚，可是曾與他見過？”煙蘿微感好奇，否則的話，怎就說的如此肯定，連懷疑一下也沒有？但也不對啊，戈清揚一日數變，誰知道他會化為何樣貌。那日是她運氣好，竟見了戈清揚的真面貌，否則也就很難從其面色中看出其中毒現狀，從而借此相利誘了。
　　殷念遠搖頭，笑語：“我退出江湖十五載，戈清揚出道江湖也不過是八九年的光陰，能識其名，曉其性已為不錯了，怎可能見過他。我所能辨別的也就只有依其身上所散發氣息的強弱了。他是為殺手，經久的磨礪與屠戮，其身上所隱隱散發出來的氣息自是與他人所不同。殺手性情冷硬，散發的氣息較為濃厚偏冷，若防備心起的話，殺氣也就隨著涌上，壓抑不住。一般而言，他們不出劍則矣，出劍勢必要奪他人性命。不過戈青揚并非一般的殺手，江湖清流，哼。他有著太多的道義感，根本就不適合做個殺手。如他那般心性之人，冷漠氣息間自也隱隱多了幾分人氣。更何況一個殺手若動情，其隱含的冷利氣息十之八九于不知不覺中也就要暖下些。”
　　煙蘿一個不長的問題，換得殷念遠這般細心的答語，實在是令煙蘿掩不住的詫異不已。眸光半愣，粉唇微微翕動，眸光中詫異的笑意緩緩上揚，猶如桃花紛飛。
　　“大哥不必同小妹這般清晰的解釋，小妹頂多就是能知其意而不曉其理，半知半覺。解與不解一個樣呢。”她打笑的說起，不覺舉手掩唇輕笑，盈盈若水的眸光直閃爍著點點璀璨的星光。這般的嬌態而，整個江南春色與之相比也要遜色一大籌。
　　殷念遠見此心跳悠的半停，心魂似隨著這似月如春的笑音而去了。所幸他向來自制力極強，輕咳了下，站立起來，對著眉眼彎如新月的煙蘿開口道：“郯城的風光極好，尤其是這和風煦日的春時景為最。從這往外看去，大明湖上，點滴嫩黃色，濯濯水紋光，美不勝收。”他目光不動聲色的自煙蘿嬌笑的容顏上移開，透過窗戶口，看向樓外的春景。
　　天下美人見多了，要比煙蘿更為美艷精致的容貌也不為少見，若論及笑，如華妃那般傾國傾城的笑靨已是世間極致了，只是為何獨獨面對煙蘿這般漫不經心的笑意便心律全亂，胸口發麻了？亂了，全亂了，看來對她的喜悅又更上一層了吧。她對自己還是懵懵懂懂，可自己對她卻早已心花怒放，一江春水零亂一片，漣漪層起啊。
　　“大哥文采好，觸景便要生情。小妹或不通于詩詞，但那《游姬府苑四首》卻如畫中之詩，更如詩中之畫，讓小妹宛如身臨其境，置身于姬府花園感受其四時不同風氣，品味春夏秋冬的萬種風情了。”煙蘿打心中佩服起殷念遠來，文韜武略，不知還有什么是自己所不曾了解見過的，“只是這般瀟灑流轉的四首詩，誰人又會猜測到，若其與《江南賦》相合卻會另有他意，暗藏玄機？”煙蘿也跟為起身。
　　對于殷念遠這般深沉的計較，煙蘿自認自己還是與其相差甚遠。只是他是不是自信過頭了，若自己再愚笨一些，只怕就要與之錯過了。文人墨客們見此詩賦，便是對其斟詞酌句，仔細研讀探究，斷其意境，探筆鋒之外人寫詩賦時的心境。但自己不同，因不大懂文學之美，也體會不到其間更深層的意境，故而也就只能對其拆文解字，鬧著玩了。
　　殷念遠并非名利之徒，二日前，驀然出現在郯城北通向吳州小鎮上的“殷公子”三字便立時引起煙蘿的注意。“文曲星真身下凡”，“殷公子”三個字已然被鎮中的說唱者給神化了。漫漫書街，一時間流傳著的都是“殷公子”于姬府詩文會時隨性揮筆而就的一賦四詩。極少有的好奇心一起，更是因為聽到私塾老先生吟誦出的“孰念遠，浩浩青巒，渺渺碧波映煙蘿”而牽動敏感了起來。將奸商的本質發揮的淋漓盡致，連騙帶誘，未花上一文錢就從老先生那要過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殷公子”的詩賦，雖然其中仍有缺損。
　　她閱書讀文自來隨意，因為過人的記憶力，總是顯得幾分漫不經心。粗眼掃過，不求逐字逐句的強記，當求通曉全意。如此般逐字逐句的推敲閱讀“殷公子”詩文，卻倒是有史以來第一遭。將這一賦四詩相連一起琢磨了個透徹，把四首詩句中的字句逐一對貼上賦中同樣的字詞，謎底頓然揭開：待郯城，時至二月既望，入夜春月樓，隅中（巳時）大明湖東岸，未、申時西城。
　　只是這暗語中提示的時間與地點還真不是一般的泛。入夜，何為入夜，可是由黃昏時起算？春月樓，春月是郯城第一大樓，里邊出入之人非富即貴，沒足夠的銀兩如何能進入。煙蘿可不覺她全身上下有足夠的資本進入春月樓而不會被立時給趕出來。隅中大明湖東岸，這時間夠具體，夠明確，只是，大明湖乃江南第一大人工湖，東岸線何其個綿長，沒個固定點，又如何能輕易遇見到。西城，郯城西雖不似京都城西瓦市那般的繁華，但其也算是鬧市一個，各色店鋪林立，用整整個下午到那般的地點去等，怎么看也不劃算。至于其他時間，誰又知他一時興起會去往何方。還真不不一般的不負責任的暗語。
　　殷念遠只是淡笑，半晌待心緒平靜之后，他方再次轉身對上煙蘿：“煙蘿可知曉那日妄圖綁架你到他處之人究竟是誰？”
　　煙蘿搖頭道：“若非大哥曾告知小妹華老先生左手中指指甲脫落，否則小妹當真就要毫無防備的隨他走了。不過，大哥似乎不曾懷疑過那人會是戈清揚？”
　　殷念遠輕笑，解釋道：“一個自傲之人，無論在何種狀況之下，都是不屑于用這般小人手法的。”極其自信的答案，“他若要對付我，必會直接針對我來。再者，如你先前所言，他是個重情誼的殺手，自然不會做一些陷恩人于不義之事。”
　　煙蘿頷首，凝眉微思道：“那人從頭到尾都是在討好般的想試探我與大哥的關系，自他四處小心翼翼護我安全的言行舉止來看，那人必是對大哥有所求。”
　　“這樣……”殷念遠不由轉身，再次面向窗外，探手輕叩其窗欞，細細思量了起來。
　　……
　　只是對“殷公子”三字分外敏感的并非只有煙蘿一人而已，就是那個影子殺手顧暉也是一樣。而喜愛玩文字游戲者也不僅只有煙蘿，那久久纏綿于病榻之上的昆山山主便也是其中一個。一場黃雀捕蟬的追逐游戲也經此正式展開，只是究竟誰才是最后真正的勝利者，卻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