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州,素來為南來北往的旅途者最佳的終轉(zhuǎn)站。此地縱向有南北直通的京惠大運河,橫向有自西向東的淮揚河。而直通西南方,連接楚州的則有數(shù)條靈渠,主要是為了便于楚地林木的運輸。這些都為水運之道,而陸運通道則更是不少。南來北往的旅者商人,將此地點綴的如同盛世一般的繁華,多年的爭戰(zhàn)對此似乎并無多大的影響。車水馬龍中,再也尋找不到十多年前那場驚駭一時的血殺之境,歲月早已將其從眾人眼中淡化開去了。
鄔氏一族勢力尚存時,便對此地商務(wù)及其重視。鄔氏分布吳州境地的大小銀號便有數(shù)十家,其木材業(yè)便是由此地而發(fā)家,進而席卷半個祁綏之境。
當然,吳州并非僅為商旅通途的密集之地,也是為江湖游士互通有無的重要之境,這由當年的江南第一派上便可窺視一二。即是為江湖游士互通之地,那么其間也就少不得各方名醫(yī)之士。這也就是昆山山主為何會選擇南下至吳州的緣由。只是名帖拜宴不少,眾醫(yī)者對昆山山主這般損心傷肺的癆癥依舊是束手無策。至此,昆山山主不得不再將目光重新鎖定那三個行蹤不明的醫(yī)者——神醫(yī)華震南、鬼醫(yī)史可生及其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少年游醫(yī)。前兩者是藥采至何處,便以何處為家。雖說都是居無定所,但其一年中終有那么一個半月時日的固定住處。只是即便是如此,派往各處尋走華震南與史可生的昆山奴們紛飛而來的信鴿給以回復(fù)全是一片空白。更何況是那個如同是隔上了一層霧紗的淡墨畫,顯得神秘而不真切的少年游醫(yī)。
在這般的境況下,守株待兔也就成了昆山山主最不可行的可行之法了。昆山山主就這般于吳州城內(nèi)定住了下來。的確,如他這般個勞心傷肺的身子也切實經(jīng)不得再多的路途奔波了,且江南氣候溫和,正適合他病癆的體質(zhì)養(yǎng)身。
說是有心也好,道為無意也罷。因為仰慕中原多彩瑰麗的文化,故而對于中原氣勢紛繁的詩詞多有眷顧,因為好奇那個陡然震撼整個江南文壇卻不知其真實身份的“殷公子”,故而對于顧暉弄來的那些詩賦細品研讀了起來。因為喜愛,所以熟讀于心,以至于能倒背如流,通做詩賦之人闊達心性之外的別有用意。正因為此,較旁人多一心眼的昆山山主也就發(fā)現(xiàn)了詩賦相合后的暗語。
驚異、欣喜、自得或者是其他之詞,都無法描繪昆山山主發(fā)現(xiàn)這詩賦背后文章之時瞬間涌起的萬層流轉(zhuǎn)的思緒。
窮書生?殷公子?此人若不是天賦異稟,精通詞韻,也就只能說他心能通神,早知其詩文會的規(guī)矩,便預(yù)先準備好了這些詩賦。然而各府地的詩文會皆為不同,為顯示自己詩會的與眾不同,每一次的詩文會都是匠心獨運,別具一格著,除了主辦者,不到舉辦時,根本無人能窺視其間運作之貌,何況乎他只是一介窮書生。這般如此縝密的思緒,當真會是個落魄的窮書生所為嗎?
江山秀美,奔放豪氣的詩賦間,沒有一般書生躊躇滿懷的凌云壯志。春愁如夢,婉約清涓的言辭中,卻找不到半分江南才子的兒女情長。賦剛詩柔,如此迥異的風(fēng)格,卻互為照應(yīng),相映成輝。若不是心境多變,遇事繁多,又怎能做出此般多變風(fēng)格的詩詞歌賦?
真人不露像。若為書生,參與眾文豪的詩書會,就便是為了出人頭地,又怎會如這殷公子般“隱姓埋名”呢?再看其筆下暗語,足可證明此人是極其不愿自己引他人注目的。會有此一舉,只怕也是其有何意外發(fā)生,方不得以出此下下之策。
或許……正是如顧暉所猜測:殷公子就是殷念遠。“熟念遠,浩浩青巒,渺渺碧波映煙蘿。”這難道只會是單純的巧合嗎?
昆山山主滿心疑云,連連命顧暉等人前往郯城,按詩文上的推測追尋殷公子的下落,無論那人究竟是不是殷念遠。至于原因,那便是他自個兒的心思,并非全是為了與顧暉的那個約定:昆山山主助顧暉奪殺殷念遠之性命,而顧暉則永生賣命于昆山山主,為奴為仆。
只是昆山山主雖窺得詩文背后之意,但仍舊是晚了一步。當顧暉等人趕至郯城時,殷念遠與煙蘿便已離開了郯城,不知所蹤。然而上蒼向來便有好生之德,在給人于失望的同時,總也是不忘再贈人于希望。只不過這般的希望,依舊是上天操控著混亂游戲罷了。能不能把握住這如渺渺青煙,轉(zhuǎn)眼便要紛飛于夢的希望,那就要看各人的能耐究竟有多高深了。
……
徐州位于綏朝國境西南方向,北接楚、湘二州,東連鄂州,南面南海,西通南滇。而玉清堂,則為是徐州第一堂,橫霸整個徐州之境。官府對此雖為惱怒,但對此也只能素手無策,只求玉清堂安守本分,不危及徐州境內(nèi)安定便可。
然而官府雖愿對玉清堂睜只眼閉只眼,卻不代表殷念遠會同樣向?qū)ΑK宰颖揪陀行┪痔煜虏粊y,玉清堂捋虎須都捋到他身上了,他又怎會錯過這“興風(fēng)作浪”的機會。不將玉清堂攪他個天翻地覆,混亂不堪,重重削弱其在徐州的勢力,他殷念遠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所以說,可以惹天惹地,就是絕對不能惹上殷念遠。
自煙蘿口中對那假華老先生言行舉止的描繪,口音的述說,及其那瞬間展現(xiàn)的以筷夾劍的事件的講述,再加上那可以假亂真的易容術(shù),殷念遠便已將苗頭直指徐州玉清堂。
每個人的外表可變,言行可變,聲音可變,性子也可瞬間改變,然而跟隨自己數(shù)十年的地方口音要隨著改變卻并非易事。就算再如何的掩飾,依稀故里音仍是會于不自覺中跑出來。假華老先生會為煙蘿認出,這依稀的徐州語音也算是功不可沒了。而易容之術(shù)于江湖中也并非是常見之術(shù),精善于易容術(shù)者屈指可數(shù)。善易容且又帶有徐州口音,單單就憑這么點,殷念遠就已將目光鎖定于了玉清堂的左衛(wèi)長老和衛(wèi)辛身上了,何況乎那手彈指夾劍的功夫。但和衛(wèi)辛已達知其天命之年,如煙蘿所言,“那人雖性情穩(wěn)妥,但其年歲絕不過而立”來斷定,此人定是為和衛(wèi)辛最為親信之人。能盡得和衛(wèi)辛真?zhèn)鳎譃榻鼣?shù)年來武林中佼佼者的后起之秀,那么也就只有其愛徒虞松濤了。
而虞松濤會就此盯視上煙蘿的目的便是妄圖以煙蘿要挾殷念遠。只是由于并不十分清楚煙蘿在殷念遠心中的位置,故而對煙蘿時時顯得有幾分遲疑,不停的試探著煙蘿與殷念遠之間的關(guān)系。
至于為何虞松濤會出此之策……想來是他玉清堂多年來掩藏于臺面下的紛爭終于搬挪上臺面上去了。
以上雖說只是殷念遠的推測之意,但兩日后便立馬有自徐州暗探傳來的密件證實了殷念遠此番的想法。
既然虞松濤對煙蘿一路下來皆是禮遇有加,未讓煙蘿受到半絲傷害,那么自己自然也會回其一份分量更重的禮物了。想我泱泱大國,素來便是注重禮節(jié)的,“禮尚往來”,也好“互補虧欠”嘛……
殷念遠是在思索著如何對玉清堂下手,而個假華老先生——虞松濤卻在久尋煙蘿無果之后便直向煙蘿曾要抵達的目的地吳州奔去。為不引他人注目,除去了一身華老先生的裝扮,但依舊未有恢復(fù)自己的本來面貌,而是裝扮成個木材商人模樣。然而即便如此,在其四方打探煙蘿的說辭中,已無意中引起了昆山山主屬下的注意——“敢問可曾見過一個俊雅之極的少年,年約十七八?”“他給人的第一感覺便如夜中明月。”“其左手微顯笨拙,不大靈便。”
故而當其前進入?yún)侵葜澈蟛痪茫銥槔ド缴街靼葙N相邀。虞松濤一見拜貼上濮陽明霽的之名立時警鈴大作。他所裝扮的只是個默默無聞的木材商,又怎能引得他人注目?而濮陽姓氏者少之又少,且多居于西域,其身份多半是非富即貴。再看其拜貼,紅綢織錦繡云紋為面,金箔粘貼勾勒為字,筆下之墨烏亮且香,必為上品。僅一張小小的拜帖,就已非凡如斯,講究至此,由此可見其主人又是如何個尊貴非凡之人。如此之人為何會尋上自己,這令虞松濤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虞松濤依貼前往濮陽宅府。從外看來,那也不過只是座普通富人的莊園,然而當他前腳踏入這莊園時,一股令人窒息的肅穆立時直向他迎來,讓其心下不由的一緊,警惕萬分。引領(lǐng)他至正廳的青年男子從頭到尾臉上都是一臉寒霜,無半絲笑意。然而這莊園中臉上無笑得又何止是引領(lǐng)自己至正堂之人,凡舉所經(jīng)路途遇見之人,皆是同一號的表情,一臉肅穆。虞松濤也因此一度產(chǎn)生自己這是要走向斷頭臺的錯覺。
“不會是這家主人出事了吧?”虞松濤這般想著,穩(wěn)重的步伐緊隨于顧暉之后,不時斜目打量其目前身處的莊園,暗自猜度其莊園主人的身份來。只是沒有過多裝飾雕琢的莊園,并未有何顯耀之處,皆不過是些常見之物罷了。但不可否認,這些雖都是些常見之物,經(jīng)莊園園主如此一擺設(shè),都不由的讓人看來倍覺舒爽,只是這里氣氛也太過沉悶了,就便是鳥啼聲也未曾聽到些什么。這家主人不會是有何怪癖吧?
他方這般作想,聲聲至內(nèi)廳房傳來的沉悶的咳嗽聲令其頓然不得不詫異不已。這般揪扯人心的咳嗽聲,似要將其肺咳出來一般,如此分明是即將步入黃泉之人最后的掙扎了。
“你家主人?”他遲疑著。這么個癆病之人,不去請醫(yī),請他來又所為是何?
顧暉只是冷眼看了下虞松濤,并不言語。示意其安坐后,茶也不上便直入內(nèi)廳房請那個病弱之人。
咳嗽聲越來越清晰,一聲聲直壓入虞松濤心底,讓虞松濤不由的為那個被人所攙扶過來的藍袍青年男子所側(cè)目。癆病如此厲害,他竟然能熬住。
“岳公子。”昆山山主如是稱呼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商人。
因為方才激烈的咳嗽,故而蒼白的臉上似如染上了秋日紅霞般。暗淡無光的雙眸因癆病久纏于身的折磨而深深的凹沉了下去,眼眶骨架凸現(xiàn)于外,詭異的駭人。瘦骨嶙峋的雙手撐扶著椅背,緩緩坐落了下來。他看了眼空無一物的茶座之面,眸光中閃過幾分責備的看向一旁佇立著的顧暉。
“還不上茶?”斥責的語氣雖有些虛弱,但其言語間的強硬霸氣卻也讓人不能忽視。
虞松濤對于病弱之人更加詫異了起來,這般的霸氣,分明是那一方霸主才有的氣勢:“不知濮陽公子邀我所為何事?看濮陽公子這通身氣派,應(yīng)不是一般商賈才對。”他直言而語。
昆山山主朝虞松濤含笑著的點了點頭,掏出藍布帕掩唇悶咳了下,道:“岳公子不也不是一般的木材商賈嗎?”
虞松濤心中大驚,初時見到那張拜貼時的警鈴再度響了起來。但其畢竟于江湖中也摸爬了十多年,依舊是一臉的鎮(zhèn)定:“濮陽公子說笑了。若我不是一般木材商賈那還會是誰?”
昆山山主搖頭,道:“你是誰,你自己清楚,只是我對此并不感興趣。”一手接過顧暉恭謹?shù)倪f過來的茶碗,濃重的藥味直向眾人鼻尖撲去。就便是輕輕對此吸上一口氣,那濃濃的苦澀也要在你舌尖上纏上幾匝。
“那你感興趣什么?”虞松濤知道下一句才是這病弱之人請自己來的原因,端起桌上剛為自己沏上的茶。輕輕的品了一口,苦,一如方才聞到的苦澀藥味。
“少年。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少年。”昆山山主平靜的說著,端詳著虞松濤瞬間閃過的錯愕,不急不緩的接著道,“你也不必急著否認什么,我的人跟蹤你也不是一兩天之事了。”
昆山山主的這句話讓虞松濤心下頓然駭異了起來。他們跟蹤自己這般久,自己為何竟然對此毫無所覺,他們究竟是什么來頭?為何會對鄔君同感興趣?莫非……
“那又如何?”虞松濤笑起,別有用意的說道,“只是那少年不過是個未見過世面鄉(xiāng)野小子,濮陽公子會對他感興趣,實在讓人好奇啊。”
“若他果真只是個未見過世面的鄉(xiāng)野小子,岳公子也不至于這般著急著找尋他吧。”昆山山主端起茶碗,雙眉不由的擰緊,就這么一口氣將依舊冒著熱氣的藥茶一飲而干。
“他是我表親,突然失蹤不見,若家人追責起來,我難脫其責,如此我又怎能不著急尋他。”虞松濤也不慌不忙的應(yīng)了上去,暗自猜度其昆山山主的用意。
“是嗎?”昆山山主對此卻是不以為然,轉(zhuǎn)而又問道,“那少年可曾學(xué)醫(yī)過?”
學(xué)醫(yī)?這令虞松濤心中疑云頓如潮涌了起來:“不曾。”他怎會知道鄔君同曾學(xué)醫(yī)過,雖然她只是個半調(diào)子。
“哦?”昆山山主細細打量起了虞松濤,半晌方接著道,“看來那少年果真不是我所要尋之人了。”他竟無意對此再糾察了起來,只是神色略顯疲憊的向椅背上靠去。
虞松濤對此雖有疑慮,但見昆山山主臉上不掩的疲態(tài),便也連忙起身辭謝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攪濮陽公子歇息了。”
“哦。”昆山山主微應(yīng),抬眼看向虞松濤,客套了一番,“煩勞岳公子到此。有恙在身,無法親自送岳公子,實在過意不去。他日若有時間,還望岳公子到此走動走動。顧暉,送客!”
虞松濤一走,昆山山主立馬坐了起來,眸光犀利的看向暗處之人:“跟上!”他越發(fā)的肯定那個少年就是自己所要找尋之人。
或許自己這身病不久也將有望了,那么自小的宏愿也就將得以展現(xiàn)。自小的宏愿啊,想到此,昆山山主心下不由的來了幾分歡愉,只是隨著席卷而來卻又是一陣陣折磨人心的咳嗽,久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