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只聽得“咣當”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一個婦人的尖叫聲從后廚院傳來。滿堂茶客(雖然只有四張茶座)無不搖頭起來:鄔君同又進廚房了!
殷念遠眸眼一閉,半為無奈的嘆息了一聲。放下茶具,拉開柜臺矮門,直步向后廚院走去,瞧也不瞧他身后那個滿腹疑問的新茶客。
“唉,看來鄔公子又有的受了!”八字胡茶客搖頭嘆息,卻又帶著某些明顯的興奮勁兒,伸長著脖勁,直想往里邊看去。
“鄔公子?方才那個少年嗎?為何他要有得受了?”新茶客不禁問道,有些怪異身旁之人為何都是如此的興奮,“難道殷公子會對他不利不成?”
旁邊之人只是瞧他一眼,輕品了一口茶,不急不緩的問道:“你不是七石鎮人吧?”
“哦,我是剛從鄰縣城過來的。”新茶客忙解釋道。
“這也就難怪了。”另一方的茶客也查話了進來。
“殷公子寵溺其幼弟可是出了名,鄔公子要什么,他便給什么,又怎會對他不利?只不過是要罰鄔公子配同殷公子一起對弈或是賞戲罷了。”
“這般雅趣之物,鄔公子又怎會有的受?”新茶客不解。
在旁的其他茶客倒是一起搖頭笑了起來:“鄔君同是出了名見棋頭暈,聽戲頭痛的俗子,你讓他去做這些,簡直就是將刀直接架在他脖子上,要他的命。”
“要他的命?殷公子看起來是個極為雅致之人,知茶懂戲善弈,又怎會有這么個兄弟?”新茶客凝眉,更是不解。
“這位兄臺此言差矣。鄔公子一心醉于醫理,棋弈與戲曲于他而言只是荒業,也就對此些雅致之事深感厭煩,不頭暈腦痛才叫奇怪了。”最角落里的書生茶客連忙回聲應道。
說來也怪,殷、鄔這對異性“兄弟”也不過是才到這里半年,卻得到全鎮之人莫名其妙的尊重與愛戴。這個小小的集鎮,還真不是一般的民心純樸了。
“對了。方才聽你說起逍遙侯,難道你曾見過他?”相對于平淡無紋的異性兄弟,茶客們倒是更喜愛探聽那個名震四海的逍遙侯的一切事聞,無論真假。
在座的各位茶客皆滿心好奇的看向新茶客,就差屏息而待了。
新茶客搖了搖頭:“怎么可能,我可從未有進過京都,又怎么可能見過他們。只是曾從從一個自京都來的朋友口中聽過些罷了。”
“那逍遙侯究竟是如何個人物?他的傳說太多太雜,都不知真假了。我曾聽人說他早過古稀,又聽人說他已過天命,更聽說他其實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就與殷公子一般大。”對于眾人口中傳說的英雄,他們自來都是把他當作神祗來崇拜著。
“那都不過是他人的以訛傳訛罷了。”新茶客笑著搖頭,“逍遙侯其實真的很年輕,他十七歲入朝,二十一歲時被任為托孤大臣,在朝十四年,算起來也不過剛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雖是如此年輕,卻也早早退出廟堂,不知歸隱何方了,“殷公子不是來自京都一帶么,他難道未曾說過嗎?”
茶客們直搖頭:“他也不曾見過逍遙侯,他所知道了,還不見的比我們多呢。有時我們談論起逍遙侯力挽狂瀾,以謀擊退韃子軍百萬的故事,他與鄔公子聽過后,時常都是一臉的驚訝,不可思議著。”
“是嗎?”新茶客有些疑慮的沉思起來。
“可不。”茶客理所當然的回了過去,“倒是那逍遙侯還真是不簡單呢,他日若是真能見上他一面,便是三生修來之福了。”……
人們七嘴八舌再次談論起了那過不知談論過幾百次的逍遙侯,崇拜之心也隨著每次的談論而越發厲害,就差替其塑個神像,將其供奉起來。其實于某個時候來說,男人的舌頭往往比女人還要長。
大伙正說的熱鬧時,就見得那殷公子背手走了過來,而其身后緊跟著那個一身湖綠色的厚衫如水潑,大氣也不敢抬的鄔君同。
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音瞬間也因殷念遠他們的倒來而自動停了下來,皆是滿目好奇的看向眼前的兩個俊氣之人。
“各位慢飲,恕在下不能奉陪了。”殷念遠臉上依舊笑意如春,滿目清河。舉手投足間盡是說不出的貴雅,飄逸灑脫。若是他此時身著的不是身棕色廣袖寬袍而是一身月牙白袍的話,人們或許會以為是神明下凡了。
茶客們只是點了點頭:“不要太為難君同公子了。”
煙蘿低頭看了看自己一如平川的胸前濕漉漉的衣襟,默無聲息的用余光打量著那個滿目驚訝的新茶客,滿心冷笑著的將新茶客眼中的失望全都收入眼底。一步一個腳印的跟上殷念遠,向樓閣上走去。
兩人前腳剛一走,后腳就走出個體態臃腫的粗衣婦人。雙眼笑瞇瞇的成一條細線,如彌勒佛一般,一臉的祥和之氣。她是殷念遠在眾多廚娘中千挑萬挑才選中的,由此可以想見她的廚藝有多好。然而殷公子看中卻不僅是她一手上佳的好廚藝,還有她沒有一般婦人說三道四、爛嚼舌頭的習慣。
“張嬸,方才鄔公子又跑去廚房了吧,看他滿身都給濕透的?”茶客知道張嬸不大愛嚼舌頭,可又好奇的要命,也就只得這么個問話了。
然而張嬸只是笑瞇瞇的搖了搖頭,拉開柜臺矮們,頂替先前殷公子的位子,坐了下來。
“這次打破的是水甕吧?他不會又是好心想幫張嬸什么忙吧?”又有人問道。
然而張嬸還是不應,只是笑看了眼前這伙人,翻出個賬簿,一一細心對了起來。人們一個個上前探問,就差是采用車輪戰術了。只是張嬸卻似乎什么也沒聽見般,一個勁的回以一笑。
“張嬸是出了名的河蚌嘴,撬不開,你們也就別在她身上浪費心思了。”吵雜的聲音中驀然間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說不出的歡愉。
“喬三公子。”張嬸猛然抬頭,看著那個面目清朗,身著水藍絲綢衣袍的公子自門廳口走來,也就連忙歡喜的打開矮門,迎了上去,“大公子說今日會有貴客登門,我還不信。豈料還真給大公子說對了……”
“真的?那你家大公子可真是神人了,連有貴客登門都算了的出。那他有沒有算出我今日來所謂何事?”喬三公子笑意盈盈。
張嬸瞇眼笑起:“我可不是大公子肚里的蛔蟲,怎會知大公子到底有沒有這個神通啊。但是大公子說了,若有貴客登門,而大公子無暇顧及時,就請貴客到內廳堂飲茶,稍等片刻。”
他是水陽縣喬縣令的三子喬之墨,張嬸自然不可能對其不敬。可是雖說是恭敬有禮,卻也毫無半絲逢迎之態,到顯的有些不卑不亢了。
喬之墨含笑,看了眼四下圍坐的茶客,也就跟上張嬸向內廳走去。
這對異性兄弟雖看起來神色都是溫潤親和,一致的好心性,可他們兩個卻也不大喜與人深交,總會在不知不覺中與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當初若不是自己厚顏纏著鄔君同,怕是今日也進不了這內廳了吧。
鄔君同。喬之墨一思及那個宛若秋月的俊美少年,心下不由的越加歡愉了許多。若鄔君同是個女子的話,想必會是個絕色佳麗了。
“張嬸,聽方才外邊那些茶客的問話,不會是君同弟闖禍了吧?”喬之墨撩衣坐了下來,問向忙給自己斟茶的張嬸,“殷兄又會如何處罰君同弟?”
張嬸搖頭,將茶端于喬之墨,笑道:“喬三公子多慮了。”她一語帶過喬之墨的兩句問話,微微躬身,“喬三公子慢用,我這就去請大公子下來。”
她一轉身,留下喬之墨緩緩品茶沉思。只見得他展眉輕笑,搖起頭來。多慮,還確實是自己多慮了。鄔君同向來是熱心有余而熱情不足,是個活得太過理智也太過機警之人,只怕天下大亂了,就他還穩如泰山的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他這種性子,又怎會闖禍?
想當初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便是一個人低著頭,靜靜的坐在飯攤角落處吃著自己的飯食,對于自己身旁的打斗充耳不聞,充眼不見,與其他擁作鳥散之人形成了鮮明對比。第二次見到他時,他是在替一老者診脈,輕風拂過,帶動他耳鬢的青絲,灑下一抹魅惑的美麗,讓自己看的怦然心動,只是可惜他竟然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身。第三次見到他時,他則是一身白裘,站在漫天飛雪中,凝眉看著他正面的一家茶樓,許久之后才見他低垂下頭不急不緩的向里邊走去,像是老翁般。
老翁,這的確像他呢,過短的言語中,常常一針見血的挑出人性的丑陋之處。只是他的思想,有時顯得太過極端尖銳了些,不若其兄,對于萬事萬物,都有著他自己四平八穩的見解。話語間常常充滿了禪機,需細細品味才能領悟其話外之意,一如他所泡只茶,初品淡而無味,細細回味下卻是滿齒留香,甘甜清爽。
……
煙蘿一直保持著與殷公子三步遠的距離,一前一后,沒有一人起先說話。就怕是一根繡花針扔在他們中間也能聽到它輕輕彈跳的聲音。
殷念遠推開樓閣菱花門,看著一直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的煙蘿,不由的搖頭輕笑:“快進去換下這身濕衫吧。雖說你醫術尚可,但也不能這么糟塌自己的身體。”
“嗯,”煙蘿看了眼站在門口的殷公子,微微頷首,恭謹的道:“那么還勞大哥在外把門了。”錯過殷念遠,不急不緩的走進寢房,帶上門。
聽的門閂拉合的摩擦聲響,殷念遠不由得眉頭擰起,溫潤的眸光中閃過一絲不悅。然而菱花雕欄門卻有馬上“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張素潔的芙蓉小臉就這么出現在殷念遠面前。
“是要我站遠些嗎?”殷念遠問道,眸光中的不悅更加濃厚,如隔上了一層厚重的黑色布帛,臉上半絲虛偽的笑意也無。
煙蘿搖頭,唇瓣如粉桃,微微上揚道:“大哥還是進來吧。”
殷念遠一愣,繼而滿目笑意蕩起,宛若春江水綿綿:“這是邀請嗎,煙蘿?”他問的溫和,透著說不出的曖昧。
煙蘿只是目光清透的迎著殷念遠,扯著唇,極為正經的道:“若是大哥說是,那便就是了。”她也不想費心思去解釋什么。
只是煙蘿這話到使的殷念遠有些不快了起來:“什么我說是便就是了。你可知道這邀請是為何意?你若非是真的有心,不要如此輕易下言!我可不希望滿心的歡喜瞬間墜入谷底。”
煙蘿微怔,低垂下頭,半晌冒出一句:“小妹雖不能回以大哥相等的情意,但小妹現在只想讓大哥知道,這幾個月來,小妹沒想過要防備大哥,小妹信任大哥了。”
殷念遠看著煙蘿低垂的螓首,先是一愣,繼而是笑意如風,清爽溫潤:“是嗎?引狼入室可不是明智之舉呀,煙蘿。”
“小妹信任大哥。”煙蘿還是那句話,可隨后冒出來的一句話卻讓殷念遠不由的悶聲笑起,“再說里邊還有屏風為障。”
殷念遠低沉的笑聲讓煙蘿雙頰不禁染了醉人的酡色。她退了開來,從衣箱中取過幾件陳放在這里做保暖的衣衫,便向描繪著“梅竹蘭菊”四君子圖的屏風后走去,也不理應殷念遠在其背后傳來的嘲弄般的笑音。
殷念遠合上寢門,緩緩向隔著屏風處的座椅走去,撩衣做了下來。
“煙蘿,”他喚,溫柔低沉,如杯陳年老酒般的甘醇。
屏風內那個隱隱的身影微微僵住了下,依舊窸窸窣窣的替換著自己的衣物。
“你自來防心極重,不易輕信于人。就便是你一直掛懷于心的羅文杰,你也免不了要對他防備。”殷念遠眸光炙熱的看著屏風內的身影,緩緩說道,“我很高興你對我的信任,因為它意味著你已開始將我放入心底了。”
屏風內之人只是僵硬的扯了下唇。雖然是隔著屏風,可她仍然可以感覺到殷念遠過于炙熱的眼光,渾身免不了雞皮疙瘩涌起。
“是……是嗎?”煙蘿只得硬著頭皮接道。忽視,我再忽視,我沒有感覺到他的眼光。
“煙蘿,你可知我對你的情意幾何?”驀然間,殷念遠又笑著問出這么句。
煙蘿頭皮更僵,就差要打寒了起來。
“雖然還不及十,但也有五六分了。”殷念遠笑說道,“而我自來對這天下之物,無論是人還是錢抑或是權的在意程度都不曾過五,你說我對你的歡喜與在乎還會上揚嗎?”
“小妹不是大哥,無法知曉。”煙蘿謹慎萬分的答道,全身雞皮疙瘩早已掉落了一地。
“也對。就是我也不知曉呢。”殷念遠若有所思的笑起,“就便只是五六分,我對你的在乎卻已到如斯了,若至十的話,那會是如何個境況?煙蘿,我對此很是好奇和期待著呢。”
“哦。”煙蘿不由的渾身抖了下,快速的換衣,“大哥,今日茶肆里可是來了個新茶客”她趕忙轉換話題,若讓殷念遠再將那些露骨的話語繼續說下去,自己難保不會全身僵硬的不得動彈。以前只道他雖心性奸詐,但也文雅如其表,可怎知這人……如此露骨的話語竟然也說的出口。
“你聽到我們的對話?”殷念遠答非所問,他當然明白煙蘿為何轉換話題,不過見好就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鄔二小姐是出了名的狐貍,萬不可能弄得自己狼狽不堪,所以你故意打破水甕,用如此冒失的方法來打破他所有的推測?”
煙蘿沒有否認,纏好腰帶,一身干爽的從屏風后走了出來,對著殷念直言道:“大哥是怪小妹多事了嗎?”
不知為何,她就是聽的出殷念遠那清和溫潤的語氣中夾雜著的絲絲不悅之情。
“不,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你是擔憂我,也很高興你開始為我著想。只是煙蘿,下次不要在用這般冒失的法子了。”殷念遠無奈的道,“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頂點的傷害。”
只是殷念遠說的溫柔,煙蘿卻是聽的頭皮發麻。她能理解殷念遠為何老是要將其心中明明只有四五分的情意卻硬是要夸張的演說為七八分滿的樣子,因為如她自己這般心湖平靜如死水,如若不用力攪它一攪,難免到頭來就便是感覺到了這份情感,也會自動將隔開的。可是雖已過半年了,她還是不能適應殷念遠時而冒出來的溫柔。
“小妹知道了,大哥。”煙蘿低垂下頭,低聲應道。就便是不知道,也得裝作知道。
殷念遠點了點頭,這方滿意的笑起,眉目如月,溫潤素潔,散發著盈盈的光澤。本還想再說什么,卻突然聞得樓梯處傳來沉沉的腳步聲。
他眉眼微攬,看著煙蘿笑說道:“是張嬸,看來喬之墨來了。你先休息下,我等下要張嬸端姜湯上來。”
語畢,他便起身向門口走去,伸手打開門。
“大哥,”煙蘿見殷念遠離去,連忙喚聲叫住向外走去的殷念遠,“若大哥有事,希望不要隱瞞小妹才好。”
然而殷念遠只是停了下,便繼續向外走去,頭也未回,帶著濃濃的笑意:“煙蘿這是在關心我嗎?”
他的笑意漸深,煙蘿的眉頭卻是越緊。眉如煙,眸若水,臉似月,卻都清清楚楚的標注著兩個字: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