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遠方走至樓梯口,就見的張嬸畢恭畢敬的立于樓梯口下方,低垂著頭:“二爺,他來了。”
她出口喚的是“二爺”而非是其對外一直言語的“大公子”。
“嗯。” 殷念遠淡笑著微微頷首,不急不緩的向下走去,錯過連忙恭敬的退至一旁的張嬸,“對了,姜湯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屬下等下就端給小姐。”張嬸話語恭敬如昔,就差的大氣也不敢抬了,“那便好。等下看著她喝完,省得她又是喝一半倒一半。”
“是,二爺。”張嬸依舊低著頭,可是平靜的語氣中早已不知覺的染上了幾分笑意。
煙蘿不喜歡姜湯也不是一天兩天之事了。因為常常冒著風雪細雨出外到各處為人做診,故而回來時殷念遠自然也就免不了要張嬸端上一大碗姜湯為她驅寒。張嬸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看到那張安靜祥和的臉上隱隱出現的第二表情——痛苦。
“還有小姐的左手不能使勁,下次千萬不要再讓她觸碰一下任何過重的物體。”殷念遠依舊是話語溫潤,眸光清和,拂著衣袖向下走去,好不飄逸自然。
“是,二爺。”
……
雨霧初霽,淡黃的陽光若無骨絲綢,均勻的鋪灑在滿地的泥濘地上。點點入蜻蜓點水般的腳印淺淺留落在泥濘地上,直向前方密砸的林蔭道上沿去。
起起落落,低底沉沉的咳嗽聲,緊湊的穿過密林,傳向整個山澗處。
“山主,過了這座山,就進入了吳州地境了。”一身靛藍勁服的顧輝與轎速保持一致的速度,向轎中之人恭謹的回稟到。
“好。”里邊之人輕應著,似乎極其疲憊,只是當當一個“好”字就扯來無數的喘息。
“顧暉,吳州是原飛鷹派的地界吧。”轎內之人休息了良久,方將涌出喉唇的刺癢壓了回去,喘息的問道。
“是的,山主。”顧暉沉默了半晌,才沉重的頷首說道。
“真沒想到……”轎中人深呼吸了下,臉色蒼白的一如素潔的白紙:“你竟然是飛鷹二少主……原來我手下也有你這等臥薪之人。”
顧暉只是冷眼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只是……你下手還真是慘忍。”病弱之人笑說著,以手中的淺藍色汗巾捂著唇,悶悶的咳嗽,停了許久,才繼續補說道,“再怎么說,那人還是你當年的救命恩人呢。”
“他不該瞞我。”顧暉說的簡單,卻是滿心的恨意,似團漿糊般的稠密,濃的無法化開。
病弱之人只是咳嗽著輕應了聲:“也是。不過你倒也是提醒我一事了呢……”作為一名殺手,這般殘忍無情,無疑是合格的。然而作為一個曾受惠于他人之人,如此不顧恩情,劍掃無辜,這般之人卻是不得不防啊!有周一日,難保他不會劍直指自己!
病弱之人越咳越緊,越咳越急,急到后面這個病弱之人只能連忙用汗巾捂唇用盡全力的悶悶的咳著,震的平速前行的坐轎微微搖晃了起來。
“山主!”咳著這般用力,眾人驚惶,頓然收住腳步。
然而那病弱之人卻只是伸出蒼白嶙峋的手,向窗外微微擺了擺手:“無事,走……”暗自抖動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花釉瓷大肚瓶,輕輕倒出一粒紅色的藥丸,哆嗦著手緩緩送入唇中,混著唾沫就這么用力的干咽下去。
眾人這才放心的點腳飛躍而起,坐轎飛速而平穩的穿過林蔭道,向密林深處而去,徒留下原先泥濘路上五雙深深的腳印。
可憐遠處山的那邊一片的死寂,只有寒鴉凄叫。空空的客站中,靜靜的交疊著兩具相擁的尸首,一男一女。雙手緊握,厚實而有些坑洼的地上留下兩條深深的血跡,似那黃泉路上灑落的兩行艷麗詭異的蔓珠沙華。冷冷的清風,吹破長空,涌向空寂的客棧,發出嗚嗚的響聲,似在述說著這里邊半個月來發生的所有之事……
暮色昏黃,只是外邊雪色分外光潔,印的天地白光一片。庖廚內細細的帶著沉重回憶的話語分毫不差的落入沿路折回的青灰衣袍的影子殺手顧暉耳中。
陰冷之聲如利劍穿般隨著木門的推開而插入了庖廚內:“殷念遠在哪?”
“殷念遠?”顧掌柜驚惶,卻強作鎮定的問道,“可是那位名震八荒的殷首輔?”
“顧掌柜是要同我充傻嗎?方才你們的對話句句已入我耳,你又怎可能不知殷念遠便是顧瀟浚。”顧暉冷眼,雙手緊捏著腰間之劍,青筋凸起。
顧掌柜臉色頓白,驀然跪下,俯首道:“二少主息怒。老奴守與此地不問世事十多年,的確不知殷首輔竟然會是大少主。”
“不知道?”顧暉冷笑,“果真是不知道嗎?那我且問你,方才尊夫人口中的那個俊雅公子是誰?”
顧掌柜無語,只是冷汗涔涔。再看一旁的掌柜夫人見顧暉如此隱寒的目光,早已是嚇得哆嗦的猶如風中寒葉,然而其卻是一臉憤慨的顫抖著的走到顧掌柜身旁,也隨著跪下,道:“那只是個帶著妻子歸家的書生公子而已。”
“書生公子?若只是個簡單的書生公子,那你們如何對他如此禮遇有加?”顧暉盯視著掌柜夫人低垂的頭顱。
“來者便是客,我們對所有客人都是禮遇有加。”掌柜夫人壯著膽道,可仍免不了全身脫虛的顫抖,本就是一青一白的臉色此時更叫詭異駭人,似鬼臉一般。
“無論何人都一致的禮遇有加?說得極好,”顧暉陰沉著目光,手中利劍早已出鞘的架上了掌柜夫人哆嗦的頸項,“果真是比唱的還要好聽。可是你們卻是用最為禮儀的方式將他奉為上上賓,住入天字號房,還真不是一般的禮遇有加啊……”
掌柜夫人一時無語,兩手已不自覺的緊刨著著地皮,留下十個淺淺的抓痕,心中更加害怕了起來。眼前之人已若魔鬼復身了一般,嗜血的駭人啦。
“二少主是要向大少主尋仇嗎?”良久,顧掌柜才開口問道,卻依舊低垂著頭,不曾抬眼對上那雙滿是仇恨的陰寒的眸子。
“是又如何?不該嗎?”顧暉冷笑。
“可他畢竟是你……”
“大哥?”顧暉自動接過顧掌柜的話,“他殺我母親,奪我父命,飛鷹城五千多條無辜的性命一條未留。如他這般陰毒之人,憑什么是我大哥?我為何要認他為大哥?他可配?!更何況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不將其血來祭奠我父母在天之靈,祭奠五千飛鷹城百姓之亡魂,如何能甘!”就便是連同他殺魅之仇也要一同討回!
“顧掌柜,好歹你也曾是飛鷹派一大掌管,就為了他放過你一命而忘切了他那血腥的屠戮了嗎?忘了他加之于你我身上的侮辱了嗎?!”顧暉怨恨加重,手中利劍隱隱顫動,在掌柜夫人的頸項間留下一條細細的劍痕,涔出艷紅的細珠無數。血珠慢慢匯集,最后化為一條殷紅的紅線,沿著頸項緩緩滑落了下來,延伸入頸項之下。
掌柜夫人只是咬牙細細的抽痛,不敢才出聲,深怕身旁的顧掌柜擔心。
“老奴沒忘。”顧掌柜這方抬起了頭,萬分鎮定而又分外痛惜的對望著顧暉,“大少主當年會出手如此殘忍,全為城主和夫人所迫啊!”
“胡說!”顧暉不信。
顧掌柜無奈的搖頭:“二少主可還記大夫人是如何而死,可還記得那枚‘玉青’血殺令?”
顧暉冷哼不語。
顧掌柜見此,苦澀一笑,將方才對掌柜夫人一語帶過的“大少主在城中過著非人的生活”微微加長了些,但也仍是一筆帶過的簡略的話語:“當年夫人為保地位,施計加害那個雖不受城主寵愛卻得全城愛戴的大夫人,使得其身敗名裂,為眾人所唾棄,逼死于城主的利劍之下。而后又百般侮辱欺凌那對年幼的姐弟,當其為狗彘,大少主那時也不過六歲般大的孩童。到二少主出世后,那對年幼的姐弟連狗彘的身分都不如了。到大少主十四歲時,夫人終于向他們伸出了殺手。‘玉青’血殺令一出,全城之人全都加入了血殺那對姐弟的行列。大少主身負重傷,僥幸逃脫,而大小姐卻葬身于了亂刀之下。大少主雖逃出了城,為城主所除名,可是夫人依舊未曾松手,追殺令一直流傳于江湖中,直至飛鷹派被毀。”
顧掌柜說的沉重,可是顧暉對此卻是全然的不信,冷哼著:“顧掌柜好解釋,只是我怎么聽卻是怎么不對了?!顧掌柜還是認為我是那當年那一派天真的孩童嗎?我母親溫柔賢淑,待人親和,又怎會有這般卑劣之法。不要以為我不知是因為那女人與你之間的勾當被我父親識破才羞憤自刎而死的!至于那對姐弟,則是野心勃勃,窺竊飛鷹派保座良久,本欲弒父奪位,卻不料被我母親所發現。母親規諫他們不聽,反而還要加害我母親。母親在萬般無奈之下才出示了血殺令。顧凌薇是死有余辜,他殷念遠怨不得誰!”
顧掌柜瞠目結舌,良久方痛惜的搖頭道:“是夫人對二少主這般說的嗎?”
這番說辭曾也于飛鷹城中流傳甚廣,城中之人無一不信,又更何況是眼前這個自來孝順,奉其母之言為金科玉律的顧暉?顧掌柜只得靜默不語……
半月多的拷問,顧掌柜依舊是一語不發。而掌柜夫人則是一口認定那個俊雅公子只是個平常的帶著媳婦歸家的書生公子。
這兩人最終在那病弱之人決定前往江南地另尋良醫時被顧暉一劍奪取了后半生的性命。可憐這對夫婦,在十年多相敬如賓的客套夫妻生涯稍有改善時卻遭此厄運,不得不在地化為連理枝了。
冷風依舊嗚嗚的哭訴著,帶動著隱隱的血腥味,于黃昏時刻引來了一群綠光閃爍的餓狼。數陣狼嚎后,客棧中更加空蕩了起來,只有血腥味更加濃重的隨著風一起蔓延到上空之中,蕩漾在整個狼猴山之間。
幾天后,客棧小二回來,卻發現掌柜夫婦早已不見了。客棧陰森森的讓人驀然恐慌,再加上迎面撲來的一股惡心的腐尸味,更是讓人心驚膽顫。細瞧之下,卻見地上呈現出一灘烏黑的血跡,以及零星散落各處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殘骨。小二害怕的連忙跑出客棧,慌亂間,一腳踩中各硬梆梆的東西,撲通的一下摔倒在地。回頭一看,卻是個滿是蟲蟻攀爬著的散發著腐肉氣息的骷髏頭。小二臉色瞬間蒼白如紙,連忙干嘔起來,見鬼一般的拔腿沒命的跑了。
一天后,有官差過來查案,忙碌的幾天后的結果是:狼猴山掌柜夫婦為惡狼所殺。一紙官府通告也隨即發放下來:狼猴山野狼成害,凡有過者請繞路!
官文一出,再無一人膽敢冒險從此經過,狼猴山從此也就真正成了狼群出沒的福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