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夏知白發現自己正窩在被窩里，陽光打在窗前，很久沒睡的這么安穩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爬回自己房間的，只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夢，一個柿子味道的甜膩的夢，夢里她親了陸懷瑾。

　　看了眼窗外，她拍了拍腦袋，喃喃自語，應該是夢吧。只是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會生出這樣的綺念，難道她也會被他的美色所惑？

　　門外響起輕輕的叩門聲，夏知白趿拉著拖鞋去開門，是瑞蚨祥的送貨員。

　　“太太您訂的西服。”

　　夏知白想起來，是上次給陸懷瑾訂做的西裝。

　　“你先進來吧，我叫我先生來試試。”她讓送貨員進來，端了水給他，一邊扯著嗓子喊陸懷瑾。

　　送貨的小哥環顧著屋子里四周的布置，有些拘謹得坐下。

　　“你們瑞蚨祥的送貨員都長得像你一樣標致么？”夏知白問，因為她之前聽說過，瑞蚨祥的送貨員都是些貌美的少年郎，送衣服也有“送人”的意味，一些不安于室的太太就會用他們排遣寂寞。

　　送貨的小哥臉上一紅：“沒有沒有。”

　　“沒有？你的意思是其他送貨員沒有你那么標致？”

　　夏知白看著送貨的小哥的臉漲得快要和柿子一個顏色了，便趕緊打住，不再調戲他了：“喝水，喝水。”

　　他剛要接過水杯，夏知白就被一個力往后拽了一步，陸懷瑾接過她手里的水杯：“這衣服不用試了，我太太應當是很了解我的尺寸的。”

　　他瞇著眼睛，看著夏知白，眼里帶著幾分危險的冷光，加重了“了解”兩個字的讀音。

　　意思有些曖昧。

　　送貨員很知趣得站起來，撓了撓后腦勺：“那先生太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不送。”他輕輕吐出兩個字，氣息都是涼的。

　　送貨員趕緊離開了。

　　“干嘛這么著急打發人家，連口水都沒讓人喝，真沒禮貌。”

　　“紅杏出墻我不得修修。”他不是沒有聽說之前某位軍閥的姨太太和瑞蚨祥送貨員勾搭上的事情。

　　“你這園子里啊還沒有春色滿園呢，”她忽然踮起腳扯住他的領帶，“但你要是再招些桃花進來，就說不準了。”

　　他笑著搖搖頭。轉身試了試衣服：“我也沒說錯，正合適。”

　　夏知白若有所思得看著鏡子前的陸懷瑾，的確合適，可那身衣服是按照陸奚的身高尺寸做的。

　　竟然，分毫不差。

　　“昨天……”

　　“昨天怎么了？”夏知白一拍腦袋，“啊，對了那個情書你看見沒有，有個小姑娘很崇拜你，讓我轉交給你的。”

　　陸懷瑾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有點不開心的樣子。

　　“咚咚咚。”又一陣敲門聲。

　　夏知白心想著難道又是剛才的送貨員？打開門，卻看到一個陌生女人，一張精瘦的臉，健康的膚色，算不上好看，只是，她笑得真誠，叫人多了幾分親切。

　　“打擾了，我們是隔壁新搬來的。”她抱了一捆山藥給夏知白，“這個給你們。”

　　夏知白接過山藥，上面的土掉了一地：“啊，謝謝。我們隔壁空了許久，如今有個鄰居，想來可以熱鬧許多了，你進來坐。”

　　“不了不了，家里還燉著湯，等著我家先生回來就可以喝了，我要回去看著。”

　　“行，慢走啊，有空過來喝茶。”夏知白揮揮手，卻在她轉身的時候看到她長裙下露出的一雙小腳，她驚了一下，雖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小腳，但在北平這樣的大城市，年輕女人裹小腳的還是比較少見的。

　　“這玩意兒要怎么煮？”她闔上門，轉過身來，看著手里的山藥犯了難，“她是誰的太太？你曉得嗎？”

　　“應該是教經濟的趙教授的妻子吧。”陸懷瑾說。

　　后來，夏知白常常在后院看到這位趙太太，因為兩家后面的院子只是用齊膝的柵欄隔開，她看見她總是在刨坑填土澆水……一問才曉得她在園子里種了不少東西，有胡蘿卜，土豆，還有香菜。望著自己這片雜草叢生的荒蕪庭院，夏知白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也買了些雛菊和香雪蘭種子，撒在地里。

　　因為有俞幼薇和懷月介紹同學和朋友到時裳成衣店，成衣定制生意還不錯，短短一個月便賺到了一筆不小的收入，自此，藍衣社的社員看夏知白，除了對同志的情感，更多了一分看財神爺的虔誠。

　　大學里的教授太太們對她這個“鄉下女人”很好奇，接著打麻將的理由邀她去。為了和這些太太們打好關系，她從百貨公司買了一條進口的絲襪送給李太太，絲襪在這個時代是奢侈品，夏知白這次可謂下了血本了。這李太太是這些夫人小姐里的大姐大，能不能融進那個圈子就得看她了。

　　晚上陸懷瑾和夏知白剛吃完晚飯，便看到她又在抹口紅：“你要出去？”

　　“嗯。”她站在鏡子前面試衣服，“李太太約了我去她家打麻將。”

　　“你什么時候學會打麻將了？”

　　夏知白一笑，她早就發現打麻將是這個時代，太太圈子里最普遍的交際手段了，能與之一較高下的怕是只有二十一世紀的廣場舞吧。為此，她可是特意學了許久。

　　“要是晚的話你先睡，不用等我。”夏知白說完便匆匆出了門。

　　門關上的一瞬，室內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她來了要是和我們說種田養豬的事兒我們怎么搭話啊？而且，我聽說鄉下人都不太講衛生。”其中一個太太有些擔憂得說。

　　“周太太你放心，這位陸太太我見過，不是這樣沒見識的。”李太太打圓場道。

　　她話音未落，就見到一個裝扮精致，容貌妍麗的女子就推著門進來了，她手里捧了一摞小盒子，笑著朝李太太點了點頭：“各位太太好啊，初次見面，這是我的一點小見面禮。”

　　夏知白將盒子送到每位太太手里。

　　“好漂亮，”太太說的既是盒子里的絲巾又是夏知白，她們得了便宜，態度便軟下來了：“聽說妹妹是江南人氏？”

　　“嗯。”夏知白點點頭，“這些都是南方的絲綢，各位姐姐們喜歡就好，以后都是鄰里，有什么事兒還要靠姐姐們幫襯。”

　　“我就說吧，這是個會做人會說話的。”李太太便搓麻將邊說，“允蘅，快過來坐。”

　　夏知白被叫到四方桌前。

　　“妹妹平時在家里做什么呢？有空和我們多走動，約約牌局什么的。”

　　“我在做成衣定制，就是個小營生，賺點買菜錢。”夏知白摸了一塊麻將。

　　“你家先生賺的工資可不少啊，還要你補貼菜錢？”周太太開玩笑得說。

　　“他是他，我是我，我可不能被他養著，否則以后一吵架，他說‘你就是靠我養的’，那我可受不得這樣的氣。恩格斯說了，婦女解放的先決條件是女性回到公共勞動中去。”

　　“妹妹懂得多，話說得也在理。”夏知白的話似乎是引起了太太們的共鳴。李太太想了想說，“我要是再年輕些，也想出去干一份工作。”

　　“李太太，聽說你是北師大畢業的？”

　　“是啊，只是我還沒畢業便結婚了……一天都沒站上過講臺。”她臉上露出一絲遺憾的表情，“唉，別提了。”

　　“那便不提了。”夏知白抿了一口茶，“對了，你們騎過自行車嗎？”

　　太太們搖搖頭。

　　“之前溥儀在北京還沒被趕走的時候，據說就常常在故宮騎自行車，我覺得挺有趣，于是買了一輛。”

　　“你會騎？”

　　“嗯，騎自行車在北平街上去哪兒都很方便。有一回啊大清早，我騎在長安街上，街的盡頭一片朝霞，我就迎著朝霞騎，可美了。”

　　“你說的我當真是有些心動了。”周太太一臉的向往表情。

　　“只是旗袍和襖裙都不好騎車，我穿的是自己做的長褲。現在北平的女裝設計師和裁縫都是男人，做的衣服，女人們穿著啊，別說工作，走幾步路都不方便。這種男性審美主導女裝的時代已經要過去了。現在不是提倡獨立自主嘛，所以我要做的呢，就是能讓女人們行動更自由的服裝。各位太太有空的話可以去我那兒喝喝茶，順便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款式。”

　　“行，那明兒我們去你那邊看看，衣服做的怎么樣。”太太們說。

　　“那說好了，我等著你們啊。”

　　麻將打了一圈又一圈。

　　方桌上“呼啦呼啦”的搓麻將聲音不絕，閑話間，太太們又聊到了夏知白隔壁新搬來的那戶鄰居。

　　“我聽說啊，那個教經濟的趙教授，和他一個女學生好上了。”周太太神秘兮兮得說。

　　“不得了了，那他太太曉得這件事伐？”對面的曹太太一聽到這些八卦便立刻來了興趣。

　　“不清楚。”周太太搖搖頭，“應該不曉得。”

　　夏知白也豎起了耳朵聽著，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小腳女人瘦削的肩膀。

　　晚些，時鐘快走到九點半的時候，陸懷瑾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他說。

　　“我不是說了自己回去嗎？”

　　“天那么黑，總是不安全的。”

　　“誒呦！”太太們打趣，“沒想到你先生對你這么關心。”

　　夏知白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只得跟著走了。

　　出來后，她和陸懷瑾并排走在路上，四周都靜悄悄的。

　　她忽然察覺到，太太們似乎對婚姻幸福的夫人更高看一眼，于是她說道：“在家里我們說好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在那些太太面前，你能不能配合我做出個結婚該有的樣子。”

　　“嗯？”

　　“就是像真的夫妻那樣……秀個恩愛。”

　　夏知白再抬起頭，發現陸懷瑾在笑。她忽然覺得自己提的要求很蠢。

　　卻沒想到陸懷瑾開口卻是“可以。”

　　還有一段路，天上的星星很亮，夏知白很享受這樣的感覺，仿佛天地間就他們兩個人，不用想過去的那些事情，也不用想未來的選擇，只有現在。

　　“你想什么呢？”

　　“我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就能一直走下去了。”她忽然就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就像他們之間永遠有那么多的不可說，只能粉飾太平。

　　后來的日子里，陸懷瑾每次都會來接她，有時她會遲一些，陸懷瑾就在邊上等她，倒水，或者剝一個橘子放在她手邊。一時間陸懷瑾二十四孝好丈夫的名頭便傳開了。

　　但夏知白有一點不太喜歡，平時，她很少輸錢，但只要陸懷瑾出現在她身邊，她每把必輸。漸漸的，她都有些迷信得相信氣運了。

　　“我做衣服賺的錢還不夠輸的呢。”夏知白在他耳邊有些難過得說。

　　“沒事，我賺得多，你即使再多輸點，盈虧也是能平衡的。”陸懷瑾說得理直氣壯。

　　夏知白更氣了。

　　在這幾日里，還發生了一件事情，就是戴泊舟日日寫酸詩發表到報紙上，在北平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人都曉得了，大才子戴泊舟陷入了一段無望的愛情，但這卻似乎給他的詩文創作帶來了許多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