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安樂宮里。
大殿燈火輝煌,歌舞升平。
皇帝姜玄坐在寶座上,今日是家宴,席間沒有大臣,來得俱是王子皇孫。
他膝下子嗣眾多,光兒子女兒加起來就足足二十多號人,加上后宮一眾妃嬪,一時間殿內人頭攢動,燈燭光影流動。
不多時,殿外來報:“太子入殿——”
郎君錦袍玉冠,朗朗昭昭,走動間步履風流,如月下謫仙。
眾賓起身參拜。
等姜曜入座,皇帝撫膝笑問:“太子眼睛好了嗎?”
姜曜淺笑,雙手放入宮人端來的金盆中凈手,道:“尚未復明,不過太醫說很快了,父皇不必擔心。”
姜玄“唔”了一聲,“那你可得好好歇息,東宮缺什么就來和父皇說。”
眾賓未料到太子今日會現身,一時心中驚奇。
隨即便有人起身,向太子敬酒,詢問太子身體安康否?
他們中有許多人,或多或少也聽說了太子失明一事,眼下只見太子雙目曜亮,似朗星明珠,言行舉止從容不迫,哪里有半點窘迫之姿?
沒過多久,又有宦官跑進來傳話。
這次是衛燕的人,稱衛侯今夜抽不出空,無法前來赴宴。
坐在貴族堆里的魏駙馬,沒忍住笑了一聲——
“原先這宮宴,衛侯可是最喜歡參加的,怎的偏偏今日不來了?難道是因為柔貞公主逃婚,衛候當不成駙馬,面上過不去,不敢來了?”
魏駙馬幾杯酒下肚,滿面紅光。
身邊的幾個貴族男子聞言,也笑著附和了幾句。
永懷長公主輕瞪丈夫一眼,道:“柔貞忤逆圣旨逃婚,你莫要再提她,以免糟污了皇帝耳朵。”
永懷長公主五十出頭的年紀,因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格外得天子尊敬,也極其有威望。
姜玄握著酒樽飲了口酒,面色如常,情緒沒有什么波動。
那一日柔貞公主逃婚之后,皇帝勃然大怒的樣子,眾人還都記憶猶新。
這會見永懷長公主提起這事,便漸漸有交頭接耳聲。
“公主下落不明,前前后后也快有十日了,躲到皇宮哪個角落去了?”
“哪里是失蹤了?你不知曉那日衛侯都放獵犬上后山了?這人怕是早沒了,陛下一直壓著沒說……”
立在的吳懷,悄悄瞥了太子一眼。
魏駙馬聽身側人這么說,面露唏噓,道:“若柔貞公主真喪身犬腹,那也確實可惜了……她年歲不大,也才及笄吧。”
永懷長公主嘴角下至:“也不小了,還不懂事呢?我那一輩,像他這么大時候,都有好幾個公主被送去草原和親了。她作為公主,不該懂點事,為大昭分憂嗎?”
她搖搖頭:“嫁給衛侯也不算委屈她了,非得鬧得這么難看。”
這話一出,大殿內氣氛漸漸冷了下去。
姜曜慣常不說話,抿了口酒。皇帝則是停下了與妃子狎樂,面色微微收緊。
坐在對面的安陽公主,越聽越是不是滋味,總覺得這話拐彎抹角也在罵自己,出聲道:“姑姑,這如何能怪罪到柔貞身上?若說為大昭分憂,您怎么不讓你女兒去嫁給衛侯?”
永懷長公主足足愣了一刻,道:“怎么不能怪了,你問問你父皇,他怪不怪?她也就仗著公主的身份敢這么任性妄為。”
永安長公主原先也沒這么尖酸刻薄,是近來年歲長了,漸漸變得脾氣古怪。
“好了,好了。”
韋皇后出聲制止。
安陽公主還欲說,被韋皇后投過來的一眼給堵了回去。
韋皇后看向永懷長公主,和煦笑道:“今夜還有正事,是不是忘了?”
永懷長公主微笑頷首,瞥了一眼身后的女郎,道:“妤兒,太子眼睛不太方便,你去幫他斟一下酒。”
她身后有一女子出列。
魏家女郎花鈿飾額,腰佩明瓔,翩躚出列,款款步到姜曜案幾邊,周身華光引得四下人側目。
這一幕昭示著什么,不言而喻。
皇后側過身,問身側皇帝:“太子妃人選,魏家女如何?”
皇帝瞇了瞇眼,瞧著下方給姜曜斟酒的魏妤。
女郎唇角兩道淺淺的梨渦,舉止得體,雖然近身斟酒,卻分毫沒露出膽怯或是諂媚,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風范,骨子里的秀雅。
她替姜曜斟了一杯酒,姜曜輕輕頷首接過。
韋皇后道:“曜兒也沒拒絕人家。”
皇帝不以為然,這能看出些什么?
姜曜又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若當著這么多人面拒絕,豈非掃人女子的顏面?
皇帝道:“且再看看吧,讓他二人私下里處處。”
接下來宴席之上,并無其他波折,氣氛熱鬧融洽,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宴席散后,韋皇后特地將太子拉到殿后,悄聲叮囑他與魏家女好好相處,熟絡感情。
韋皇后輕聲道:“太子妃人選,殿下也該有所定奪了。”
姜曜道了一句“我自有定數”,便退了出去。
月色皎潔,寶殿高聳。
魏妤與姜曜沿著太液池散步,腳邊浮動月光影子,吳懷與曹公公提著燈,在身后隔了幾丈遠相隨。
朗朗夜風襲過,魏妤側過目看著身側男子,心跳微微加快。
郎君無疑是俊美的,就是這一張臉,她從十四歲起見了一眼就喜歡,一直悄悄擺在心上。
她聲音輕輕的:“殿下眼睛不能視物,可知我們現在走的方向是去哪里?”
姜曜沒有看她,目視前方,道:“御花園,是嗎?”
魏妤語氣略有詫異:“殿下看不見,也能知道?”
姜曜道:“我自幼長于宮中,宮里每一條路都記得,雖雙目失明,但耳朵尚可,猶能辨別方向。”
他聲音如夜晚柔柔的風,魏妤心都聽漏了半分,旋即意識到他在和自己談論過往,心中悄然升起幾分雀躍,唇角上揚。
不知不覺行至了御花園,四下無人,只草木濃郁,花香盈盈。
魏妤躊躇片刻,道:“殿下,皇后今夜讓我為您斟酒,意思是——”
下一刻,身邊人停了下來,道:“魏姑娘是丞相之女,家世顯赫,求者如云,實在沒必要因為皇后的一席話為我入宮,我并非良人。”
魏妤立在花叢邊,眉心攏起:“怎會不是良人,殿下不知我心意……”
“我身子不好,你嫁得我,恐怕也未能如你心中所愿。”
魏妤完全愣住,想到外人所說他身上的病情,生了幾分退縮,旋即壓下,道:“妤兒愿侍奉在殿下身側。”
姜曜輕輕搖頭,看向假山的方向。
魏妤順著他目光望去,遠處黑漆漆一片,除了光禿禿的假山什么也瞧不著,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她心亂如麻,問道:“殿下,是妤兒哪里冒犯了你嗎?”
姜曜出神,道:“不是。”
魏妤不知所措,垂在身側的手攥緊裙擺,仰起頭看著月色下他的輪廓,輕聲道:“妤兒敬您、愛您、仰慕您,視殿下若這月色,若能陪伴在側,哪怕只有一日,那便也足夠了。”
姜曜眉心微微蹙起,依舊盯著那假山的方向,
他沒有回答這話,顯得魏妤過于糾纏了。
就在她滿心失落時,姜曜側過臉,唇角一抹淺淺笑意:“皇后讓你當眾為我斟酒,此事欠妥,傳出去有礙你的名聲。不必擔心,我會私下處理此事,也會幫你另尋良人。”
魏妤搖搖頭,“可殿下,我不需要……”
她滿心滿意都是姜曜,忘記了禮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可只觸及到衣擺的一角,他便大步往假山那里走去。
魏妤快步跟上,身后曹公公和吳懷山前攔著她道:“魏姑娘,天色晚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魏妤也是矜持的女子,怕再纏下去會給姜曜留下不好的印象,輕輕點了點頭,道:“那我改日再來探望太子。”
這邊曹公公送魏妤離開,那邊吳懷趕緊跟上姜曜步子,沒幾步,見他在假山旁停下。
吳懷豎起耳朵一聽,面色驚變。
假山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依稀可辨是男女的交談聲。
再一看太子,姜曜面色緊繃,透著幾分冷色。
過了會,他揚起聲,朝里面道:“藏什么?出來吧。”
假山里的男女交談聲驟停。
等了半晌,人卻遲遲不出來。
姜曜冷笑一聲,大步就要朝里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