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106年冬日期:12月
近幾年晉城的霧稀薄了許多,12月的天空竟也能有這般強烈的日光,從辦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向外看去,空中急馳的飛行器也似乎趁此機會加快了速度,來去無影的穿梭在淡淡的云層和千萬樓宇之間,想來這樣的天氣下,站在地面上抬頭,是不是也能夠看見幾百米上空這番忙亂的景色呢。
不過我還記得小時候,因為晉城長年大霧的關系人們都不怎么抬頭,而且有時候家人從遠處向在花園里玩耍的我走過來,都看不清楚眉眼,所以導致現在想起他們時都覺得面目模糊,無法形容。
如果不是姐姐回來看我,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回過家了,在觸到她單薄肩膀的那一刻,除了心里漸漸泛起的酸疼,也覺得很對不起一個人在家的媽媽……她早上還是會起得很晚么,還是每天晚上都會去以前爸爸悉心照料的樹林里散步么,還是像以前一樣,對著電視里報導著鐘庭和我的節目,獨自猜測此刻的我在哪里干什么吃飯了沒有么。
而其實……其實我想說的是什么呢?在愈加繁忙的工作中偷得一絲空閑,于是百無聊賴的回憶起過往的這些年時,居然覺得好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荒誕的夢。從小時候被家人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少爺變成現在這個即將成為或者已經算是商人的家伙似乎只是一瞬的事情。
中間……中間的那么些年,發什么了什么事,如今這般用力而專心的回憶時,我都突然忘記了。
而記憶里最清晰的那張臉居然是安森的。
離他死去大概也已經將近一年的時間,我想除了我,每個人都在想念他吧,比如姐姐,因為他的離去消瘦成了那個樣子……比如程啟冉,他的好朋友,在每次想起他的時候是不是滿心都是無法抑制的仇恨……又比如現在依然神智不清的小七,她無盡的噩夢里,也應該都是安森死前的悲慘畫面……而我,也總是想起他,以至于把他的一些習慣慢慢變成了自己的,會在無人的時候自言自語,喜歡喝加了冰塊的清水,常常聽著Varney的歌整晚的失眠……同時不可避免的,無時無刻的,也會想起這樣或者那樣過不去的過去。有時候萬分的恍惚,在醫院和公司里早出晚歸的我,在別人的眼里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這看似充滿希望的人生,這個沒有人覺得滿意的世界,這樣艱難而又注定了的未來,是不是這樣也可以度過?
輪回來輪回去的人生,不能按照想要方式過活,不能向著曾經預想的未來走去,不能躲在黑暗的角落哭天喊地,也不能恨誰便殺了誰……這些法規,都是誰給的呢。
鐘韻文緩緩合上手里最后一份文件,將身體向后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抬起左手遮住了疲累的眼睛,輕輕的按壓著……諾大的辦公室里只有鐘表指針流逝的聲響,仿佛是生命在緩慢離開時沉重的腳步般不斷叩擊著心臟……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寧。
許久,他又俯身向前趴在桌子上,左手臂支撐著下巴,右臂伸直,一根黑色的筆在指間靈活的轉動著,俊秀的臉上顯露出很久不曾出現的稚氣笑容,那個淺淺的酒窩也因此浮現出來,眼里盡是愉悅的光芒,當手中的筆因為不專心而“鐺鋃”一聲掉在桌上時,他終于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直起身子,換上嚴肅的表情,向外走去。
門外接待處的女秘書看到總裁出來,忙推了推眼鏡,站起來微笑著問道:“鐘先生,我已經讓司機等在樓下了,還是去醫院么?”
“不。今天回家。”說完,他微微唅首,便離開了。
女秘書取下眼鏡,轉過頭看著鐘韻文遠遠離去的背影,清秀的大眼睛目光流轉,似是愛戀又是嘆息……這個傻呼呼的總裁啊,明明力不從心還要硬給自己套上這解不開的枷鎖,放棄了原本喜歡的事情而一心撲在父輩留下的產業上,勞心勞力,又是何必呢……也許在她拿到最后一份鐘庭的秘密資料之后,會肯求老板給這個即將破產的年輕男人一條活路吧……只是她并不知道,這便是她在鐘庭上班的最后一分鐘了,而那個剛剛還在暗地里為之心疼的總裁此刻正在電梯里閉目養神——如果時間倒回到一分鐘之前,就能夠看見他在合上眼睛之前掛掉了一個電話,而他只對電話那頭的人嘆氣般的說了五個字:“到此為止吧……”
韻欣和媽媽在得知鐘韻文今天會回家之后就譴開廚房里的幾個傭人,準備親自為他做一頓豐盛的晚餐,而S7坐在客廳里,看著電視上正在播放的花邊新聞,偶而為廚房那邊不時傳出的笑聲微微側耳,露出淺淡的笑容——
雖然他身為一個Robot,但在來到鐘家后卻像個客人一般無事可做,每天只是給鐘韻欣泡泡咖啡,悠閑的在庭院里曬曬太陽……而且鐘太太常常盯著他不自覺的就出了神,有時還會花許多時間熬了營養粥端給他,在看到他沒有情緒的征徇眼神時又突然想起他并不能喝而露出尷尬的笑容……更多的時候,如果韻欣不在,她會對著默默不語的S7說許多話,又或者,這些話都是說與安森聽的,但S7也會安靜耐心的聽著一個老人有些絮叨的言語,并把這些話一一存諸下來——雖然他也不明白這有什么用,仿佛只是一種習慣。
電視里是有些混亂的畫面,應該是現場直播——大群的記者瘋狂圍簇著一個神情急燥的男人,完全不在乎為他抵擋的那些保鏢已經陰沉至極的臉,毫不留情的用犀利的語言踩踏著他僅剩的尊嚴:
“厲先生,厲先生請您解釋一下為何厲揚電子的股票在十分鐘前跌至停盤的原因!”
“厲先生,這次股票大跌是不是跟您的競爭對手鐘庭企業有關?”
“厲先生,請您證實一下剛剛傳出鐘庭要收購厲揚電子的傳聞是不是真的……”
“厲先生今后您打算怎么做……”
呵……看來這個厲揚電子差不多是要停業了……S7搖搖頭,換了另一個頻道,聽到門口的聲響,便回過頭去——
“文少爺,您回來了。”門口的老管家安伯恭敬的拿過鐘韻文遞過來外衣,并吩咐傭人給少爺備茶。
鐘韻文并不像每個第一眼見到S7的人一樣認為他就是安森,只是很平淡的看了一眼還坐在沙發上轉過頭盯著他的S7,然后微笑著對安伯說:“我先上樓換衣服。”
看著鐘韻文走上樓,S7便起身穿過客廳,向廚房房走去。
韻欣漸漸覺得,不知是不是因為S7跟她太久導致她現在也敏感起來,每當S7默不作聲的出現在她的周圍,第一時間內她就能發現他的存在——也許這種敏感只針對著S7吧——她回過頭,彎起眉毛笑著問:“怎么不看電視了?這里沒有你要幫忙的事情啦,去玩吧。”
——真像是對小孩子說話的口氣呢,S7無奈的笑笑,側身抬起手指了指樓上,示意鐘韻文回來了。
“啊,這么快?我還以為他會拖拖拉拉好半天呢!”鐘韻欣難得的好心情,開心的笑著,她轉過頭對鐘太太說:“媽,我先上去看看韻文,讓S7幫你吧。”說完便轉身走出了廚房。
“我來吧。”S7站在鐘太太的面前,讓她能看清楚自己的嘴型,然后便沖她無聲的笑笑,熟練的繼續她們剩下的工作。鐘太太站在一邊,慈祥的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滿目的疼惜……多少次她都看著S7想起安森,雖然她心里十分清楚那個善良的孩子已經不在人間,可還是忍不住在無人的時候把自己的心里話一點點說給他聽……這些話,安森在世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說,安森死后卻又不能對他人說出口,好在韻欣帶回了S7,讓她有生之年可以一吐為快,再不用隱瞞、不用欺騙……
晚飯在因家人團聚而造就的溫馨氣氛中度過,鐘韻文也一改在公司里嚴肅的冷面殺神形象,暫時放下了鐘庭繁忙的工作,放下了醫院里日夜擔心的小七,不時給媽媽夾菜盛湯,儼然恢復了從前貼心孝順的小兒子模樣,感動的鐘太太好幾次都紅了眼眶,鐘韻欣也很開心,因為她發現弟弟并沒有因為成為商人而變得像爸爸一樣刻薄古板,他還是那個喜歡和自己在飯桌上搶菜吃,對姐姐夸獎起來就油嘴滑舌沒有分寸的的毛頭小子……晚飯過后一家人齊樂融融的看了電視,當鐘韻欣看到關于厲揚電子的新聞后還大贊弟弟越來越有商業頭腦,居然這種反間諜的把戲也用的得心應手,鐘韻文只是微微一笑——這商海里的世事浮沉看起來是這么簡單而風光,背后的勾心斗角又豈是能向姐姐三言兩語訴清的困苦?
可是算了,從自己選擇了這條或許暗不見光的路開始,就知道注定只能孤身一人披荊斬棘,再困難也要咬牙堅持走下去,況且已經獨自支撐了那么久,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徒生出想要依賴的感情呢……只要自己不斷的努力,或者不斷的想著一定要努力,直到成為更好的人,那樣就足夠了吧……
深夜,笑鬧了許久的別墅終于安靜下來,只有頂樓角落的房間還亮著燈,傳出微弱的鋼琴聲,如果尚未睡沉,便能聽出是古老的classicriver——并不出名的旋律,卻在這寂靜的夜里別有一番空靈的意境——據S7所知,這個鐘家的文少爺第二天還有很多重要的會議,甚至可能還會出國與外資洽談業務,實在不應該浪費休息時間,硬扯著自己來玩——也只好用“玩”這個詞了,可能對鐘韻文來說難得可以像今天這般開心,一時竟也平靜不下來,姐姐又被早睡晚起的媽媽扯去說悄悄話,那只好抓無事可做又不需要睡覺的S7來陪自己——鐘太太看到后還笑他,安森在的時候雖然兩人關系也不錯,卻是不見有今天這么熱情的……
其實也不算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是鐘韻文小孩子般的央求S7彈這首歌給他聽,然后自己就坐在木地板上抱著雙膝認真的聽,不時的哼唱兩段……就這樣一遍一遍又一遍,久到S7都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這家伙又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拽著他往樓下自己的房間跑。
“吶,你先坐,我給你看爸爸留給我的東西。”鐘韻文盯著S7的眼睛認真的說,然后拉開占了一整面墻的電視屏幕,并解釋道:“這個啊……我以前喜歡躺在床上看電視的嘛……剛剛就跟你說我很懶了,呵呵……”說完,他前忙后忙的倒騰了好一會,才轉過來拉起S7走到直對著這面墻的大床邊一起坐下,關上了燈,然后摁下手里的控制器——
巨大的屏幕上赫然是鐘奇的臉,他坐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正在擺弄面前的攝影儀,將位置調好后,他轉過頭看了看四周,然后深吸了口氣,用蒼涼的語氣兀自說道:
“我叫鐘奇……我親自安排了這次洗腦手術,希望能忘記過去的一切……也希望能借此償還因為這些年的固執所犯下的錯……
“我年輕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夢想,也奢望過自己可以過想要的生活,奢望自己能擺脫注定的命運去完成它們……可是我背負著家族的期盼,背負著不能任性卸下的世代產業……
“那是一種長久的……無法忍受的痛苦……
“所以,在那件事之后,我……想到自己并不快樂的過去……番然醒悟。我給他們三人二十年的時間,讓他們盡情的,沒有負擔的去享受生活,感受這個世界除了鐘家能給他們奢華生活以外的世界……讓他們去追求自己的所愛,完成他們的夢想……
“我的三個兒子都各自有著自己的想法,他們有的離開了家,隱姓埋名消失不見,有的回來了,卻還是不愿意面對現實……但鐘庭,是他們一定要肩負起的家業,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若大的企業就葬送于自己當年一時的心軟……
“人都是有私心的,會有自己想要保護和無法忍受失去的人和事……有了私心就會對金錢產生欲望,有些事……他們不懂,我便只能逼他們懂……其實我要的不多,我甚至只希望他們其中一個能明白我的苦心……
“可是我終于發現,原來兒子是比鐘庭,重要許多的……
“阿森……我把鐘庭交給你了,希望你能把它好好的繼承下去,不要讓我失望……那些對不起你的事,就請你看在我已經誠心悔過的份上,原諒了吧……你身邊有太多聲音,可是就請你,聽我這一次……”
老人嘆息般的聲音如同穿過了一百個世紀的蒼桑與凄涼,持久的彌漫在空寂的房間里,周圍凝重的氣息盤繞著他們兩個人,S7靜靜的坐著,墨色的曈孔里沒有一絲光彩,和黑夜融為一體,而被鐘韻文握住的手臂上卻泛著溫潤的冰藍色燈光——他的系統因為芯片盒的打開已經停止了很久。
“爸爸沒有來得急洗腦……安森,也沒有來得急看到我遞給他的這些影像……”鐘韻文慢慢的說著,屏幕的畫面還停在鐘奇走過來關掉攝影儀的那個瞬間,在黑暗里分外刺眼的亮光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卻唯獨沒有罩在他的身上,所以也看不清表情:“可是你說,我的二哥,鐘韻風,他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