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106年 春 日期:2月
我想你一定有過這樣的經歷:在固定的時間戴上耳機,聽那種在線的廣播節目,可以是新聞電臺,也可以是音樂頻道,每天的這個時候你都會準時收聽,你甚至熟悉每一個主播的風格……而當你因為傳入耳中的聲音忽而皺眉忽而傻笑時,你可能正乘坐在公共的懸浮式輕軌里,周圍是與自己的生命毫無關系且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他們有的在交談你從不曾涉足過的話題,有的和你一樣神情冷漠抿著嘴角,他們散發著陌生的氣味,各種各樣的生活軌跡在這一刻交織匯集在一處……可是因為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你看慣了這些人間百態,于是你轉過頭,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去——外面的世界一如昨天一般紛亂嘈雜,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匆忙中川流不息,周圍是高聳入云的樓宇,抬頭向上望去卻只能看到來來去去的飛行器時而隱沒在大朵瑰麗的云彩里,時而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任憑你如何努力也不能一眼望破蒼穹……就這樣平靜的心情漸漸轉變為沉靜,像是一塊被輕輕放進湖水中的大石頭,悄無聲息的沒入水中,帶著一串包裹著氧氣的透明泡沫,穿過一群群銀色的魚,穿過水中搖曳生姿的長長的綠藻,越來越深……它漸漸告別折射在湖里淡淡的光線,沒有方向卻也不改變路線,因為地心引力而不能停止這種明知是萬劫不復的墮落,靜靜的沉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碰到湖底的軟沙……
這樣的經歷,你一定有過吧。
可是我卻沒有。
我是鐘家的少爺,自出生就錦衣玉食,倨傲達觀,有時候也能意識到還有更大的力量的確凌駕在自己之上,但就目光所及之處鐘家也完全能稱得上一手遮天……所以,我沒有過那些隨處可見的平凡而快樂的童年,也沒有什么從小到大同生共死的好伙伴……那時的我要學習許多的課程,包括上層社會必須的禮儀,甚至也許我長這么大都沒有試過瘋狂的奔跑和大聲的笑過,小時候唯一的娛樂節目可能就是在花園里跟著姐姐修剪樹籬……每天總是有許多的聲音在耳邊說,少爺,你要這樣,少爺,你不能那樣……沒完沒了,無休無止……也許我是想過逃離的,但即使想過那大概也只是個一閃而逝的念頭,我從未下過大的要離開鐘家的決心——不是因為我孝順懂事,而是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像這樣無用的自己無法離開已經過慣的奢華生活,一想到也許在外面很辛苦的工作一個月才能得到現在價值我每天一頓早餐的薪水,那種絕望的感覺就會讓我不寒而栗——在安森回來之后,我更加確信了這一點,每當他向我講到如何度過在外艱辛的十五年時,雖然他盡量的隱瞞,用那些辛苦所得的成果來遮蓋痛苦難熬的經歷,但只憑那些只言片語,只憑他每天乘坐公共懸浮式輕軌的感受,我都會覺得,原來被別人冠以“軟弱無能”的鐘家大少爺是多么的堅強勇敢,自由的他漸漸成為了我心里夢想一樣的存在,那時的我總是想,既然自己做不到,但有人替我完成了夢想也是好的。
但是他卻死了。
所以最后我還是明白過來,每個人都有自己將要走的路,每個人都終將會按照上天安排好的軌跡走向即定的未來,也許你覺得自己在和命運抵抗甚至成功了,但那只是我們看不到未來的緣故,未來的某一個終點,不論你走了哪條路,都將殊途同歸。
就像安森,我的大哥,鼓起了拋棄一切的勇氣去了外面的世界,歷盡人間的千難萬險終究還是選擇回家,卻被迫一步步走向了死亡……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我寧愿自己與他不曾相識……安森永遠也不知道,他死了,那個所謂的天才畫家也就死了,剩下的,不過是這個叫做鐘韻文的軀殼。
醫院的病房里還是像平常一樣安靜,小七抱著一個半人高的玩具熊坐在鋪了厚毛毯的墻角,不時的自言自語,或長時間的盯著病房另一端正在辦公的鐘韻文發呆,那個眼神,就像她的目光落在任何一件家具上一樣麻木和恍惚。
天氣剛剛轉暖不久,所以她穿著白色的長毛衫,長長的袖子幾乎遮住了大半個手掌,只剩下白晰細長的蔥指,陷在毛絨玩具里,因為太用力,指甲都泛著淡淡的青紫色——小七的病其實沒有好過,鐘韻文每次聽醫生說“好多了”的時候,都清楚的知道他們的意思直接等于“沒有惡化”。也許,就這樣讓小七陪在他的身邊或者安靜或者瘋狂的過一輩子吧……那些落在手臂上新舊交疊的齒痕和曾經從里面流出來血,都無關緊要……只要她不那么快的清醒過來……就這樣陪在他身邊,什么也不說,就足夠了……
“鐘先生,程啟冉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門外傳進病房,鐘韻文將手中的文件和筆輕輕擱置在桌上,開口道:“讓他進來吧。”
雖然來探望自己的妹妹也要經過允許,可程啟冉似乎并不介意,他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頭發整齊,看起來精神了許多。進門后,程啟冉淡淡的看了一眼小七,目光掃過小七用力的手指,轉頭對鐘韻文說:“我想跟你談談。”
“好啊。”鐘韻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彎起嘴角溫和的說。
“我們……去別的房間。”程啟冉又看了一眼小七,但后者并沒有因為房間里多出一個人就改變姿勢,還是那樣向著鐘韻文的方向呆呆的睜大了眼睛。
“就在這里吧,”鐘韻文向小七歪了歪頭,對程啟冉說:“沒關系。”
“你就一分鐘都不能離開她?”程啟冉莫名其妙的發火了。
“她情況不好,你也看見了嘛……我不想出什么意外,況且——”鐘韻文笑了起來,眼睛有些調侃的意味:“這不是你來的目的吧?勸我離開小七一分鐘?”
“你——”程啟冉氣憤的別過臉看著窗外,使勁的咬了咬下唇——早就知道鐘家的這個文少爺看起來單純無害但卻善于控制人心,每次都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卻還是不長記性——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過他,好像專門跟他過不去似的……定了定神,他轉過頭看著鐘韻文:“好吧,你說你為什么要收購厲揚?”
鐘韻文更加覺得好笑:“不是吧,你什么時候對鐘庭的商業機密也感興趣了?”雖然說可能關系到商業機密,但他好像一點也不生氣,還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程啟冉,說:“不過既然是你問,我也可以告訴你啦——不就因為我們是競爭對手么?”
“什么競爭對手?你明知道那只是傳媒散布的謠言!以鐘庭的財力你一個手指就可以摁死十幾個厲揚電子!你為什么要跟威廉過不去?”程啟冉激動的質問道。
“據我所知,他的中文名字叫做——厲、永、揚。”鐘韻文的聲音雖然還是很溫和,但較之剛才突然多出了幾分恨意,當他一個字一個字念出厲揚總裁的名字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冷冽被程啟冉看在眼里……他不再說話。
突然中斷的對話讓氣氛變得沉重起來,鐘韻文也沒有動,他懶散的靠在椅子里,微瞇著眼睛看向程啟冉,雖然是放松的姿勢和稚氣清俊的臉龐,卻無端生一出種難言的壓迫感。
在許多外人眼里,鐘韻文身上散發的絕不是商人的氣味,他通常都被形容為一個身帶書卷氣的藝術家、一個風靡萬千少女的的癡情男人、一個有著孩子般的稚嫩笑臉的年輕男人——但事實上熟悉鐘韻文的人,都知道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沉默了很久,程啟冉才覺得喉嚨有些干澀,但還是再次開口說道:“放過他吧,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公司,雖然不比鐘庭,但還是小有成就……而且,他也根本沒有派什么商業間諜去鐘庭……你怎么能……”突然感覺到鐘韻文的眼神凌厲了起來,他說不下去了。
“我怎么不能?你說的對,他沒有派商業間諜,甚至關于厲揚要和鐘庭競爭的消息也是我故意放出去的——他叫做厲永揚,所以我不可能放過他。”鐘韻文干脆的說道:“如果不是小七當你是哥哥,我也不會放過你。”
——安森,當你被他們這些人氣得混身發抖不能言語的時候心里是不是也期盼過能夠有力量去報復?
“你不用說了。”鐘韻文抬手打斷想要說話的程啟冉:“曾經傷害過安森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現在他心里的恐懼和絕望有沒有當初他們毫無根據給你定罪的時候,你失望和傷心的一半多?
“你,程啟冉,做了很多對不起安森的事。如果不是大家都認為安森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那么受千夫所指的人必然有你一個。不要搖頭,你很清楚這是事實。害死安森我們每個人都有份,或許我做的更多一些……但是,你無法否認你更讓他傷心,因為他始終當你,是最好的朋友。”
——安森,你是對的,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果然沒有你曾經想像的那么重要,甚至重要不過一個厲永揚。你難過么?
程啟冉已經完全不明白鐘韻文在說什么了,當聽到最后,他才有時間開口說話:“安森是罪有應得,咎由自取。他自己也承認了。他既然做出那些事,就沒有當我是他的好朋友,像他……那樣的人,不會為我的不原諒而傷心……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死了,我很遺憾,但遺憾的是他一念之差犯了錯,遺憾的是他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死了……我承認我恨他,而且雖然他是你大哥,但小七是因為他才變成現在這樣的,我覺得你也應該是恨他的,可為什么你處處維護他,甚至他死了這么久你還幫他翻這些陳年舊賬?我不知道你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也不知道你的話都是什么意思,”他頓了頓,轉過頭憐愛的看看小七,又說:“威廉以前是做過對不起安森的事……既然你執意不肯放過他,我說再多也沒有用。告辭。”說完,他大步的走了出去,大概怕摔門而去會嚇到小七,他小心的關上了門。
“原來他什么也不知道,小七,我白對他說那么多話了……”很久之后,鐘韻文閉上眼睛,喃喃的說道。
原來程啟冉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幸福。
不用負罪,不用像他這么辛苦,每個夜晚都悔恨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