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突然出現,對于周皇后和那個突然出現的人來說,都是始料未及的。
曹化淳發現那個太醫有詐,及時趕了回來。也是合該崇禎命不該絕,那柄刀一出手時,田貴妃一聲驚叫,竟會使得那殺手出刀的手停滯了一下。
這一下救了崇禎的命。田貴妃突然的一聲驚叫,再加上也可能是因為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精神高度緊張之下,殺手就這么稍微一滯,年輕的皇帝竟然有時間完成了一個閃躲的動作,這必殺的一刀擦著他的頸項過去,只劃破了一些皮。
殺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錯在他不應該想取崇禎的人頭,如果這一刀只刺心臟,皇帝就必死無疑了。結果他選擇了頸項,要知道這是人身體最靈活的部位,一刀稍有偏差,未能傷敵,當他想出第二刀時,曹化淳到了。
曹化淳在進宮以前,曾在青城山苦學過二十年武藝,是青城門下最杰出的弟子,后來從軍入伍,因為犯事,進宮避禍當了太監。此時他見情勢危急,多年來練就的功夫和在宮中學會的應變之功也都派上了用場。他使了一個非常歹毒的招數來解圍,他一把抓住已經嚇傻了的那個帶太醫進來的太監,當做盾牌和武器砸向殺手,殺手回身一刀,刀刺進了小太監的身體,可憐小太監成了曹化淳的活盾牌,腦子里連一點意識都沒有就死了。這一刀在他的身體里還未拔出,隨后曹化淳的一抓也來了。這一爪挾風帶電,直取殺手咽喉,正是曹化淳的絕技,但是這殺手也非同尋常,竟然在這時機迅速棄刀閃躲,這一抓沒有抓到他的咽喉,只抓住了他的肩膀,連皮帶肉地抓下了一大塊。
殺手見情形不妙,奪路而逃。曹化淳關心田妃與崇禎安全,無心追他,經此一嚇,崇禎魂飛魄散,昏死過去。田妃原本就氣息奄奄,在驚懼之下,竟然香消玉殞。
曹化淳知道出了大事,將崇禎抱起,直奔乾清宮,一路上不忘布置,命京師三大營、錦衣衛等各路人馬護駕。明末之時,軍備松弛,京師禁軍數量不少,組織、作戰能力遠不如從前,等他們到來之時,殺手已經逃遁。
曹化淳分析,殺手身著太醫服裝,選擇絕佳時機混進來殺人,決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看來此人一定潛伏在宮中多時,所以才能抓住這個時機。現在他負傷在身,看來跑不了太遠,人一定還在宮中,多半就在這后宮之內。于是,他馬上命錦衣衛、三大營等禁軍,將后宮重重包圍。安頓好皇帝,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皇后處,慰問兼查訪。
現在他就在皇后的寢室之外,但他想不到,那個他一心想要捉拿的兇手,竟然還有能力在重傷之后混入坤寧宮內,挾持了皇后。
因為崇禎近年來寵愛田妃,很少來坤寧宮。宮內日漸冷清,防護也越來越不嚴了。這殺手久在深宮,對這一情況心知肚明,所以才敢大膽地潛入進來,并未被人發覺。現在周皇后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心中無比驚詫,但她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之人,雖然驚恐但并不慌亂,聽見曹化淳的喊叫,就答了一聲:“是曹化淳嗎?”聲音穩定如常,竟然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曹化淳在外面應道:“正是老奴,娘娘是否吉祥?”
周皇后只覺得身后一股男人粗渾的氣息直沖進脖頸之中,滾燙滾燙的,弄得她的脖子有些癢癢,這與脖子上冰冷的刀鋒恰成對比。只聽得后面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叫他走,否則你性命不保!”
周皇后道:“曹化淳,我正在這里歇息,聽得宮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外面這么亂?”
曹化淳道:“有人混進宮里欲圖行刺皇上,老奴已經將形勢穩住,特來看望皇后娘娘是否平安?”
周皇后驚道:“有這等事?”想要站起來,但是后面卻有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令她無法站起。周皇后關切地說道:“皇上他怎樣了?”
“托娘娘的洪福,皇上他只是受了一些驚嚇,并無大礙。老奴已經將皇上安置在乾清宮內,并派重兵把守。待風波一平,自會接娘娘前去探望。”
周皇后的身后傳來一聲失望的嘆息,周皇后心里已經知道,身后這人多半就是要刺殺夫君的元兇,于是強自鎮定,道:“那好,你們快去追緝那個兇犯,待人查到,我和你們一起去探望皇上。皇上安全要緊,你不用進來看我了。”
“好,就請皇后娘娘安歇,老奴去去就來。現在人犯還在,危險尚未消除,皇后娘娘千萬不可輕動。”
外面人聲漸息,似乎曹化淳已經領著一干人等走了。
周皇后茫然失措,曹化淳這一走,這屋子里就只有她和這兇手兩人了,這一下,危險不但未有絲毫減輕,反而更是險上加險。周皇后嘆息一聲,道:“他們都已經走了,你要殺我,現在就動手吧。”
突然覺得頸上一松,那把刀離開了自己的脖頸。只聽身后一個聲音說道:“我不殺女人。我要的是你丈夫的命,我不殺你。”
周皇后回過身來,卻見眼前站著一個大漢,身著太醫服裝,肩上血肉淋漓,血正一滴滴地從肩上落下來。
那人見周皇后打量自己,于是將手一拱,道:“久聞娘娘乃圣明賢淑之人,今日一見,母儀風范,果然不凡。”
周皇后道:“你也不必妄言。你是何人,為何要混進宮里來行刺皇上?”
那人呵呵一笑,道:“賤名不足掛齒,說出來污了皇后的耳朵,你也不必多問。”
周皇后鄙夷地一笑:“你既然敢只身進宮做這冒天下大不韙之事,想來也是個英雄好漢,怎么,一個英雄好漢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示于一個女人嗎?”
那人被這一激,情不自禁地道:“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有什么不敢為人道的?反正今天橫豎是個死,我就告訴你也無妨,我叫李忍,江湖人送綽號,南山一枝梅。”
周皇后微微點頭道:“南山一枝梅,好秀氣的名字,卻原來是個如此兇頑的漢子,只不知皇上與你有何仇隙,你處心積慮地非要殺他不可?”
李忍道:“你丈夫與我沒什么仇,我一介草民,原本也高攀不上他,怪只怪他殺了袁督師,這滿朝文武個個蒙昧,我卻要為督師大人他討個公道。”
周皇后一驚:“你原來是為袁督師而來?”
李忍道:“你丈夫殺袁督師,天下鳴冤。我李忍備受督師大恩,他大恩永生不得報,他的大仇,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周皇后感嘆地道:“袁督師死了將近十年,還有人記著他的好?”
“那又怎么能忘記?”李忍激動地說,“督師乃國家棟梁,他為大明,鞠躬盡瘁,居功甚偉,當日北京城若不是他拼死勤王,你們朱家天下早就亡了。只可恨皇太極使反間計,令他蒙受不白之冤。你丈夫崇禎,竟然偏聽偏信,不待明察,就將他判于凌遲之刑,督師臨死之時,肉身都被京城百姓吃掉,如此冤情,雖古來岳飛、于謙之輩,亦望塵莫及。他一家幾十口,被流放至幾千里之外,妻離子散,顛沛流離,三個孩子,全都客死他鄉,妻子自殺身亡,小女被賣入娼門,如此慘絕人寰之事,都是拜那昏君崇禎所為,我不殺他,天理難彰!”
周皇后聽得心驚,道:“袁督師一家,竟然如此之慘,這我倒不知道了。”
李忍冷笑道:“這算什么。你丈夫臨朝十年,殺掉的忠臣良將還少嗎?即便是前朝第一功臣孫承宗大人,他不照樣被罷了官棄于家中,我今天來殺他,是替天行道。只可恨天意難違,我混入宮中多年,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卻竟然殺他不死,我李忍是個男人,不與你女人為敵。你若想殺我,喊人就是。我死就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周皇后道:“如此說來,你在宮中臥底多年,就是為了今天這一擊?”
李忍道:“不錯。我李忍是個粗人,但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今日殺不了你丈夫,只要能活著出去,我一定還會等待時機殺他,就算是死了,他日化成厲鬼,我也不讓他安生。”
李忍怨毒的口氣,讓周皇后驚得后退了幾步,顫著聲音說道:“你,你,竟要如此對他?”
李忍見周皇后驚慌失措,一張清秀絕俗的臉上慘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他是草莽英雄,平時很少與女人在一起,這時見到皇后如此嬌弱的模樣,心中突生柔情,但隨即轉念一想,心又冷了下來,他想:“我今日殺不了他,是他的造化,但我殺了他心愛的人,我也一樣讓他內心永不得安寧。”想到這里,惡念頓生,面上神色猙獰,踏上一步,道,“皇后娘娘,你丈夫造的孽,總得有人背吧,我看,你就替他背一下吧。”
周皇后見他神色兇惡,知道大事不妙,但在此生死關頭,她心神卻反而鎮定了下來,不退反進,向前迎了一步,挺胸昂首道:“你說的是。我就替他擔了你心中的仇恨吧,只盼你一個大男人,說話算話,我若替他擔了,你殺了我以后,不得再找他的麻煩。”
李忍抽刀在手,眼前就是周皇后高聳的胸膛,這一刀下去,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就立刻分身兩半,但不知為什么,眼前的這位皇后大義凜然,面無懼色,李忍竟憑空產生了一股敬意,這一刀就砍不下去了。
周皇后見他抽刀在手,卻不砍落,于是道:“你動你的手罷,還等什么?”想到這里,突然心生酸楚,想起幾年來,皇上對自己日漸冷淡,而自己眼見著他倒行逆施,每日里苛責大臣,濫殺無辜卻又無能為力,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油然而生,于是慘然一笑道,“我死以后,你若放過我的夫君,大德大恩,我死后也會銘記。”
這凄然的一笑,在周皇后那羊脂白玉一般的臉上掠過,幾分苦澀,幾分柔媚,又夾著幾分傷痛,猶如一縷清風吹過李忍的心靈,竟然令這粗豪的漢子,有了種想哭的沖動。剎那,家仇國恨,無盡委屈,負重忍辱,十載風雨,種種情懷,一時涌上心頭,情愫來得猛烈,竟不能斷絕,李忍長嘆一聲:“罷罷罷!”將刀插入腰間,雙手一拱道,“皇后娘娘,我不殺你,咱們就此別過,下次再見,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正說著,突聽門外有人說道:“皇后娘娘,老奴曹化淳求見。”
周皇后與李忍一驚。李忍抽刀出來,準備動手,周皇后做個手勢,要他不能妄動,對著外面說道:“曹化淳,你又有何事?”
“稟娘娘,老奴剛才搜查了整個后宮,沒有那刺客的下落,老奴斗膽,想徹底搜查一下坤寧宮,請娘娘恩準。”
周皇后道:“好的,你就去查吧。”
曹化淳道:“奴才斗膽,想先從娘娘的寢室查起?”
周皇后怒道:“你說什么?”曹化淳急忙接口:“皇后娘娘,此事過后,老奴請娘娘賜罪,千刀萬剮,絕無怨言,但此事關系皇上安危,老奴必須要嚴防死守,無禮之處,娘娘包涵。”
周皇后與李忍對望一眼,李忍攥緊刀柄,準備殺將出去,周皇后對他做了個停住的手勢,用手一指床榻,低聲道:“你上床上去!”
李忍聽了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見周皇后神色坦然,不似說笑,于是指了指床榻,道:“你讓我”
“快!”周皇后急促地道,“曹化淳馬上就進來了,你想我們兩個都死?”
李忍便不猶豫,道聲:“得罪了。”揭開床被,鉆進了皇后的床里。接下來的事更是萬萬出乎他的意料,卻見貴為母儀之尊的皇后,竟也隨之上了床,拉過被子,將他的身體裹了進去。兩人并排靠在了一起,皇后的上身露在被子外面,但下身裹進被里,腿竟然與他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李忍只覺得一陣香氣撲鼻而來,也不知是這床榻里的香氣,還是皇后身上的體香,心蕩神悸間,卻聽得周皇后不慌不忙地說道:“曹公公一心為國,心系圣上,我又怎能怪罪,就請你進得屋來,細細搜查吧。”
只聽得曹化淳說聲:“奴才得罪了。”卷簾掀起,自外面走了進來。
李忍的心怦怦直跳,此刻生死真的叫懸于一線,他也感覺到皇后貼在他腰間的腿也在微微顫抖,看來皇后似乎比自己更要緊張。
曹化淳進得屋來,鷹視一圈,卻見皇后正半臥在床上,急忙跪下道:“奴才無禮,皇后恕罪。”
周皇后懶洋洋地道:“剛才外面一亂,我的心就煩了起來,懶在床上躺會兒,公公自便,我就不起來了。”
曹化淳道:“娘娘安歇,千萬別驚著了。”一邊說著,一邊將頭低下,眼睛已經在床頂掃了一圈,然后起來身,似乎漫不經心間,已經將屋子里掃視一遍,又走到屏風后面,看了一下,確定除了皇后停臥的床上,再也沒有地方藏人。于是拱手道,“皇后吉祥,老奴查過,這里安全,就請告退,坤寧宮內,容老奴再細細查來。”
周皇后揮了揮手道:“你去吧。何時方便見皇上,你馬上來稟我。”
曹化淳應了一聲去了。周皇后見他出了屋,急忙從床上下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觀望了一會兒,確信他已經走遠了,于是回頭道:“他走了,還不快下來?”
李忍急忙翻身下床,跪倒在地道:“皇后救命大德,李忍沒齒難忘。”
周皇后淡淡地道:“算了,我也不要你報答什么。今日之事,我與你同臥一床,若被外人得知,我這皇后的位子就一定也坐不成了。”
李忍感激不已,道:“李忍以生命擔保,此事絕不會外泄。但不知皇后為何救我?”
周皇后道:“我此番救你,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性命,只是為了我的夫君,今日我救你一次,盼你也忘記對他的仇恨,不要再與他為敵。”
李忍為難地道:“這”
周皇后情真意切地說道:“就算我求你了。你若答應這件事,我會安排人送你出宮,并保你一生安全,再不會有人與你為難,今天的事,我也保證再也不會和任何人提起,就讓它成為永遠的秘密,條件是,你放過我的夫君。”
李忍激動地說道:“皇后,那袁督師他的不白之冤呢?”
“袁督師的不白之冤,歷史會有公論的。”周皇后道,“我也不信他的那些罪名,我也曾勸過皇上,但是皇上畢竟還是皇上,他有許多的決策,有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他身邊的奸邪小人,他也未必都分得清。”說到這里,突然對著李忍盈盈一拜,說道,“你能為袁督師隱忍于宮里多年,我看也是個忠義之士,今日我不想看見你死,也不想看見我的夫君死于你的刀下。我今天代皇上向你和袁督師賠罪了,若有機會,我會想辦法為袁督師昭雪此冤,我今天救了你,只盼你能放過我們夫妻一馬。君子一諾,重于千金,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若感念我的苦心,惟盼你能與我遵此一諾。”
李忍心潮澎湃,見周皇后已經拜倒于地,一時進退兩難,痛苦地道:“罷了!你是母儀之尊,又有救我之恩,天地之間自有綱常理法,我李忍雖然粗鄙,豈能壞之?我就答應了你,離開京城,再不回來了!”
周皇后喜極而泣,道:“如此多謝了。我替夫君永感大德。”
李忍心情郁悶,想到今日應了這位千嬌百媚的皇后,日后復仇大計,再難實行,一時心情極為沉重,無心再多留,拱手道:“如此這樣,我就告辭了。”
周皇后站了起來,道:“你且慢走。如今外面禁軍重重,你是走不出去的。”走上前來,面對李忍,自頸中摘下一物,捧給他道:“你拿著這個東西,對外就說是我的堂弟,將它掛在頸上,就不會有人懷疑了。我一會兒再安排人給你換些衣服,等風聲稍小后再送你出宮。”
李忍接過來,卻發現是一個翡翠玉墜,上面雕刻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宮中精飾,而這鳳的造型,亦只有母儀之尊才可配享有。
李忍將這玉墜握在手中,只覺觸手溫潤,暖而光澤,這上面應該帶著皇后頸上的體溫吧?想到這里,不禁臉紅心跳,再抬眼過去,皇后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皇后道:“壯士,無論山高水遠,這塊玉墜都可保你平安,只盼你一路走好,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我一會兒去見皇上,你在這里少安毋躁,用不了多長時間,會有人帶你出去。咱們也就再也不要見面了。”
李忍心跳加劇,一時心事浮沉,情緒突然低落到了極點,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皇后那嬌媚的面容,片刻過后,終于低聲說道:“咱們不會再見了,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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