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錦大戰(zhàn)之后,在局勢越來越有利的情況下,清王朝突然停止了對明王朝的攻擊。
這一切,與皇太極突然發(fā)病有直接的關系。
自那次大宴群臣昏倒之后,皇太極身體突然急轉直下,從最初的流鼻血不停發(fā)展至全身無力、喘息困難,不過是一個月之間的事。此后一年間,皇太極為了養(yǎng)病,也是為了休養(yǎng)生息,停止了對明王朝劇烈地軍事打擊,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將主要的工作放在了一件事上,那就是不斷給寧遠總兵吳三桂寫勸降信,想以和平手段徹底解決遼東問題。
最初寫勸降信的人是祖大壽,后來是洪承疇,一撥又一撥的勸降信寫出后如石沉大海,最后皇太極親自寫了勸降信,但吳三桂始終置之不理。
群臣不解,豪格多次詢問皇太極,洪承疇、祖大壽這樣的強手都能打得下來,何必對一個吳三桂如此上心,皇上竟然紆尊降貴,不斷親自寫信勸降?
皇太極道:“此人乃明朝最后一個可用之人,與之硬拼,又會多傷我士兵生命,如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合算的事。”
其實在他內心中,還有一些另外的算計。松錦大戰(zhàn)與明軍以硬碰硬,雖然取勝,但消耗兵馬、財力,也是開朝以來罕見的。至此不能再戰(zhàn)了,否則恐怕兵士會有厭戰(zhàn)情緒,更怕會傷了元氣。
他看得更遠的還有一步,那就是明王朝已經日薄西山,陜西流民已經發(fā)展壯大,北部江山,不用他動手,流民叛亂,已經夠明王朝收拾的了,自己正好借機休養(yǎng),以逸待勞,坐收漁人之利。
皇太極想得非常準確,此時雖然遼東戰(zhàn)火暫停,但流民起義已經覆蓋全國各省,以李自成、張獻忠為代表的起義軍,一路勢若破竹,攻克河南,特別是李自成,在河南收服了在當地頗有影響的俠客李巖,一路招兵買馬,攻取襄陽,并在潼關與曾和洪承疇齊名的孫傳庭決一死戰(zhàn),一戰(zhàn)擊敗孫傳庭,大軍直取陜西。
遼東戰(zhàn)火稍歇,但中原戰(zhàn)火,從未停止。
就在這天時地利均有利大清王朝的時刻,一個突然的變數發(fā)生了,那就是皇太極的身體在日理萬機的情況下,積勞成疾,每況愈下,終于有一天,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明崇禎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清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夜,皇太極在批改一份奏折時,突然一陣眩暈,倒在了地上。
皇太極多次的眩暈癥狀其實是中風的一種。滿族人久居遼東苦寒之地,每日里的飲食結構比較單一,多為肉食,再加上皇太極本人嗜酒,又勤于政務,極少休息,所以才得了這種病。得了這種病本應該休息,但皇太極當時忙于松錦會戰(zhàn),戰(zhàn)事結束之后又忙于繼續(xù)北進的計劃,每日里又多酒色,故而中風癥狀日益嚴重。
皇太極被人救醒時,全身無力,喝下幾碗參湯,又打開奏折繼續(xù)批閱,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眼前金星四濺,侍從近在咫尺竟然看不清面目,皇太極心中一驚,想:我連年征戰(zhàn),從未有過絲毫倦意,但這一年來,卻屢有力不從心之感,莫非是大限將來之前兆?
不一會兒,莊妃聞訊進來,見皇太極坐在那里發(fā)呆,不禁悲從中來,走過來輕輕按摩著他的肩膀,哭道:“皇上就是不聽我的,每日沒黑沒白地忙,剛才聽他們說起你又昏倒了,簡直嚇死我了”
皇太極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沒事,千軍萬馬都走過來了,一點點小頭痛,又奈我何?”(雖然做了皇帝,但是皇太極其實并不太注重那些漢人皇帝的行文,在范文程與群臣面前還可做做樣子,平時私下里面對家臣,仍是平時招呼,只要不登朝論事,說話間就隨便了許多,那句自稱的“朕”也改成了我。)莊妃將桌上的奏折統統卷起,道:“都是這勞什子害的皇上,讓大玉兒將這些全都燒了,省得他們讓皇上勞心。”
皇太極道:“說的什么話?我不再看了就是。”
莊妃服侍皇太極躺下休息,自己則躺在一旁陪著他,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拍著,如同哄小孩子一般。不一會兒,皇太極就睡著了,鼾聲如雷。莊妃心事重重,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側過身來,用手輕輕撫著皇太極沉睡中的臉龐,即使雙眼緊閉,這張臉龐依然透著男性的威嚴勇猛。突然間,另一張清秀的臉龐與之重疊起來,莊妃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無數個夜晚,每當被這粗重的鼾聲驚擾得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這張臉龐。此時守在皇太極身邊,也不知他正在做些什么?想到這里,突然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忍不住將空著的另一只手放在心口,輕輕撫摸。
正在那里有些傷感間,聽得“嗯”的一聲輕嘆,只見皇太極睜開眼睛,直盯盯地看著自己。
莊妃臉色緋紅,似乎被他看破心事,眼睛情不自禁地躲閃了一下,道:“皇上也不多睡會兒,這么快就醒了?”
皇太極被她這一問,臉上神色竟有些慌亂,莊妃這才發(fā)現,原來他的臉頰、鼻翼上全是汗水,問他:“皇上你怎么了?做了噩夢嗎?”
皇太極沉默片刻,突然間坐起,盯著窗外的天空,一言不發(fā)。
莊妃有些害怕,湊過去用身子貼住他的后背說道:“皇上你怎么了?”
皇太極聲音低沉厚重,道:“愛妃,你我一起已經十年了,我對你如何?”
莊妃有些驚奇,說道:“皇上怎么問起這個?皇上對大玉兒萬般寵愛,那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
皇太極突然回身,一把將她的肩膀抓住,力大且猛,把莊妃抓得一陣疼痛,哎呀了一聲。
皇太極冷笑道:“我對你一直不錯,可是你對我卻又如何?你可曾做出過對不起我之事?”
莊妃聽了這話,心里一陣驚慌,但轉瞬間就鎮(zhèn)定下來,道:“大玉兒敢在列祖列宗面前發(fā)誓,我布爾布泰對皇上忠貞不貳,天地可鑒,若有一絲瞞騙,讓我死后下十八層地獄,為狗為豬,永世不能超生。”說到這里,眼圈突然一下子紅了,哽咽道,“為皇上我大玉兒什么毒誓都可發(fā),但你仍然還是疑我,你若不信我,也不必問我,拿出身上佩刀,將我殺了就是。”
皇太極搖頭道:“我若疑你,容不得你活到現在。你若與那多爾袞有茍且之事,我也容不得你們活到現在。我只擔心,我若有事,只留你一人時,若仍有人以此事相脅,你們又將如何是好?”
莊妃倒在皇太極懷中,柔聲說道:“皇上不疑我,其他人又有誰敢說些什么。”
皇太極道:“我活著不敢,我死了呢?”莊妃驚呆了,道:“皇上你說的什么話,好好的怎么說這個呢?”
皇太極道:“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心里突然很亂,現在天色已晚,我心里有事也等不到明天了,你現在出去,給我把范先生叫來。”
莊妃剛想提出反對,但見皇太極神色莊重,也不敢反駁,于是下床,出去命人叫范文程。
范文程讀畢兵書,剛剛躺下,就被喚了出來。不一會兒,抵達營中進來請安,皇太極也不客氣,穿著睡衣接見了他,道:“深夜打擾范先生,多有失禮,范先生就不必多禮了,請坐。”左右有人將椅子搬來。
皇太極道:“范先生,朕今日一直心神不定,剛剛睡下時,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人獨坐在高崗之上,卻見腳下萬馬奔騰,帶起煙塵滾滾。朕身邊的諸臣、貝勒們都在馬上,朕喊著讓他們停下來,卻無人理我。這個夢不知是何用意?范先生你精于易經之術,就請給我解釋一下如何?”
范文程略一思索,微笑道:“皇上你近來身體如何?”
皇太極道:“還好。聽從范先生之建議,朕已經將酒停了多日,這幾日精神漸好,只是頭偶爾有些暈眩感,剛剛還暈了半天,但并不妨事。”
范文程道:“臣斗膽問一句,皇上今年貴庚多少?”
皇太極聽了一愣,笑道:“連年征戰(zhàn),從來不過生日,你問我有多大了,朕還真要算算,”想了一想,說,“朕今年已經五十二了。”
范文程笑道:“怪不得皇上會做這樣的夢。”
皇太極道:“范先生此話怎講?”
范文程道:“古人說五十而知天命。這些年來皇上連年征戰(zhàn),只知奮勇殺敵,攻城掠地,很少靜下來想一想將來,現在松錦大戰(zhàn)已經結束,遼東形勢穩(wěn)定,時間突然空余出來許多,皇上一定是想到將來的事了。你夢見站在高崗之上,那是說人到了一定位置有高處不勝寒之嘆,而腳下萬馬奔騰,似乎是指皇上下面人丁興旺,皇子皇孫、眾貝勒爺圍聚一時。”
皇太極聽到這句話后,臉上突然愁云密布,一時竟然無語。
范文程見皇帝表情突然陰晴逆轉,卻并不感到驚奇,只象征性地問一句:“皇上怎么愁起來了?”
皇太極嘆口氣道:“朕就是想起了這個夢,再聽范先生一解,突然間有了無盡憂慮,朕一人獨站于高崗之上,似乎是孤家寡人,而腳下萬馬奔騰,這興旺的人丁,若沒有了朕在上面俯瞰,是否就會亂了陣腳,萬馬奔騰變成了橫沖直撞?”
范文程微微頷首,但并不回答皇上的問題。
皇上似乎也不想聽他的什么回答,只繼續(xù)說道:“朕今天早上起來再讀了一遍魏武帝的詩,內中有一句似有深意,令朕浮想聯翩,那就是短歌行的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啊,人生譬如朝露,初看晶瑩璀璨,但在暴陽照耀下,不久就會消失無形。漢人說五十知天命,朕一生強悍,從沒有想過天命何在,更不信什么天地鬼神,但只不知這老天,是否也會因此要朕的命!”
范文程拱手道:“皇上洪福齊天,仙恩永享,何出此言?”
皇太極道:“朕不是杞人憂天,漢人皇帝過四十之后,往往會想起繼承大統的問題,朕在位十幾年,卻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今日就請范先生幫我想一想,若有一日朕百年之后,誰可執(zhí)掌我大清江山,讓我大清能繼續(xù)乘風破浪順利前行?”
范文程道:“請恕臣不能回答。”
皇太極有些慍怒:“你是天下第一智者,居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范文程微笑道:“此事事關王位大統,是皇上的家事,外臣本來就不能多言的。古往今來,漢人的臣子有多少人因此受了命、誤了國的,數不勝數,請恕臣無禮,這個問題,就算皇上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臣也不能回答。”
皇太極思索片刻,道:“你說得對,這樣問你,確實有些唐突。那朕就換個問題,在我大清國內,有資格繼承我之事業(yè)的,我剛剛數了數,也無非三人,這三人是誰,我想范先生很清楚吧。”
范文程道:“這個臣倒可以猜一猜。若論血統,豪格親王排在第一位,但若依祖制,睿親王多爾袞是你兄弟,又戰(zhàn)功累累,也有資格。如果這兩人都不行,那就是福臨貝勒,只是他年事尚小,不能親政,論情論理,有豪格貝勒和睿親王在,也不可能是他。”
皇太極道:“不錯。朕剛剛想到了這個問題,其實真正有資格接我班的,也就是兩個人而已。豪格是我長子,擁有正黃、鑲黃、正藍三大旗,多爾袞是我親弟弟,擁有正白、鑲白兩大旗,還有阿濟格、多鐸的部眾,他們的實力相當,功績也相當,這兩人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范文程道:“皇上所言極是。”
“以范先生看來,這兩人若論文治武功,哪個更好一些?”
范文程搖搖頭:“請恕臣無知,臣看不出來。”
皇太極深沉地望著他:“你怕什么?你直說無妨,朕不是漢人皇帝,不會因此治你的罪。”
范文程道:“不是臣為明哲保身,有話不敢直說。實在是這兩人實力能力太接近,臣想不出,誰更適合接替大統。”
皇太極道:“論行軍作戰(zhàn)豪格是個高手,論謀篇布局多爾袞更勝一籌,但若談起我大清未來,我倒覺得他們兩人都不如朕。他們各有幾旗軍馬,但是卻又只能號令各自的軍隊,不能折服對方,兩人之間近年來爭名奪利,又多有爭斗,朕活著,還可以牽制他們,但朕若不在,只怕他們彼此看對方不順多年,可能會骨肉相殘。這一點,朕深憂之。”
“皇上,臣有一言,”范文程深沉地道,“或可解開皇上之惑。”
“你說。”
范文程道:“兩個英雄,五旗兵馬,合而為一,天下無敵,否則,英雄相殘,五旗分裂,大清必亂。”
皇太極點頭道:“你說得沒錯。”
范文程道:“臣倒以為,與其讓兩個英雄為爭個第一,頭破血流,倒不如,讓兩個英雄斷了爭奪的念頭,這第一的虛名,從此就不設了。”
皇太極沉思片刻,突然間心里一亮,似乎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道:“多謝范先生指教,夜已漸濃,就請范先生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朕自有主意再請教范先生。”
送走范文程后,皇太極命左右速招多爾袞。
多爾袞已經睡去,皇上深夜召喚,不敢怠慢,也馬上趕到了。
進得屋里,卻見皇太極躺在床上,臉色焦黃,喘息似乎都很困難,多爾袞大驚道:“皇上您怎么了?”
皇太極呻吟道:“我今日感覺似乎大限已至,恐怕過不了今夜了。”
多爾袞不禁淚水盈眶,道:“皇上您說的哪里話,皇上您龍體吉祥,再活一百年也沒有問題,皇上身系大清命脈,千萬不可說這樣的話啊。”
皇太極道:“我死不要緊,但就只怕我這一死,我大清的興國大計,恐怕就要半途而廢了,多爾袞,為我大清前途,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你可能給我否?”
多爾袞道:“為大清江山千秋萬代,多爾袞命都可以不要,皇上借什么,只要我有的,盡管拿去。”
皇太極冷冷一笑,道:“好。我就是要你的命,你可借否?”
多爾袞一愣道:“皇上是何用意?”
皇太極道:“你與豪格暗中有心結多年,我豈不知?只怕我不久人世以后,你們兩個一定會骨肉相殘,為了爭個皇位的名分而你死我活、內訌不休,與其這樣,不如先折掉一人,以免后患,我想來想去,多爾袞,你曾幾次有害我之心,你母親又是因我而死,我死之后,你若執(zhí)掌大權,我這一脈,又哪個能得善終?所以對不起,我借你項上人頭一用,你不會感到委屈吧?”
多爾袞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突然一笑道:“皇上說得是。”說完伸手探入腰間,拿出一把短刀。
皇太極看著他抽刀在手,喝道:“你帶刀進來見我,所為何故?”
多爾袞將刀拿在手上,向皇太極床前走近,此時屋中,除了他和躺在床上病得不能起來的皇太極外,再無他人,多爾袞手中的刀鋒在燈光照映下閃爍生輝。皇太極見他手持短刀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一張臉上微有驚慌之色,在刀光掩映下更是陰晴不定。
多爾袞一直走到皇太極床前,突然屈膝跪下,將刀捧過頭頂,送到皇太極眼前,道:“臣弟的命就在這里,恭請皇上取去。”
皇太極探起身子,將刀拿在手中,道:“我今日殺你,你可有不服?”
多爾袞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為何?”皇太極一聲怒喝。
多爾袞微笑著望著他,一字一頓地回答道:“為您曾教導過我的話,天下。”
“天下?”
“是的,天下。”多爾袞重復了一句,“為了天下,臣弟早已忘記了母親的死,為了天下,臣弟也忘記了與豪格的仇怨,也是為了天下,臣弟今天甘愿一死。如果臣弟一死能保大清天下平安,臣弟死得其所。”
皇太極一聲感嘆:“好漢子!”當啷一聲,把刀扔在了地上。
皇太極道:“起來吧。我怎會殺你?!”說完坐了起來,頹廢之態(tài)一掃而空,目光如電間,又是皇帝的威儀。
“多爾袞,我只要你記著一件事,近來我雖身體疲倦,但無大礙,大清皇帝,我還要做他個十年八載,皇位這件事,大家也就都別惦記著了。我只提醒你一句,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永遠是你的親王爺,就算我不在人世了,我敢保證也沒有人能動得了你。”
多爾袞跪下叩頭道:“多謝皇上恩德。”
皇太極道:“不必謝我了。我還有一事求你。”
多爾袞一驚:“皇上求我?這怎么可能呢?皇上但凡有事,臣弟自當鞠躬盡瘁,求之一說,從何而來?”
“我活著當然求不得你,但我死了的事,我就得趁著明白先求了你。”皇太極道,“這事嘛,說來也簡單,我只是想讓你放過一個人。”
“皇上請說。您但凡有旨,我一定照辦。”
皇太極望著多爾袞,深沉地說:“我要你放過豪格。不論我活著還是我死了,你都不能傷害他,因為他畢竟是我的兒子。”
“皇上何出此言?”多爾袞叩頭如搗蒜,“豪格貝勒是我侄兒,又是我大清棟梁,我絕無加害之心。”
“你現在沒有,但以后就難說了。不過我只要你記住,你不要傷害豪格,因為我已經準備廢除他的皇位繼承人身份,他不能當皇帝,你和他同樣的身份,他就不能加害于你。于公于私,你們都應為大清精誠合作,骨肉相殘之事,永不能有。”皇太極語重心長地說道,“為我大清,請聽我一言,只有八旗同心,才能盡取天下,八旗分心,大清必亡。”
多爾袞跪在地下,汗流浹背,道:“皇上放心,有多爾袞在一天,大清一定不會有骨肉相殘之事。”
皇太極疲倦地揮揮手道:“這些年來你和我南征北戰(zhàn),我其實很了解你。對于漢人天下,咱們都是一樣的想法。咱們大清欲奪天下,必先師法漢人,甚至更改祖制亦無不可。那些漢人降臣降將,能招撫的就招撫,能重用的就要重用,像洪承疇祖大壽,都是了不得的人才,還有一個吳三桂,我親自寫了很多信給他,他都沒有回過一封。但我們不能放棄努力,假使?jié)h人多幾個降將,那我們大清就會少折些人手,少一些流血,百姓也少受一些苦,軍士少受一些罪,這些道理,其他的旗主都不懂,只有你最懂,所以我這些年來一直委你以重任,就是因為你是曉得我的心事的人。你這人我觀察多年,有心計,有忍耐,也有定力,但是,我希望你還要學會仁慈,仁者才能治天下。忘記仇恨,心中舍棄小我而成全大我,這也是仁慈的一種。兄弟操戈,骨肉相殘,漢人王朝司空見慣,我大清王朝這些年來也沒少過,即使我們的父皇,也殺過不少子女、兄弟,但我希望從我這一朝,不要再出現這人間慘劇。你是我手下眾將領中最有計謀之人,盼你能圓我心愿為好。”
多爾袞叩頭道:“臣弟知道,臣弟一定不忘皇兄的囑托。”
皇太極長嘆一聲:“我兒子福臨還小,以后也許要靠你多加照顧,他是我和莊妃唯一的骨肉啊!我只盼你記得一點,我從來沒有為難過你們兄弟,你們也不要為難我的子嗣。夜已深,你這就請回吧。”
多爾袞不敢多話,請安退出,一走出宮外,只覺得全身一陣清涼,原來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等多爾袞走了,皇太極突然一陣心絞疼痛,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好了一些,于是命人召莊妃進來。
莊妃進來,見皇太極臉色蠟黃,心疼地道:“叫你休息,你又不聽,夜已深了,一撥撥地叫人,還要身子不要啊?!”
皇太極微微一笑道:“我不妨事。”將手伸了過來,抓住了莊妃的手道,“十年來,每天握著你的小手,我就睡得香甜。你這只手啊,真是催眠的靈丹,”將莊妃手輕輕撫摩,“我曾說過你的手不如你姐姐海蘭珠軟,但卻比她的要滑,歷經數年,還真沒有變過。”
莊妃笑道:“皇上喜歡我的手,就這樣摸著一輩子才好。”
皇太極搖頭道:“一輩子太長,我不敢想啊。”突然話鋒一轉,“其實每天晚上你陪著我,我的鼾聲吵得你不能入睡時,你可曾想起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多爾袞吧?你可曾想過要他陪在你的身邊?”
莊妃正在陶醉中,突然聽得皇太極一言道破自己多年心事,真是驚得魂飛魄散,顫聲道:“皇上你說這話,你這是又懷疑大玉兒對你的忠心了?!”
皇太極哈哈大笑:“哪有此事,我怎么會懷疑我的玉妃。”將驚慌的莊妃攬入懷中,道,“多爾袞相貌英俊,知識淵博,令你喜愛,無可厚非。哪個青春少男少女,沒有過幾段相思情緣?我是過來人,我全知道。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心,我也了解。漢人常說,夫唱婦隨,你既然跟了我,夫君的心愿,你也有幫助完成的本分。但不知你可愿意否?”
莊妃道:“皇上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請說出來,莊妃性命不要,也要幫著皇上完成。”
皇太極道:“我的心愿只有一個,那就是要我大清一統江山,萬世長存。為了這個心愿,我皇太極百死不悔,也不怕后人如何評說。所以,我才希望你也能助我。”
莊妃道:“建功立業(yè),是你們男人的事,我一個女子如何做到?”
皇太極道:“你能。如果你是一個尋常女子,你做不到,但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是我的愛妃,是我皇太極的女人,你就一定做得到。”皇太極將莊妃從懷中推出,看著她的眼睛,陰沉地說道,“我只要你做好一件事就行,我死后你要幫我看著一個人,就是你心愛的多爾袞。”
“啊?”莊妃一驚道,“皇上您的意思是”
“將來我大清江山,在我百年之后勢必會落入此人之手,是福是禍,我不敢斷言。我不能殺他,因為他確是不世之奇才,自我之后,必能振興我之族人;但我又不能不防他,因為我們之間的恩怨,絕非朝夕之間能夠化解,我的子嗣后代傳承基業(yè),是百年大計,不能毀于此人之手。所以我要你看著他”皇太極動情地說道,“你們曾有過歡愛之情,我不計較,我也不干涉,但是我要你記著一點,我們都是愛新覺羅的子孫,你又是我皇太極最寵愛的人,在我們愛新覺羅家族的未來面前,個人情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多爾袞與你好也好,不好也好,他只要妨礙了我們大清的未來,就必須要剪除。你答應我”皇太極抓住了她的手,“不能為了個人情感而讓我大清萬世基業(yè)有絲毫虧損,你答應我!”
莊妃心情激動,顫聲道:“我答應你。”
皇太極說道:“立個最毒的誓。”
莊妃舉起一只手,道:“我若為個人情感而使得多爾袞令我大清基業(yè)有所虧損,我就”咬牙道,“我布木布泰就死無葬身之地。”
皇太極冷酷地道:“不光是你布木布泰,你的家族子嗣都在誓言之中。”舉起她的手,道,“你跟著我說的再說一遍,我布木布泰在有生之年,絕不能讓多爾袞做有損我大清萬世基業(yè)之事,我也絕不扶持多爾袞做我大清皇帝,否則,我布木布泰全家由老至小,一夜之間暴亡,墮入地獄火海永不超生。說!”
莊妃舉起手來,臉上的淚水奪眶而出,落在地上,哽咽著說道:“我布木布泰在有生之年,絕不能讓多爾袞做有損我大清萬世基業(yè)之事,我也絕不扶持多爾袞做我大清皇帝,否則,我布木布泰全家自老至小,一夜之間暴亡,墮入地獄火海永不超生。”說到這里,突然泣不成聲,“皇上,難道這個誓言,連你我的骨肉福臨也搭進去嗎?”
皇太極森然說道:“那是當然,不算上他,這就不是個毒誓了。”
莊妃含淚發(fā)完了毒誓,只覺得悲從中來。皇太極卻長出一口氣,道:“我若有一天不在了,你孤兒寡母記住這宮中能夠助你的人,不是多爾袞,而是濟爾哈朗,如果有什么問題,自有濟爾哈朗幫你。切記!”
莊妃應了一句。皇太極似乎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極為疲倦地說道:“你且下去,給我喚左右,召豪格來見!”
莊妃哭道:“皇上你身體不好,就請先休息吧,別再召人了。”
皇太極拍拍她的手道:“愛妃放心。我見完豪格之后,就不再召人了,到時你再來服侍我。我們再休息不遲。”莊妃說不過他,只得含淚離去。
不一會兒,豪格也到了,滿身的酒氣,腳步也有些踉蹌。皇太極聞得他身上的味道,眉毛皺起,道:“深更半夜,還在喝酒?”
豪格哈哈大笑:“讓父皇擔心了。兒臣與那多鐸斗酒,他已經人事不省,兒臣贏了他五個牛錄。”
皇太極微微搖頭道:“豪格,你先坐下喝壺茶,醒醒酒,我有話要說。”
豪格坐下來,打個酒嗝,一股酒氣撲面而來。皇太極怒道:“我大清王朝中,以你酗酒最烈,多爾袞兄弟都極少飲酒,你這樣喝法,小心有一天在酒醉中被人取了性命,都不知道。”
豪格笑道:“有父皇在,哪個吃了豹子膽,敢取我性命?”
皇太極道:“那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豪格本來喝得有了七分醉意,突然聽得皇太極說了這話,心中一凜,酒意醒了幾分,顫抖著聲音說道:“父皇此話怎講?”
皇太極嘆口氣,伸手招豪格過來。豪格跪到他的床前,皇太極輕撫著豪格的頭,慈愛地說道:“你是我的長子,眾兒郎之中,我對你一直比較苛責,就是因為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我身邊。你這個人我很了解,你作戰(zhàn)勇猛,深通兵法,只可惜,為人魯直,性格外向,缺少心計,為父一直嚴責于你,是盼著你快點成熟起來,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對你假以辭色,你不會怪父皇吧?”
聞聽此言,豪格感激之極,叩頭道:“父皇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怎敢怪罪。”
皇太極道:“好。既然你知道這個道理,我也就不怕和你說了,你的性格太直,父皇前思后慮,為防你今后受人傷害,想到了一個能保全你的萬全之策,不知你能否遵從父皇之意?”
豪格道:“父皇為孩兒想的,孩兒怎敢不遵從?”
皇太極道:“那就好。父皇想來想去,決定封你為咱大清陣營里的兵馬總元帥,讓你成全心愿,做一個族人里真正的巴圖魯,征戰(zhàn)沙場,為咱大清效力。為了成全你成為一個大英雄,父皇也同樣要給你一個成為大英雄的條件,那就是廢除你皇位繼承人之位,讓你專心致志,在沙場上建功立業(yè)。”
“什么?”豪格聽了如雷轟頂,道,“父皇你莫非開玩笑?你要廢除我皇位繼承人之位。”
“沒錯,廢你之位,朕也廢掉多爾袞兄弟接位的權力,讓你們兩人,以后專心打仗,為咱大清,同舟共濟,攜手作戰(zhàn)。”
豪格臉色鐵青,非常怕人,他一字一句地道:“父皇,孩兒斗膽問一句,這廢除我王位繼承人之事,是范文程的意思,還是莊妃的意思?”
皇太極不悅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滿朝上下,無人不知,范文程是多爾袞師父,至于莊妃嗎?”豪格鄙夷一笑,“他們之間的關系,兒臣就不用說了。”
皇太極大怒:“你胡說些什么?這事和他們兩人無關,是我一人的意思。”
“你一人?”豪格站了起來,極端憤怒之下只覺酒意上涌,忍不住將多年的壓抑傾倒而出,“我早知父皇對那多爾袞一直多有照顧,戰(zhàn)功多歸于他,還親傳他兵法。但我是您的兒子,為什么父皇不能為兒臣著想?”
皇太極道:“我就是為你著想才有此策,你這人性格直爽,并無心機,你要是做了皇帝,咱大清上下,君臣不能同心,難免會變生肘腋,我只怕你到時應付不來。你現在手上有三旗,多爾袞有兩旗,八旗之中,最強的五旗都在你們手中,如果為了一個皇位爭來奪去,大清就永無寧日。皇位固然重要,但比起大清江山,又算得了什么?”
豪格冷笑:“然則我們沒有資格,誰又有資格?”
皇太極道:“無論是誰,這個不用你們操心了,我身體現在還好,再當個十年八年恐怕不會有事,到時我自會考慮。”
豪格踏前一步,質問道:“父皇你在任時當然自無不可,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此事又如何定奪?”
皇太極怒道:“聽這意思,你這是在質問我,還是你在盼我死?”
豪格冷笑道:“我怎敢質問堂堂大清皇帝?我只是好奇,難道一個莊妃,竟然就用枕頭風說服我英明的父皇,竟然將他忠心耿耿的兒子徹底剝奪了繼承皇位之權?難道在皇上心中,這個女人就比兒臣更重要?”
皇太極氣得胸口一陣劇痛,幾乎說不出話來,道:“我早就說過,此事與莊妃無關,是我一人的想法,還沒有與群臣商議。”
“那好!”豪格道,“我就請皇上今晚收回剛才的說法,皇位大統之事,壓后再說。”
皇太極喝道:“你這是在命令我,還是威脅?”
豪格冷笑一聲:“兒臣當然不敢,只不過,如果皇上一意受那妖妃蠱惑,兒臣倒是想起漢人的一句話來,叫清君側!兒臣就替皇上斬妖除魔也無不可!”
“你大膽!”皇太極怒喝道,“你還敢謀反不成?”
“不管怎樣,”豪格咬牙道,“我三旗子弟勢與多爾袞兄弟和那妖妃勢不兩立!”
“混賬東西,你給我滾!”皇太極怒極,從床上爬起用力向豪格揮拳打去,豪格下意識地一躲,皇太極身子虛弱,一擊不中,竟然自床上跌落。
豪格見父皇摔了下來,只嚇得魂飛魄散,酒意一下子全消了。想要扶他,又恐他怪罪,于是喊一聲:“兒臣酒后失言,父皇不要怪我。”竟然不去扶他,轉身就跑。
皇太極氣極悔極,叫道:“給我趕走這個畜生,永遠不要讓我見到他。速叫濟爾哈朗過來,我有話要說,給我傳濟爾哈朗”喊得幾聲,只覺得頭腦一片刺痛,腦海深處似乎“砰”的一聲感覺有什么爆裂開來,眼前一片血紅,雙眼竟然流出血來,不能見物,抽搐中,一頭扎到地上,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夜,皇太極暴死于崇德殿內,年僅五十二歲。他死后片刻,鄭親王濟爾哈朗趕到,但終于沒有等到他說出只言片語,皇位繼承之人,始終不知是誰。
皇太極一生戎馬,歷經風雨,是真正馬背上的皇帝,他在位期間,廢除農奴制度,大行科舉,重用漢人,推行漢化,重視生產,軍事上積極主動,力克袁崇煥、孫承宗、洪承疇、祖大壽、朱梅、盧象升、吳三桂等勁敵,為大清王朝一統天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死之后,福蔭尚存,余威不止,清朝統治者繼續(xù)推行漢化之路,得以貫徹,大清王朝,日漸強盛。
皇太極一生中極少打過敗仗,但最為遺憾的是,這位戰(zhàn)無不勝的君主沒能親**敗他最想戰(zhàn)勝的袁崇煥,沒能招降他最欣賞的將領吳三桂,也沒能親眼見到大清朝統一全國。
千鈞重擔,落在后來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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