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大營內(nèi),眾兵士圍成一團,將了空與吳梅村圍在當中,吳梅村臉上鼻青臉腫,似乎被人毆打過,了空一只手扶著他虛弱的身子,一只手拿著戒刀,與眾兵士對峙。在前方,劉宗敏坐在一個高高的太師椅上,雙眼喝得血紅,似乎酒還沒有醒。
吳梅村被抓進來,純屬偶然。原來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北京與復(fù)社眾名士講學(xué)論道,北京城破,也來不及逃走,就與周鐘、龔鼎孳等復(fù)社名士留了下來。李自成進京后,復(fù)社分成兩派,一派以周鐘、龔鼎孳、魏學(xué)濂為代表,為保全性命,積極支持李自成稱帝,并主動與牛金星、顧君恩等文臣接洽,周鐘等人還寫了修飾一番的勸進文章,準備明日進諫。而另一派則以吳梅村為代表,認為誓當忠于明室,伺機逃出北京,聯(lián)合各地明室殘余力量重整河山。兩派今晚上聚會,談得不歡而散。吳梅村率眾弟子離開,走到家門口,結(jié)果又遇上大順兵借酒鬧事,正在毆打吳梅村家門口一賣布的老者,吳梅村上前與他理論,結(jié)果一眾人等都被打了。
也是機緣巧合,了空聽人說吳梅村在此地講學(xué)多年,想見見這位舊日相識,于是探聽好了他住的地址過來見他,結(jié)果正好碰上這一幕。了空出手相救,將幾個大順兵趕走。與吳梅村相會,卻沒想到這幾個兵士是權(quán)將軍劉宗敏營里的,這幾個人不識得了空和吳梅村是何人,于是率了一隊人馬前來捉拿兩人,事情越鬧越大。了空見勢不妙,急忙讓幾個學(xué)生先去找李巖,自己和吳梅村去找劉宗敏說理。到了大營,劉宗敏已經(jīng)喝醉,竟然不聽他們的,直接命令軍士將兩人斬首。了空被逼無奈,只得出手,打倒十幾人,但對方人多,卻也脫身不出去,雙方對峙起來。
眼見著自己身陷重圍,再難脫身,了空叫道:“權(quán)將軍聽著,我乃李巖將軍的朋友了空是也,這位公子是復(fù)社名士吳梅村,也是個忠義之士,就算闖王見了,也得敬他們?nèi)郑袢帐鲁稣`會,還請權(quán)將軍放我們一馬,不要令大家都為難。”
劉宗敏喝得大醉,口舌不清地說道:“俺管你什么無公子有公子的,你這和尚也少拿李巖來嚇我!當年老子和闖爺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還都沒生出來呢。今天這里沒你的事,你這和尚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把這公子哥留下,讓老子好好玩玩他,俺就饒你不死,否則,我他媽的誰的面子也不給!”
了空將手中戒刀一揮,道:“你敢動他一根毫毛,先問問我手中的刀!”劉宗敏大怒,道:“你這和尚死都不怕?給我拿下。”
了空冷笑道:“久聞權(quán)將軍武功高強,勇武過人,原來也是靠人多來仗勢欺人的。”劉宗敏歪著頭看著他道:“此話怎講?”
了空道:“貧僧出家之前,在陜西一帶橫行,號稱南山一枝梅,從來沒有過敵手,今天想會一會將軍,爭個高低。若是輸了,甘愿受罰,若是贏了,”晃晃手中刀,“我就要帶走這書生,你敢不敢賭?”
“好!”劉宗敏騰地站起來,“打架是老子最拿手的,老子也最喜歡,兔崽子們,給老子拿槍來!”
左右早有人將劉宗敏的鑌鐵槍取來,這柄槍烏黑油亮,粗如兒臂,槍尖锃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輝,怕也得有百十斤重,兩個軍士才勉強托起,交于劉宗敏手中。劉宗敏將槍接過,手里拿著這沉重的鑌鐵槍猶如無物。只見他一腳踢翻椅子,手中槍在空中一揮,一道閃亮的弧線晃過,有如流星突至,呼呼風(fēng)聲中,劉宗敏的身子拔地三尺,一聲怒吼,一槍向了空刺來。
了空叫一聲:“好。”將吳梅村推開,迎刀去接,刀槍相撞,“砰”的一聲擦出火花,了空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麻了,手臂一軟,刀險些脫手飛出。了空心道:“此人好大力氣!”不敢硬拼,閃過一旁,劉宗敏步步跟進,槍槍致命,了空竟然只能抵擋,沒有機會反擊。
了空最初見到這位權(quán)將軍,粗鄙兇狠,似乎是個兇徒,但今日一見他出槍,才發(fā)現(xiàn)此人招法精熟,武藝之高真乃生平罕見。不禁激起了斗志,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劉宗敏戰(zhàn)到一團,初時他只有抵擋之功,但到得后來,終于憑借著精熟的招法,與劉宗敏戰(zhàn)到了旗鼓相當。卻見槍尖閃動,刀風(fēng)滾滾,兩人只殺得地動山搖,呼呼風(fēng)聲中,圍觀眾人無不瞠目。
劉宗敏哈哈大笑,道:“你這和尚果然了得,痛快痛快!”退后一步,一只手持槍,一只手抓住衣領(lǐng),“啪”的一聲將上身衣服扯開,露出黑毛密布的胸膛,高聲喊叫著,又殺了過來。了空不敢怠慢,刀風(fēng)起處,與劉宗敏又戰(zhàn)到一起。
兩人正斗得難解難分,卻聽得馬蹄聲響,一騎兵馬過來,馬上為首的正是李巖、牛金星。李巖叫道:“兩位住手!”但兩人斗到興處,哪能拆解得開?李巖見此狀劍眉一挑,翻身下馬,也沒見他怎么動作,就已經(jīng)閃身至劉宗敏身后,伸手一抓,抓住劉宗敏腰帶,用力一拉,劉宗敏神力驚人,但在他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抓之下,竟然生生地被拉退了好幾步。
了空趁機也退后一步,撤出戰(zhàn)團,道:“李公子好俊功夫!”
李巖道:“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權(quán)將軍,這兩位全是好朋友,就是闖王見了也會喜歡的,我求你放他們一馬,有什么事,由我李巖一人承擔(dān)。”
劉宗敏哈哈笑道:“這和尚如此功夫,不看你面子,就沖他這身手,俺老劉又豈能為難他們。”走過來,親熱地在了空肩上打一拳道,“今天沒分出高下,來日再比。誰輸了誰請喝酒啊!”將手一揮,道,“放他們走。”也不再寒暄,轉(zhuǎn)身就走了。
了空望著他背影拱手道:“權(quán)將軍慢走。”對李巖說:“權(quán)將軍武功高強,人也豪爽,是個江湖好漢子。”
李巖道:“我大順軍營中,都是這樣心直口快的好漢子。”轉(zhuǎn)身對吳梅村道:“不知者不怪,權(quán)將軍人雖然粗些,但心地還是不錯的。公子受驚了,李巖替他給你賠個不是,今晚就請在李巖府中住下,明日一早,我引你去見闖王,他見了你這等人物,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吳梅村微微一笑道:“多謝公子相救之恩,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攪了。”
牛金星咳了一聲,走上來說:“久聞復(fù)社吳公子大名,現(xiàn)在我大順王朝正缺人手,吳公子若有意,本官倒是有心想給你留一個好的位置。”
吳梅村傲然道:“丞相好意心領(lǐng),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吳偉業(yè)不想做官,不日就要離開北京,今晚幸會,有勞各位了,就此別過。”將手一拱,也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離去了。
牛金星慍道:“此人不識抬舉?”李巖道:“復(fù)社中人,更多的是錚錚鐵骨之士,這人可稱是其中代表。”
了空看著他的背影道:“這人書生意氣,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里,難免會吃虧的,我若不是答應(yīng)了闖王,真該送他一程的。”
李巖道:“大師放心。吳公子這邊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就是。他要出城,我可以派兵護送。”
一夜風(fēng)波總算過去。第二日一早,復(fù)社的周鐘、龔鼎孳、魏學(xué)濂等人就在朝廷外拜見,并送上親手寫的奏折,要李自成迅速稱帝。牛金星將奏折送上,李自成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扔在桌上,道:“這些人都不是忠義之士。”
牛金星道:“登基之事,眾望所歸,此事宜早不宜遲。登基之后,一切規(guī)矩都要重定,皇上您這稱號先得改了,您要稱自己為朕,眾大臣也不得在堂上大呼小叫,未經(jīng)稟報就上來,老十三家的風(fēng)氣必須要得以扭轉(zhuǎn)。皇上在陜西稱帝時,臣曾為皇上制定《大順匯典》,這些日子修訂的也差不多了,等到登基之前,臣請正式向群臣頒布,以后所有禮制,當以此為例。”
李自成說聲知道了,又問起昨日審核百官之事。牛金星遞過一張折子,上面全是經(jīng)過初審和核查后認為能夠在大順朝任職的明朝官員。李自成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一事,道:“我當年隨高闖王起事的時候,聽說崇禎手下有個最能打仗的將領(lǐng)叫袁崇煥,后來被崇禎殺了,他的后人不知可在?我倒想見見。”
牛金星道:“袁崇煥死后,他的家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流放,北京已經(jīng)沒有袁氏后人。”李自成道:“噢,那可惜了,我聽了空大師說起此人事跡,也是個英雄,只恨不能相識。”牛金星道:“雖然這袁家在北京沒人了,不過他還有個故人卻在北京。此人名叫侯洵,當了多年的兵部尚書,是袁崇煥的受業(yè)恩師,現(xiàn)在正關(guān)在詔獄里呢。”
李自成問:“他因何事下獄?”
牛金星道:“此人當年因為袁崇煥的事被崇禎棄用,后來危難之時又復(fù)出當了兵部尚書,因為說了幾句崇禎不愛聽的話,被他拿下了。這侯洵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奈淙牛€有個兒子叫侯方域,是復(fù)社四大公子之一,也是個名滿天下的人物。”
李自成道:“原來也是個好漢子,那就放出來,讓他官復(fù)原職吧。那崇禎好謀無斷,偏聽偏信,被他抓起來的人,多半都是有冤情的。你去獄里查查,把那些確實有冤的都放了,該用的就用,好人不能受屈,崇禎不能為他們申冤,我老李管這事。”
牛金星應(yīng)了一聲,想起昨晚上李巖所托之事,于是從懷中掏出信札道:“昨晚上李公子來找我,要我給你帶一封信,說有要事寫在上面,你看看吧。”
李自成接了過來,正要看,卻聽得外面有人大呼小叫道:“闖王哥哥,看俺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話音未落,劉宗敏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了,肩上還背著一個大包裹。
李自成皺眉道:“你這個大老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進來就咋咋呼呼的,又有什么事煩我?”
劉宗敏將肩上的包裹在地下一放,興沖沖地說道:“今天去了那個什么周國丈家,搜羅到一些好玩意兒,特來進獻給哥哥你!你看”將包裹解開,只見里面珍珠、翡翠、瑪瑙、黃金硯臺、玉如意、鎏金花瓶等物件裝得滿滿的。劉宗敏笑道:“這花里胡哨的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看著像好東西,就都拿來給哥哥了。”
牛金星走過來,一一翻檢著,嘖嘖嘆道:“這些珠寶細軟全是世間精品,看來這周國丈家中真是富可敵國。”拿起一件玉瓶,對著陽光仔細鑒賞一番,遞給李自成道,“皇上你看,單是這件玉瓶,就是無價之寶,用價值連城來形容,絕非過分。”
李自成接過玉瓶,草草一看,道:“我是個粗人,不懂得什么寶物,既然是好東西,劉宗敏,就給了你了!”說完隨手就扔了過來,劉宗敏急忙接住。
牛金星嘆道:“哎呀,皇上小心些啊!這么隨手一扔,要是有個閃失,就毀了這寶物了。”李自成笑道:“什么寶物,在我眼中,都看不出好來,牛丞相要是喜歡,多挑幾件拿走。”
牛金星道:“豈敢。這些寶物是權(quán)將軍拿來進獻給皇上,理應(yīng)由皇上收之啊。”劉宗敏接著他的話說道:“牛丞相也甭客氣,這幫明朝舊臣個個家中富得流油,要想搜搜,還有的是呢,回頭我再查他幾家,給牛丞相再挑幾件好的。”
只聽門外有人說道:“權(quán)將軍你要是多查他幾家,這些貪官污吏還不心疼死了!”說話人走進來,原來是宋獻策。
李自成道:“宋軍師來得正好,看有沒有稱心的,挑幾件拿走。”
宋獻策道:“這些東西先放著吧。皇上,現(xiàn)在有個事更緊急,咱們在外圍的三路大軍今天也進了城了,幾路軍馬統(tǒng)一起來,大約有三十多萬人,這還不包括河南李公子的人,這幾十萬人進了北京,吃穿住都是個問題。而且皇上你還曾答應(yīng)過他們,到了北京就給大家分金銀,一下多出了這二十多萬人,銀子也不夠分啊。”
李自成“噢”了一聲,坐起身子道:“明室皇廷中,有沒有足夠的儲銀?”
牛金星道:“臣一進皇宮里就想到這事了,臣審過那太監(jiān)王之心,聽他說崇禎在內(nèi)廷里有不少錢財,但是臣派人搜查,只發(fā)現(xiàn)一些珍寶,銀子卻沒有找到多少。看來北京被圍之時,崇禎可能將這筆錢轉(zhuǎn)移了,要不就藏到什么地方了。據(jù)王之心說,知道這筆錢的下落的人,只有王承恩和曹化淳這兩個太監(jiān),但這兩人一個陪著崇禎上了吊,另一個讓我們趕走后就失了蹤,誰也找不著了,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出這筆錢來。”
李自成皺眉道:“沒錢怎么行?我當初答應(yīng)過兄弟們過好日子,總不能讓我老李言而無信吧?”
宋獻策道:“餉銀的事暫且不論,我大順還有明室的半壁江山未收,若大軍行進,還需要充足的糧草,糧草也是大事。”
李自成指著地上的寶物道:“把這些珍寶都賣了錢,能換多少錢財?”牛金星道:“這些雖是無價之寶,但現(xiàn)在北京買賣都停了,富商全都躲了,一時哪找到這么大的買主啊?”
話音剛落,劉宗敏突然笑道:“幾位哥哥愁的這事,依俺看,太簡單了!交給俺老劉去辦,幾天內(nèi)就能解決。”
李自成道:“你這么托大,難道有什么好計策?”
劉宗敏指著地上的寶物道:“給大家分錢,容易之極,咱們手里沒有,找他們要啊!這些狗官們個個富得流油,不知道都在家中藏了多少銀子。把他們的錢拿過來給大家分了,不就成了。”
大家聽得這話都是一愣,劉宗敏又道:“那狗皇帝搞什么三餉加派,遼餉、練餉、剿餉,害苦了天下百姓。最可恨的是那個什么剿餉,咱們本來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他竟然還從老百姓身上刮錢對付咱們,這下好了,咱們反過來,從那些狗官身上找錢,再用之于民,不但大快人心,還解決了餉銀的問題,難道這不是個妙計?”
李自成聽了這話,思索片刻道:“你這粗人話糙理不糙,這倒也是個理。狗官們的錢本來是從百姓身上取得的,現(xiàn)在還給百姓,倒也不差。牛丞相,你看他說的這個法子怎么樣?”
牛金星道:“若真的沒有好法子,權(quán)將軍說的倒也可一試。”
宋獻策道:“不過只怕這樣一來,那些明朝舊臣會對皇上您心懷怨恨,只怕有不利于我大順之事。”
李自成冷笑一聲:“我從起事那天起就沒怕這些狗官們對我心存怨恨,現(xiàn)在北京的主人是我,不是他們,他們欠我們的,也該還了吧?這樣吧,一會兒召集大家來,把這事議議,看大家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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