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大軍即將出發的消息迅速傳到了山海關城,總兵高弟、朱國梓等人急忙求見吳三桂,做最后的勸說。
高弟道:“將軍你這一怒,引得李自成大軍來犯,我們山海關城內滿打滿算,能打仗的不過五萬人,我們怎么抵抗李自成的百萬大軍?若將軍是為那女子而遷怒,我看倒不如修書一封,給那李自成說一聲,把那女人要回來就是,畢竟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將軍還有老父、兄弟幾十口人在北京城內,也需替他們著想。”
朱國梓也道:“高總兵的話有些道理。前兩天李自成派使者來了,三桂兄你連問都不問,就全殺了。我看有些不妥,現在事情已經破壞到無法挽回,李自成大軍來犯,我們只有一座孤城,此時若無援軍,必敗無疑,依我之見,趁李自成大軍并未壓境,還是趕快和談為妙。”
吳三桂臉色深沉,一言不發,兩人又勸說了許久,他這才長嘆一聲道:“兩位說得都是有道理的話。但我只想問兩位一句,兩位生平可曾有過最愛之人?”
這話問得兩人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吳三桂又道:“兩位的最愛之人如果落到仇人之手,被其百般凌辱,請問兩位,你會假裝沒事人般地投入仇人手下,為他效力嗎?我吳三桂是個堂堂丈夫,頭可斷,但這種屈辱不可受,即使死在李自成手里,即使累及全家身亡,我畢竟維護了我作為大明臣子的尊嚴。李自成無德無行,喪盡天良,投入到他手下茍且偷生,還不如身死報社稷,以慰大明天恩。兩位不用再說,我心已決,我與李自成,絕無合作的可能。”
高弟與朱國梓互相看了一眼,高弟無奈地搖頭,朱國梓道:“如果三桂兄真的決心身死抱社稷,我陪你就是。”
吳三桂送走兩人,回到住所,一進門軍士就進來報:“有人一大早就來找大帥,已經等候多時了。”
吳三桂命那人進來,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文士。吳三桂道:“你是何人?一早來見我又有何事?”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是代表一個人來見你。這個人,我想將軍也一定早有耳聞,那就是大清第一智者,內閣大學士范文程。”
吳三桂道:“噢。范先生大名,我早有耳聞,不知他找我來干什么?”
那人道:“范先生人在遼東,但對北京城內之事了如指掌,將軍所受屈辱,范先生深表同情。特別要在下給將軍帶個信,今天一早,李自成誓師北京,要來討伐將軍,大軍已經集結,如無意外,四五日之內就會到達山海關。”
吳三桂道:“這個我也探聽到了。但這是我大明臣子和反賊之間的爭斗,就不勞范先生操心了。”
那人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道:“范先生有信給將軍,而且特別讓小人給將軍帶來三句話。第一句話,李自成號稱四十萬大軍來犯,若無外援,將軍必敗。第二句話,將軍一敗,不但身死敵手,紅顏知己,老父家人,均遭連累。第三句話,若有外援,將軍擊敗李自成,恢復明室,功勛之著,海內罕有,到時富貴榮華,不在話下。”
說完恭敬地雙手將信遞上,道:“這信中已經將所有問題都分析得清楚,我只是傳了范先生的話而已。范先生還說了,將軍想得到失去的一切,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戰勝李自成。李自成若來親征,這恰好是將軍唯一的一條生路。”
吳三桂將信接過來,拆開看了幾眼,又塞進懷里。那人道:“將軍有何見解?”
吳三桂道:“多謝范先生好意,此事容我再想想吧。我與你們大清爭戰多年,斬殺你們將領多人,仇恨難以化解,要我向你們歸順,絕無可能。”
那人道:“將軍殺死我軍人數,超不過洪承疇、祖大壽,但他們現在在我大清營中,正享受榮華富貴,備受敬仰,我大清對待降將,優待如此,將軍想必也有耳聞。范先生的意思,將軍若需要外援,無需降我,只要將遼東一帶割給我大清即可,我大清立刻借精兵十萬于將軍擒賊,你我兩朝,分疆而治。借兵并不代表降清,將軍當深思。在下還要斗膽提醒將軍,您只有幾天的時間可以考慮此事了,用我大清外援,是將軍唯一的生路。”
吳三桂道:“你且下去,今晚我與眾將商議后,給你一個答復。”
使者走后,吳三桂陷入深思之中。不能不說,范文程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他。
自己一怒之下,驅走唐通,坑殺來軍,又殺掉使者,其實多少有沖動的成分。主要是想到陳圓圓竟然被那個流賊糟蹋,這情感實在難以壓抑。他是個性情剛烈的人,對陳圓圓又一直心重,此時的屈辱,真是難以承受。
但冷靜下來,又發現自己的決定非常不妥,如今這一決定,已經把自己推上了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吳三桂清楚,李自成并沒有什么耐心給他面子。他能派使者來和談,不是自己的實力有多強,而是忌憚山海關,忌憚山海關外的大清鐵騎。
即使降了李自成,他也不會讓我好過的。吳三桂很清楚這一點,一旦沒有山海關這個籌碼,自己一家人難免不會如魏藻德、朱純臣等王公大臣一樣,死得窩囊。無論如何,山海關不能放棄,這是最后一個籌碼。
李自成不會容我,我降了他,他更有機會殺我,到時圓圓一樣會落入他的手中,我的家人一個也活不了。我不能降他,不降還有一線生機,降了就只有死路一條,即使沒有圓圓之事,我也不能降他。此人目光短淺,反復無常,他手下多為市井粗鄙之徒,難以合作,若成大業,絕不能跟著他干。
就是在這個基礎上,范文程的話才有道理的。只要他肯借兵,我可以與大清建立盟約,我方不稱臣,不給財物,只同意將遼東土地裂地割讓,以作酬謝,我只借兵,不投降,打著匡扶明室的旗號,我就是天下的英雄。明室恢復,我可稱王,明室不能恢復,我亦可稱王。
反復思考后,吳三桂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于是命人傳高弟、朱國梓、佘一元和吳梅村等人,聚集山海關兵部分司衙門,馬上召開緊急會議。
不一會兒,眾人來到兵部分司衙門。吳三桂已經在那里等他們了,見到眾人,吳三桂也不廢話,直接將范文程的信拿給大家看,并說出自己的意見:
“大清國這次肯借兵,圖謀的是我土地。如今國家分裂,國之不國,我輩中人,只要有利于匡扶明室江山,自無不能做之事。我的意思是,借兵可以,但絕不降。我要與大清建立盟約,共約三事。一、我們以亡國孤臣名義,約定此次借兵是為大明中興,否則絕不借兵。二、劃疆而治,我大明承認大清政權,南北自治,遼東土地,盡歸大清,他為北朝,我為南朝,我方不給財物,也不向他們稱臣。三、山海關位置顯要,不能丟棄。我給他們設計了兩條線路,一條從喜峰口、龍井口等進入,一條從墻子嶺、密云等地進入,我要他們繞過山海關,截擊李自成的軍隊,我軍不費一兵一卒,據守山海關,讓他們拼殺之后,我們仍以山海關為界,坐收漁人之利。這三條意見,我經過深思熟慮,大家若無異議,我馬上給他們復信。”
眾人聽得這些話面面相覷,只覺得事出突然,一時都不知說什么更妥當。沉默一會兒,高弟先說話了:“我看將軍這個主意不錯,如果清軍肯借兵,這還真是我們目前唯一的機會,就怕咱們提的三個條件那清軍不能答應。”
吳三桂道:“他若不答應,我堅決不與他們再談。”
佘一元道:“我們與滿洲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但為匡扶明室,有時也需要變通。現在看來,我們明室最大的敵人不是清國,而是李自成,我同意將軍的看法,匡扶明室事大,什么不可以做?”
“我不同意!”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大家看去,是朱國梓。朱國梓站起來激動地說道:“三桂兄,滿洲人對我們始終狼子野心,從未斷絕過。我看他們是以借兵為幌子,其實真正圖謀的是山海關,再進一步圖謀的是我們整個大明江山。你不要中了那多爾袞、范文程的計,我軍現在雖然人數不多,但若都能忠心為國,身死社稷,也未必會輸給李自成。大丈夫死則死矣,當求死個問心無愧,若背負起引滿人入關的罪過,那才真是一死難贖其罪了。”
朱國梓的一番話引起了大家的議論。吳梅村嘆道:“好一個大丈夫死則死矣,當求死個問心無愧。我雖不懂這些軍國大事,但聽這位仁兄說話,也不免熱血沸騰,果然是個好男兒!”
高弟則不以為然:“你一人可以身死社稷,但山海關城內幾十萬百姓,難道個個陪你去死嗎?書生之見!”
朱國梓聽了這話,就要反駁,吳三桂道:“都不要說了,聽我一句話。”
大家安靜下來,吳三桂站了起來,說道:“身死報社稷,國梓的話的確讓人熱血沸騰,但有一點,你們不行軍作戰可能不知道,我的關寧鐵騎目前缺餉已經長達半年,軍士斗志衰頹,我山海關城內自我引寧遠幾十萬災民入關,缺糧已長達一月,軍中無餉可發,百姓無糧可用,請問諸位,我們怎么打這一仗?”
大家聽得這話相顧愕然,無言以對。
“李自成大軍壓境,必將圍城。這一仗下來,曠日持久,勢所難免,當年我的舅父祖大壽苦守錦州孤城多年,但至少還有外援,還有我大明軍馬來解救,還有糧道可以打開。如今我大明已經亡國,我們被圍住,誰來救我們?再有一點大家可曾想過,若李自成與那多爾袞修書一封,搶在我們前面,實現南北劃疆而治,那么我們不但沒有任何可能再復興明室,反而會徹底成砧板魚肉,任其宰割了。那時我們主動權喪失,受苦的是幾十萬百姓,和我的關寧軍。”
吳三桂分析得頭頭是道,大家點頭稱是,朱國梓也沒有再說什么。
吳三桂說道:“當此之時,我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我這就給大清國修書一封,把我說的三件事挑明。借兵之勢,刻不容緩。”
就這樣,在范文程的精心謀劃和吳三桂的苦心算計下,明室最后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向大清國伸出妥協之手。當天夜晚,吳三桂的信就送到了大清軍營。
多爾袞聽范文程詳細講了接觸吳三桂的過程,又拿起這封信看完了,呵呵笑道:“吳三桂打得好算盤!”
范文程道:“攝政王從中讀到了什么玄機,說來與臣聽聽?”
多爾袞拍拍手中的信道:“他要借兵,而不投降,說什么匡扶明室,這純屬一派鬼話。明室已亡,天厭之,人厭之,誰能匡扶?又說什么劃疆而治,我倒要問問,現在這個時候,有資格說這話的人是他,還是我?李自成都比他更有資格。還要我繞道密云,伏擊李自成,他留在山海關,坐收漁人之利,這人心地險惡狡詐,竟然如斯過分!可惜的是,我多爾袞不是他那個糊涂的大明皇帝,這些小小算計,哪能騙得了我?”
范文程道:“那攝政王的意思,是不答應他這三個條件了?”
“答應!怎么不答應?”多爾袞笑道,“我給他吃個定心丸。他提的條件我全答應,我還要給他來封信,告訴他,如果他肯降,我一定給他加官晉爵,恩澤子孫。但是我相信,用不了三天,他就沒資格再提什么條件了。我不會繞道伏擊李自成,我要讓李自成的大軍不受阻礙地直接攻入山海關城下,除非吳三桂打開山海關城門讓我們進去,否則,我將看著他像個雞蛋一樣被李自成的手捏碎。”
范文程道:“攝政王的意思是我軍將直取山海關,不再繞道了?”
“當然。吳三桂受不了壓力,一定會打開山海關讓我們進來。自父皇征戰以來,山海關成為遼東鎖鑰,阻我大清多年,皇兄雖有問鼎中原之志,但也一直繞不過這個關口。今天,李自成和吳三桂聯手送來這大好良機,我不能利用,那真枉費我們女真人多年的夢想了。”多爾袞充滿豪情地說道,“我會調集所有大軍,直入山海關城下,我會等,等到李自成到來,等到吳三桂與李自成殺到兩敗俱傷,這個坐收漁人之利的人,將是我,而不是他們。”
面對多爾袞的精心算計,范文程不禁感嘆一句:“攝政王,我終于在你身上看到了你皇兄的影子了。”
在范文程的指導下,多爾袞把這場原本的復仇之戰變成了雄霸中原的決戰。他先是安撫來使,然后,派其妻弟拜然與來使郭云龍一起回山海關探視真實情況。接著,又調用了劫掠來的四十門紅衣大炮,這一切準備就緒后,他集結大軍共八萬人,不采納吳三桂的意見,直接向山海關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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