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閑終于認真看她,心虛搖擺不定,連眼神也帶上幾分不可察覺的躲避。
對上這樣凈如明溪的眼,他都能想象到它的主人懷著如何真摯的心。
她重承諾,甚至重到自己受傷也無妨。
他抑住心神飄搖:“你不必如此,我們萍水相逢,這次陪完念希,我便會離開。”
這番委婉的拒絕,已是他能說出的最傷人的話。
琴舒不為所動:“為何逃避,你明明不是這樣想的。”
一味的兜圈子瞞不了她。
他初時介紹自己自稱散修,可他一招一式皆有門道,雖非仙家,可也非人族。
她總在想,他會不會是已經消失在世間的異族之一。
可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他想找回什么東西,她想幫他。
若問緣由,大抵是被他身上的氣質吸引。
無論他是游離的散修,還是失憶的異族,他總歸還是他。
“不如說說周生吧,它…”
溪閑還是轉移了話題,她很優秀,不該摻和進自己的事。
琴舒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
是她高估自己,也低估了他。
“好。”
她不再追問,轉眼望向別處。
溪閑心里空了一瞬,哂笑自己蠢鈍:“周生一事,是我曾在某處聽來的傳聞。”
“它是狐妖,愛上了人族,也想變成人族,習慣了游山玩水,便很難靜心落入凡塵。它確實完成了第九十九件功德,也確實變成了人。可為人后再不可肆意妄為,人間規矩眾多,又有三綱五常,它化為女子,更要妻從夫綱。”
言中之意,已然明了。
種族之間不可逾越的豈止是人形之分,更是各自理念的分歧。妖族強者為尊,自相殘殺司空見慣,在人間來說卻是死罪。
那九十九件功德雖是考驗,可也是為了讓周生熟悉如何做人,如何以人的方式思考,如何以人的方式分辨善惡。
周生以為九十九件功德已經結束,可為人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它每日都在忍耐和不滿中度過,情郎的愛意也在日復一日的爭執中消失殆盡。
它不明白,自己受盡折磨,為何變成人族卻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好不容易磨平的妖性如星星火點,只待一場東風,便徹底燎原。
仙家的干涉,變成了最大的東風。
妖族變成人族,這是何等的驚世駭俗。
他們各自的先祖用了多少年才分成如今的修道者、妖族、人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各族鼎立,容不得任何破壞。
周生被人妖兩族視為異類,又為仙家不容。
若問禍從何起,或許在它下定決心變成人時,就已經種下因果。
“你也知道結局。”
溪閑語氣淡然。
琴舒點頭。
結局很簡單,周生妖性漸增,最后又恢復了妖族的力量。彼時它自身難保,每日都要在逃亡中度過,它恨透了一切,恨透了世道,恨透了上天。
走投無路的周生帶著情郎悲憤跳入一處山谷,情郎摔得粉身碎骨,它自己也身死道消,只余滔天怨氣久久不滅,此后那片山谷稱為…火鬼山。
一切看似巧合,卻又水到渠成。
周生是狐妖,晶晶也是狐妖,周生死的地方叫火鬼山,晶晶打落的地方也叫火鬼山。
周生和晶晶,還有秦如放,他們之間有什么關系。
原來人妖殊途,會變成這樣。
種族之間的差距,是難以逾越的溝壑。
“你也這樣想嗎?”
琴舒看他,她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周生的故事。
溪閑一如既往的沉默,搖搖頭。
他若是周生,未嘗會做得更好。
做人很難,若非從小接受他們的理念,很難完全融入進去。
若只是偶爾去玩上幾趟,不染麻煩,人間確是個好地方。
可若鐵了心要做個人,卻是難如登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樣的定力。
“走吧,我替小葉子買點東西。”
她率先踏步。
今日什么也沒問出來,她卻更了解他一分。
她終于明白,溪閑和清清,和小葉子,和師父,和大師兄都不一樣。
不,每個人對她來說都不一樣。
只是對溪閑的感覺她從來沒感受過,姑且將之歸類為想要主動幫助的人。
她非多管閑事之人,只對在意的人上心。
理清思緒,她覺著心情也暢快不少。
溪閑隨后跟上,剛剛好像發生了一件大事,可身前的人一如既往,也許剛剛的事于她而言不過再平常不過。
仙家向來倡導興大道正人心,御靈宗身為其中佼佼者,在教導弟子上更是從小熏陶,里面出來的弟子不說個個一表人才,但也明是非知禮數。
琴舒既是御靈宗三師姐,又是齊云峰大師姐,心思天賦都屬上上之資。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其行事原則,幫助有難之人更是習以為常。
她一時覺得他有困難施以援手,也在意料之中。
倒是自己,別想太多,胡亂思考不相干的事。
他們回去會經過一處集市,里面興賣些手工藝品。
琴舒看上點東西,讓溪閑等她一會。
“給。”
琴舒攤手,掌心放著一枚松木刻的墜子,是枚直徑約莫拇指大小的圓珠,中間被挖空,嵌上一枚琥珀,有片五瓣花裹在里面。
不算珍貴,可也做工精巧。
“我給大家都買了一條。”
她另一只手抓著三條,見他探尋的目光,也伸出來。
她不解釋也能看出誰是誰的,清清的是塊龍紋,小葉子的是片竹葉,剩下的便是念希,是只福袋樣式。
“非夜一族生來便是人形,我便尋了個福袋,希望她能一直順遂,你覺得如何?”
她挑來挑去,覺得這個最適合。
那些木雕動物太過沉笨,可其他物件又不襯念希單純的性子,不如選個福袋,寓意美好。
“她會喜歡的。”
“那你呢,喜歡嗎?”
溪閑拿過墜子,觸感潤滑,最讓人驚奇的便是那中間被琥珀包住的小花。
“多謝。”
他繞過問題,收下禮物。
琴舒見他收下,也不多問,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走回去。
她把吊墜一一分好,小葉子立馬就戴在了脖子上。
念希沒想到自己也有,看了一眼溪閑的表情,欣喜的接過,鄭重說道:“謝謝琴姐姐。”
她雖然不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但這個吊墜很是可愛。
他們還沒說多久,咚咚的敲門聲便破壞氣氛。
“誰啊。”
小葉子扯著嗓門打開木門,卻被這陣勢嚇了一跳。
門前站滿了金甲侍衛,為首的是秋若寒,一如既往冷著臉,只是今日臉色更加陰沉。
“來人,拿下。”
簡短的命令,數十名侍衛已經包抄進整個前院。
“這位大哥,怎么剛見面就這樣大動干戈,不太合適吧。”
葉云希沒有開口嗆人,看在李靖雯的面子上,不與這個冷面統領計較。
“這話該我問你。”
秋若寒握緊劍柄,眼神透出危險的意味。
“公主在哪,若是不說。”他頓了一刻,跨在腰間的鐵劍出鞘一寸,露出鋒利的劍刃,“殺無赦。”
平日他便冷言冷語,今日更是擺出了十足的架子,氣勢駭人。
薛少清不自覺咽口唾沫,拉著念希往琴舒身邊走進兩步。
“嘿,對你禮貌還…”蹬鼻子上臉…
葉云希話未說完,秋若寒的劍瞬間出鞘。
“在這姐妹情深沒用,公主在哪?”
琴舒拉過小葉子,劍尖只離脖頸三寸。
他倒是意外琴舒反應快,但這一劍是警告。
“秋統領,我們今日并未見過靖雯公主,統領不信可以去問周邊的百姓,靖雯公主出行的馬車如此招搖,一問便知。”
琴舒冷靜回答,雖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秋若寒來勢洶洶,一來便開口要人,他們得先穩住局面。
“別想轉移話題,公主是在你們門前失蹤,周圍的人早已作證!”
這群人還想狡辯不成。
秋若寒劍想再進一寸,一道聲音制止。
“秋統領,就算要殺,也請給個明白。”
溪閑站在一側,看秋若寒的模樣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公主失蹤了。
秋若寒說李靖雯是在他們門前失蹤,還有證人。
清清和念希一直在練功,小葉子也跟在一塊,他們自然不會過多關注周圍的氣息。
院里布下結界,他們只能在這一小塊地方施展法術,出了院子,靈識幾乎寸步難行。街上多個人少個人的,也難以察覺。
但以他和琴舒的能力,不會全然不知。
除非是李靖雯在他們出去之后才來到這里,然后失蹤。
“要個明白?哼,那便給你個明白。”
秋若寒從懷里掏出一張信紙,上面瀟灑寫下八個大字:我去城東小院,勿擾。
葉云希伸手去拿信紙,想仔細看看,那信紙卻被飛快收回。
“白紙黑字,人證物證,如何狡辯。”
秋若寒冷聲嘲諷,他今日已經留情,否則直接將這幾人押去大牢,他們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溪閑手在身后掐了個法訣,空間凝結,世間喧囂都靜下來。
“只有半刻時間。”
他說完這句遍專心維持法訣。
琴舒會意:“清清念希,你們搜秋統領身上的線索。小葉子,你用探靈術,我去院外看看。”
時間緊迫,她迅速分配好任務,出了小院靈識瞬間被壓制一半。
凝空術,可令時間空間停止,唯有實力強大者不受控制。
皇城里有龍澤,凝空術維持不了多久,范圍也十分有限。
凝空術還能將未曾消散的氣息留住,她飛快使出探靈,想找到李靖雯在這皇城留下的氣息。
她閉目冥想,皇城的地圖逐漸在腦中印出來,她探到的氣息也在腦中勾勒出一條曲線。
李靖雯從寢宮出發,出了皇宮便直奔城東小院,但之后的氣息卻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四處散落,最后消失在皇城。
她想再進一步,卻感受到周圍的空氣開始波動。
看來只能探到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