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少女看來十六七歲的模樣, 生得纖瘦,跌倒在地上,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俏生生的,鼻尖泛紅,圓圓的眼里含著兩眶熱淚。
身上鵝黃色的衣裙蹭在尖利的石塊上,不但染了灰,還被劃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一層白綢紗裙,看起來狼狽極了。
秦銜雖看起來沉默而不茍言笑, 卻并非冷漠無情之人,眼見這位小娘子摔倒,也不好直接走開, 遂上前一步, 想將她扶起來。
可他畢竟是個男子,面對這嬌弱的小娘子,只恐自己太過唐突, 手伸到一半,不知該往哪兒擱, 竟就這么愣在原地。
倒是那小娘子,看起來柔弱狼狽, 摔倒在地,要哭不哭的, 卻并沒有等著旁人攙扶的意思,而是自己手忙腳亂從地上爬了起來。
只是, 方才那一摔, 似乎將她的腿也摔疼了, 好不容易爬起來, 還未站穩,便被疼痛刺得朝一旁的假山倒去。
假山上怪石嶙峋,若真就那樣摔上去,恐怕要將她刺得遍體鱗傷。
這一回,再容不得猶豫,秦銜果斷伸手,在她摔上去之前,托住她的肩膀,將她堪堪擋住。
反倒是他的手背,避之不及,被一處尖石劃過,留下一道一寸有余的血口子。
少女好不容易站穩,瞥見他手背上的血口子,含著熱淚的雙眼不由瞪大:“這位郎君,我、我實在對不住!”
說著,也顧不上自己受傷的腿,手忙腳亂地抽出袖中的一方絲帕,就想替他捂住傷口。
秦銜收回手,沒讓那潔白柔軟的絲綢沾到自己的鮮血:“無礙,只是小傷。倒是娘子你小心些,別再跌倒。”
他正要轉身去喚侍女過來,卻不妨這兒的動靜已被人發現了。
有幾位結伴而行的小娘子快步走近,幾道視線在他們二人身上打量一圈,最后不約而同落在那受傷的小娘子身上。
“魏娘子,你這是怎么了?不會還在為方才的事生氣吧?”
“呀,不會吧?魏娘子不該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呀!”
“就是,我們方才也不過隨口說說罷了,并沒有別的意思,魏娘子,你可別往心里去。”
幾位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語,乍聽似在安慰她一般,可話里話外,總有種陰陽怪氣、似嘲非嘲的意味,聽得秦銜忍不住蹙眉。
秦銜今日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方才也不過見了幾家夫人,這幾位小娘子都不認得他,見他雖生得俊朗,卻穿得樸素,一身綢緞圓領袍上只一塊小小玉佩點綴,就連發頂也只是裹了幞頭,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士族郎君,是以并未被她們放在眼里。
魏小娘子被她們說得心煩氣躁,紅通通的眼睛瞪得滾圓,一時間顧不得腳上的疼痛,站直身子辯道:“我就是生氣,就是看不慣你們這樣勢利眼!當初謝家還在、姐姐還在的時候,你們哪個不是乖乖跟在姐姐身后的!如今她不在了,謝家出事了,你們就那樣污蔑她,真是讓我不齒!”
秦銜聽到這兒,總算明白過來,這位小娘子口中的“姐姐”,說的正是已故的謝頤清,而這位小娘子既然姓魏,應當就是謝家表親魏成伍的女兒。
說起來,魏家也是先帝起事時跟隨的舊臣,但未立下太多功勞,再加上魏家人丁單薄,在朝中并無有建樹者,如今仕途最順的,也不過就是在太常寺領著閑職的魏成伍,因而算得上是個沒落世家。
旁的家族,在謝太后獲罪后,爭相與其撇清關系,偏這個魏小娘子,對謝頤清仍舊有幾分尊重。
“我們說的都是實話,謝四娘年至二十不嫁便罷了,過世后,竟連祖墳都不愿入,這不是不孝是什么?偏你還要為一個已經入土的人狡辯。”
幾個小娘子張口,嘰嘰喳喳反唇相譏。
若是平日,秦銜自不愿摻合進這些小娘子們的瑣碎爭執,但與謝頤清有關,他不能袖手旁觀。
“謝四娘葬在荊州,是陛下親自應允的。”
他的嗓音雖然不大,卻十分低沉,聽得那幾位小娘子皆是一愣。
“你是什么人?”為首的紅裙娘子昂著腦袋,上下打量他,模樣頗為不屑,“為何會與她在一起?”
言辭之間,似乎有些懷疑他和魏娘子的關系。
想來也是,方才她們過來時,他和魏娘子站得極近,的確容易引人誤會。
正待回答,魏小娘子已先一步開口:“你們別誤會,這位郎君只是恰好路過,見我摔傷,好心幫了一把。”
說著,她略帶歉意地看了秦銜一眼,仿佛在為將他牽扯進來而感到對不住。
“那就莫多管閑事,有些話,可不是誰都能說的。”紅衣小娘子只當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故而十分不客氣。
就在這時,外面一名受命來尋人的侍女在附近轉了好幾圈,總算找到了這兒,忙呼道:“原來郎君在這兒!陛下與娘娘已經到了,正問郎君呢!”
幾名小娘子聞言,紛紛驚異地看過來。
她們幾位雖都與皇室貴族沾親帶故,但多是不上不下的位置,與真正的宗親子弟們無法比擬,又瞧不上如魏家這般連官運也漸漸不濟的,此時聽見陛下和娘娘問起,自然覺得驚訝。
秦銜淡淡點頭,半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只是讓那侍女走近,沖魏娘子示意:“勞煩先將這位小娘子攙進屋里去歇一歇,她受了傷,小心些。”
言罷,也不管她們驚愕的眼神,轉身朝著園中眾人聚集的地方行去。
……
園中流水邊的涼亭中,元穆安和秋蕪二人才受了眾人的拜見,正坐在石凳上說話。
秋蕪手里捧著一罐魚食,一小撮一小撮地往水中撒,引得數不清的錦鯉爭相從水面上冒出頭來搶食。
元穆安坐在她身邊,一邊飲茶,一邊小心地觀察著她,問:“蕪兒,你怎么了?”
他如今十分注意她的一切變化,只這片刻,便已察覺到她從方才眾人行禮退下后,就有些悶悶不樂。
秋蕪沒說話,捧著魚食又投了兩次,待魚兒三兩下將小小的魚食爭搶干凈后,便放下陶罐,轉過去對上元穆安的視線,遲疑了好一會兒,道:“我看,方才,李尚書家的那位小娘子,似乎對郎君有意。”
元穆安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這話的意思,下意識回憶起剛才行禮時的情形。
李尚書說的是吏部尚書李文柏,是個年逾半百、頭發花白、身寬體胖的老臣,平日說起公事雷厲風行,但閑時談天說地,倒也隨性。
可他家的小娘子又是哪位?
他蹙眉想了片刻,腦中塞滿方才那花團錦簇的一張張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哪個是李文柏家的小娘子。
不過,既然秋蕪這樣說,他倒的確想起來,的確有一個十六七的小娘子,在眾人都彎腰低頭的時候,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他兩眼,他目光掃過時,她不但不避,反而看得更加大方。
他只是稍覺不悅,但想著都是年紀小的女子罷了,想來只是不懂事,本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卻惹秋蕪多想了。
“是嗎?”他揚眉,將面前的果盒推過去些,沒說實話,“我倒是不記得了。”
秋蕪看了他一眼,捻了一塊甜瓜送入口中,沒說話。
元穆安就這么看著她默默吃瓜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蕪兒,”他的手越過石桌的桌面,輕輕握住她的,深黑的眼底盈滿欣慰,“你不高興了,是否不想見我與別人親近?”
秋蕪張了張口,似乎在猶豫到底該如何說。
元穆安耐心等著,只覺胸口砰砰直跳,十分期待她的話。
可是,還未等她說出來,侯在涼亭外的侍女便道:“陛下,娘娘,秦侍郎來了。”
元穆安頗感遺憾,但見秦銜已過來,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得暫時作罷,想著晚些時候再問。
秋蕪已有月余未見到秦銜,此時欣喜地站起來:“哥哥來了,方才還有幾位夫人說見到哥哥,夸贊了好一會兒呢。”
秦銜走入亭中,沖二人叉手行禮,一聽這話,下意識想起面對那幾位夫人打量的目光時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接著,便想起方才那位魏小娘子。
也不知傷怎么樣了。
“夫人們謬贊,想來也多是看在陛下和娘娘的面子上吧。”
秋蕪掩唇,促狹地笑了笑,眨眼道:“不論看在誰的面子上,哥哥今日來,可曾遇到中意的娘子?”
秦銜面上閃過一絲羞赧,正色道:“娘娘莫說笑——”
話還沒說完,方才去找他的那名侍女便說話了:“娘娘,奴婢方才尋到侍郎時,侍郎正和幾位小娘子站在一處呢。”
秋蕪頓時來了興致,讓秦銜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后,嘆道:“原來是魏家娘子,我記得她,閨名似叫芝蘭,聽說從前與謝四娘感情深厚,是個不錯的孩子。”
秦銜蹙眉,沒有接話,只是不由記住了“芝蘭”二字。
不一會兒,辦花宴的兩位叔母過來請他們到園子中那擺成長龍的食案邊吃點心賞花。
園子里姹紫嫣紅,珠翠圍繞,熱鬧不已,讓秋蕪覺得心情極好,就連準備的點心,也極合她的胃口。
尤其有一碟冰鎮過的山楂糕,滋味酸甜,清清亮亮,十分可口,讓她一連吃了好幾塊。
身旁的兩位叔母看了片刻,正待說什么,底下的侍女們便捧了一盤巨勝奴上來。
由蜂蜜、酥油和面,入油鍋炸過,再撒上顆顆胡麻,端上來時,正是滾燙的,面皮上仿佛還有滋滋的油花,熱得胡麻散發出芬芳的氣息。
眾人看著才出鍋的點心,都覺食指大動。
偏偏秋蕪,一嗅到那濃郁的氣息,便陡然感到一陣惡心涌上來,連忙掩住口鼻,轉開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