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秋蕪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
枕邊自然空蕩蕩一片,早已沒了元穆安的身影。
今日雖不用上朝, 但往前朝去處理政務卻不能耽誤。他起身的時候,不過比上朝時晚了那么半個時辰而已, 那時,天也還未亮透。
“娘娘醒了,”守在外面的竹韻聽到動靜, 趕緊放下手里的針線,捧著巾帕銅盆進來, “方才陛下還差人來問娘娘起了沒有呢, 還說今日讓膳房燉了一盅燕窩,讓娘娘起來后補一補呢。”
秋蕪一聽這話, 臉又紅了, 連忙轉過身去, 拿手捂著降降溫:“知道了,你去吧,我自個兒來就好。”
昨夜溫存過后, 元穆安不肯睡, 還拉著她在耳邊絮絮叨叨說話。
一會兒說想生個小娘子, 以后再要兒子, 一會兒又揉著她的腰說她身子骨太單薄,從前還因他的緣故用過不該用的藥,得好好補補。
果然今日清早就讓人叮囑她進補了。
其實, 兩人成婚至今已有半年多, 雖然早就讓奉御給她看過兩回, 也重新開藥溫補過一兩個月, 但當初那件事似乎已成了他心頭的一道傷疤,怎么也忘不了。
當初,服藥的人是她,她經過這兩年的日子,已然釋懷,不再因此責怪、埋怨他,反倒是他,一直記在心里,讓她感到無奈的同時,也能體會到他的真心。
過了一會兒,秋蕪用完早膳,與幾名女官說完宮務上的事,又見了兩位元氏族中的叔母。
這兩位叔母都是年過半百的歲數,兒女們早已成家立室,算得上家室和睦,福慧雙修的長輩,這兩年清閑無事,最愛拉著皇親貴戚、高門子弟們一塊兒辦游園宴會,好撮合這些年輕的男女。
今日過來,便是要邀請秋蕪這個皇后一道去參加下個月辦在京中一處皇家別院的賞花宴。
這半年來,京中的夫人們時常與秋蕪打交道,已漸漸熟悉起來。
她為人和善,不喜擺架子,但又并非軟弱可欺,旁人說話,若有不敬、刻薄之意,她必會笑著以理反駁,直將眾人說得心服口服。
時間久了,曾經對這位新皇后頗有看法和疑慮的娘子們,已對她大有改觀。
尤其今日前來的這兩位長輩,在上月才結束的親蠶禮上,見秋蕪表現得十分得體,令人刮目相看,越發對她喜愛不已,這次前來,也不乏主動示好的意思。
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一次的賞花宴,她們想將秦銜也請去。
秦銜自到兵部任職后,一心撲在公務上,贏得了同僚們的許多贊賞,在仕途上已算是萬眾矚目,再加上一副體面英俊的相貌,引得不少閨閣女子的追捧。
只是,他為人清正,除了難得與同僚們應酬,很少出現在各色游樂宴會的場所,要想請動他,實屬不易。
沒辦法,她們只好從秋蕪這兒下手,若連皇后也去,秦侍郎自然不好不去。
秋蕪聽罷她們的來意,當即應下。
她這個做妹妹的都已經嫁人,哥哥卻還孤身一人,當然得想法子促一促他的姻緣。
夜里,元穆安回來后,兩人一道用過晚膳,在殿外散步時,秋蕪將事情告訴元穆安。
元穆安笑了:“也好,你哥哥如今在朝中風頭正盛,不瞞你說,今日午后,與高公他們閑談時,還有兩個老臣私下問我你哥哥的事呢,想來也是瞧上他,要選他做女婿呢。”
說到自己的親哥哥,秋蕪難免自豪:“哥哥人品端方,踏實真誠,待人體貼入微,將來哪家小娘子嫁給他,定是要享福的。”
元穆安聽她這樣夸贊別人,哪怕是親哥哥,也覺得不是滋味:“蕪兒,你還從未這樣夸過我。”
一時間,秋蕪抬頭看看天邊即將盈滿的月亮,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待看見他有些緊繃的側臉,不由吃驚道:“郎君自然也很好,固然從前有些不近人情,但自我嫁給郎君以來,郎君待我無一不好。能嫁給郎君,我亦是享福的。”
這都是真心話,元穆安待她好,甚至比大多普通百姓家中的郎君都要好。
只是,元穆安有心與她玩笑,盡管聽了這話,心里甜得很,卻仍舊佯裝不快,反問一句:“是嗎?”
秋蕪連忙點頭,恨不能對天發誓。
他忍住笑,瞥一眼離得遠的康成等人,湊到她的耳邊低語:“那為何昨晚在床上,你一直埋怨我討厭?”
“呀!”
溫熱的氣息從耳畔拂過,秋蕪登時臉頰漲得通紅,轉頭瞪他:“郎君你、你簡直明知故問!”
昨夜那么晚,她正困頓著,偏被他攪得睡意全無,自然多了幾句埋怨。
“怎么會?我真的不知,蕪兒昨晚到底喜不喜歡那樣。”
就著月光,元穆安雙眼一眨不眨地打量著她的臉龐。盡管辨不出那一層紅暈的色澤,但光是這么看著,他就能想象那抹粉意爬過臉頰,順著脖頸一點點蔓延下去的美景。
秋蕪忍不住捧住滾燙的臉頰,狠狠瞪他一眼。
他這人,從前在床榻上就放肆得很,如今雖待她好了,這一點上,卻一點沒變。
可元穆安不肯放過她,非要問出個結果來。
秋蕪被他逼得無法,只好四下看了看,見康成他們都自覺地不往這兒看,這才避開他的視線,湊到他耳邊,羞赧地吐出“喜歡”兩個字。
本以為這樣便能糊弄過關,誰知元穆安聽罷,非但沒有放過她,反而笑了。
“既然喜歡,我少不得讓蕪兒更高興些。”
說完,在她驚愕的目光中,一把將她抱起,轉身回去。
“說好要生個孩子的,可不能浪費這大好的時機。”
在康成等人的注視下,兩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進了甘泉殿。
殿門緩緩闔上,將一段月光也剪斷在里頭。
……
一轉眼,便是四月,兩位叔母辦的賞花宴如期而至。
為了這日,秋蕪特意從尚服局新裁的幾套衣裙里挑了一件煙霞色留仙裙。
裙擺上繡著大片蘭草鮮花的紋樣,褶皺之中,再以銀線繡出翩翩蝴蝶,靜時,只見花草,動時,裙擺翩躚,露出褶皺中的銀蝶,恰成蝶戀花的意境,十分別致。
為了配這身衣裙,她還特意挑了點翠花釵,化了稍鮮艷的妝容,看起來煥然一新,端莊柔麗之余,還添了幾分嬌俏活潑。
元穆安在一旁看得眼前一亮,贊了兩句,出宮的路上,甚至忍不住捧著她的臉頰親了好幾下,道:“你今日這樣格外好看,一會兒過去,定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秋蕪喜歡聽他說這樣的甜言蜜語,此時覺得格外熨帖,不禁笑了起來。可她心里又知道,這八成只是哄她開心的話。
她生得的確貌美,因肌膚白皙、眉目如畫,放在普通百姓之間,十分出挑。可是,在花團錦簇的貴族女郎們之間,就不見得了。
那些娘子中,有不少容色妍麗、打扮鮮艷的,與她這般婉約的風情放在一處,自然更抓人眼光。
“郎君別哄我,我可不信。”
元穆安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搖頭道:“我沒哄你,都是真心話,我看你就是最美的。”
大約身為男子,看女子時,總有幾分自己的偏好,就像女子看男子,也各不相同一樣。
他不喜太過艷麗的,也不愛過分清雅的,如秋蕪這般靈秀婉約,便是最好的,是以,當初他第一眼看見她,就深深記在了心里。
而后來,也許是相處得久了,他越發覺得她看起來十分順眼,不論哪里,都引他喜歡。
這大約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
別院之中,一盆盆、一株株形態各異、品相極佳的芍藥花已擺放在各處,穿插其間的幾十張食案被擺放成蜿蜒長龍的形態,一道道與賞花、游園有關的茶點、酒食堆在上頭,看得人眼花繚亂。
因早知帝后二人也要前來,所以賓客們都來得早了些,此刻聚在園中,三五成群,或站或坐,說說笑笑,等待著帝后的駕臨。
秦銜站在其中,只覺與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不喜這等奢靡作樂的場合,平日能避則避,到京城后結交的幾位好友也甚少應這樣的約,是以放眼望去,數百賓客中,竟沒一個與他相熟的。
倒是有好幾位年長的夫人,攜著自家女兒,主動上前與他攀談,話里話外,皆帶著審視、掂量的意思。
他面上應答得體,心里卻頗覺無奈。
這般相看,也不知能看出什么來。
這樣的宴席,總有下人迎在路上,一有新客接近,便趕來報信。方才才有個侍衛來說,帝后的車駕距此不遠,大約還有一刻有余能到。
秦銜不想再接受這些夫人們的打量與年輕小娘子們的窺視,干脆沿著園中水渠前行,繞過亭臺軒館,行至假山背后的僻靜竹林邊暫避。
誰知,還未等松一口氣,卻忽然聽到假山前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名少女帶著不甘和憤怒的聲音。
“憑什么這樣說,憑什么!姐姐明明沒做錯什么,憑什么這樣說她!”
那少女說著說著,滿腔的怒意竟逐漸化作委屈,聲音里竟多了幾分哭腔。
秦銜蹙眉,直覺不該探聽旁人的私事,正要轉身從竹林里繞出去,卻聽假山前傳來碰撞的聲音,隨即,那小娘子忽然“哎呀”一聲痛呼,連跌了兩步,恰好從假山前撲出來,撲到了他面前柔軟的土地上。
這下,他避無可避,只得迎上少女含著淚光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