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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恩情

    毓芳殿中,元燁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便急急命人去尚藥局請了直長來替秋蕪看傷。
    尚藥局有正五品下奉御二人,從六品上侍御醫四人,平日專給宮里宮外的貴人們看診。直長乃正七品上,共設四人,平日輔佐奉御,沒有資格單獨為貴人們看診。
    元燁本想直接請一位侍御醫前來,被秋蕪勸阻后,才折中請一位直長。
    來人名喚周川,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郎君,生得眉清目秀,溫和儒雅,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一入殿中,便急忙向元燁行禮請安,起身后,方向一旁的秋蕪笑了笑,喚了聲“秋姑姑”。
    周川出身行醫世家,年紀輕輕便從藥童、主藥的位置上一步步被提拔到直長,醫術十分精湛。
    一番查看后,元燁巴巴地問:“周直長,姐姐傷得如何,可會留下疤痕?”
    周川搖頭,從隨身攜帶的藥箱里取出一瓶藥,答道:“殿下不必擔心,秋蕪姑姑面上的傷口不深,過兩三日就會痊愈。倒是脖頸之下,被石塊砸中的那一處,砸得有些重,幸未傷及骨骼,晚些時候恐怕會出現不淺的淤痕,此藥每日敷兩次,大約七八日,便能褪盡。”
    元燁聽罷,這才完全放下心來,讓小太監福慶到內室取了些賞錢來,將人送了出去。
    屋里沒了外人,秋蕪將從東宮帶回來的那疊習字交給元燁。
    “太子已看過殿下的字,留了批語。”
    元燁聞言,立刻翻開自己臨的字,待見上頭仍舊只寥寥的“尚可”二字,不禁一陣泄氣。
    “想來是我練得不夠刻苦,仍不能入太子哥哥的眼。”
    秋蕪看得有些臉熱,更不敢讓他知曉,太子其實連看也沒看,都是她仿著字跡留的批語。
    她將元穆安賞的文房四寶奉上,柔聲勸慰:“殿下別灰心,太子殿下還賜了殿下一套文房四寶,要殿下莫松懈,勤以治學,精益求精。”
    屋外,日頭西斜,恰好一束帶著淺橘與淺金的光線從窗欞之間照進來,蒙在她的臉頰、眼眸上,宛若秋波蕩漾。
    元燁看著她溫柔的面目,心中失落稍散,接過木盒,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卻并沒如她預料的一般重新高興起來。
    秋蕪仔細觀察他的神情,想了想,問:“殿下可是還想著皇后娘娘方才的話?”
    元燁被“婢女之子”這四個字刺得臉色慘白的樣子仿佛還在眼前。
    在這座四方城中,貴人們提起婢女,提起下人,總是帶著輕蔑與俯視的,就連下人們自己,也往往自輕自賤,甘居人下。
    放眼全國,這樣森嚴的等級,似乎無處不在。高門世家輕視寒門庶族,寒門庶族又奚落平頭良民,平頭良民再嘲諷賤籍門戶。
    幼年時,秋蕪不曾有深刻的體會,待入了宮,回想起當初在黔州時見過的人和事,才慢慢明白過來。
    元燁低著頭,撥弄兩下盒中的筆,又合上蓋擱到一旁,悶悶點頭:“秋姐姐,我有些想母親了。母親在的時候,父皇雖對咱們冷淡,可從來沒人會、會這樣說我,若母親聽見,也許會傷心……”
    十幾歲的少年,輪廓介于俊朗的成年男子與幼小的稚嫩孩童之間,說起母親時,又平添一分傷感與脆弱,惹得人憐惜不已。
    秋蕪不由也想起了容才人。
    那是宮中少有的好人。
    大約因為也是婢女出身,容才人對尋常宮女、太監都十分和善。
    秋蕪年幼入宮,未被分派具體活計,每日在掖庭做些雜事,偶爾幫年長些的宮女往各宮送些漿洗過的衣物。
    別的宮中,貴人主子們從不會多看她一眼,唯有容才人,每次都笑著同她說話,遇雨雪天,還會給她吃一盞熱茶,暖了身子再讓她走。
    后來,她染上風寒,久病不愈。
    掖庭的掌事姑姑給她請過一次尚藥局的小藥童后,見她遲遲不好,便打算將她送出宮外,自生自滅。
    是容才人見她多日沒去,讓人到掖庭問了一句,得知她病了,便替她請尚藥局的侍御醫看診,這才將她從鬼門關上拉回來。
    痊愈后,她到容才人面前跪著磕頭,感謝救命之恩。
    容才人看了她半晌,摸摸她因久病而剝落的臉頰,問:“我將你從掖庭調出來,留在我身邊,替我照顧九郎,你可愿意?”
    秋蕪知道,服侍九皇子比在掖庭干雜活好千倍萬倍,當即受寵若驚,卻不敢立刻應下,只能忐忑地回:“才人好意,奴婢萬分感激,難以言表。只是,奴婢出身卑賤,乃罪人之后,恐怕沒這樣的福分伺候才人與九皇子。”
    容才人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會兒,問清她的出身后,便笑了:“你還不知道吧?當初,我也不過是元后身邊的一個婢女。你對我坦誠,這一點便足了,明日,便到我這兒來吧。”
    從那日以后,秋蕪便成了毓芳殿的宮女,專門替容才人照顧九皇子。
    容才人不但待她溫和寬容,閑來無事,還會教她讀書。
    她幼時在家中也跟父親學過讀書寫字,到容才人身邊,更是勤學苦練。
    容才人說,自己本也目不識丁,卻一直想要讀書識字。后來做了才人,才終于有機會跟著宮中的女官們學一學,如今見她這般好學,很是欣慰。
    那年,秋蕪不過十歲,心里滿滿都是對容才人的感激。
    數年后,容才人過世,她跪在才人的床前,指天發誓,定會照顧好九皇子。
    當初種種,猶在眼前。秋蕪忽然感到一陣愧疚,連鼻尖也跟著發酸。
    “奴婢沒能護好殿下,有愧于才人當初的囑托。”
    她說這話時,嗓音里帶著壓抑萬分的哽咽。
    元燁一聽,立刻搖頭:“不,秋蕪姐姐,你將我護得很好!那時,要不是、要不是你帶著我到東宮向太子哥哥叩頭,我恐怕要慌得不成樣子了。皇后厭惡我,若沒有太子哥哥,我現在還不知會怎樣。”
    那時,宮變才過去幾日,宮中便有傳聞,元穆安殺了兩個兄長不夠,為了穩固地位,還要將剩下的幾個弟弟一一除掉。
    宮中人心惶惶,毓芳殿里更是愁云慘淡。
    像是為了印證這些流言一般,接下來不過十日,元穆安又以雷霆手腕將四皇子和五皇子廢為庶人,連同他們的母妃和背后的家族,也大受打擊。
    是秋蕪說服元燁前往東宮,向元穆安叩頭,委婉地表達兄弟之間的親近之意。
    隨后的日子里,元穆安沒再對其他兄弟動手,對他也一日好似一日,他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只是,他不知道,秋蕪為了試探元穆安對他到底有沒有除去之心,甚至將自己主動送到了元穆安的榻上。
    談起這些事,她不免有些悵然。
    那個夜晚,她記得一清二楚。
    清暉殿中,元穆安看著跪在地上的她,淡然道:“除夕那夜的事,我已查清,的確與你無關。你雖只是個宮女,到底算幫過我一回。過幾日,我會將你調入東宮,做清暉殿的宮女。若你安分守己,伺候得好,過一兩年,待我迎娶正妻,后宮充盈后,興許也能給你一個名分。”
    她跪在地上,說著惶恐之言,卻并未答應,而是咬咬牙,大著膽子起身,主動與他親近。
    他沒有拒絕。
    在西梢間的那張臥榻上,她第一次體驗男女□□。
    浪潮過后,明明渾身酸痛,處處不適,她卻仍舊強撐著精神向他告罪,稱自己已向他奉獻自己的一切,只是容才人對自己有恩,為報答恩情,懇求留在毓芳殿,繼續照顧九皇子。
    她想借著這話,一來證明自己的忠誠,連身子也毫無保留地交出去了;二來則要試探他對九皇子的態度。
    若他同意她繼續留在毓芳殿伺候九皇子,便表明他不會對九皇子做什么。
    這樣的心思,想來也瞞不過元穆安。
    他看了她一會兒,輕笑一聲,什么也沒說便讓她出去了。
    回到毓芳殿后,她等了幾日,沒等來將她調至東宮的命令,便明白,他這是同意了,這才勸說元燁,主動到東宮給他叩頭。
    秋蕪掩住眼底的情緒,沖元燁笑了笑,像小時候一般在他腦袋上輕輕撫了一下,道:“殿下,咱們不說這些了,好不好?您先前去北苑騎了馬,這會兒還沒更衣沐浴,奴婢還是先服侍您更衣吧。”
    元燁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回來后,因擔憂秋蕪,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趕緊從榻上起來,伸開雙臂,讓秋蕪替自己寬衣。
    少年的身量略高半截,站立起來時,恰好將秋蕪半包圍住。
    他調皮地將雙手搭在她的肩上,看著她行動不便的樣子,又歪著頭湊過去看她臉頰上的傷口。
    她的皮膚白而細,十分勻停,宛若最上等的邢窯白瓷。
    此刻,這尊白瓷上多了一道極細的暗紅色傷口,看來突兀的同時,反多了幾分別樣的美感。
    大約是他離得近,呼吸之間的熱氣悄悄灑在她的耳際,讓那一處漸漸染上極淡的粉色,越發好看。
    元燁呆了呆,想起她掩在衣領下淤傷,不禁指尖微動:“秋姐姐,我想看看你的傷。”
    方才,周川來看診時,并未當著他的面檢查傷口。
    秋蕪一手拿著他的腰帶,一手過去輕握住他的指尖,順勢后退半步,搖頭道:“奴婢沒事,殿下快去沐浴吧,奴婢這就讓蘭薈和竹韻進來伺候。”
    她是掌事姑姑,平日做的事不多,伺候沐浴一向是這兩個小丫頭的事。
    元燁點點頭,收回手要進浴房,行到一半,又停下腳步,提醒她:“秋姐姐,你記得好好敷藥。”
    秋蕪無奈地應了,轉身出去,讓兩個小丫頭進去。
    待沐浴出來,她又伺候元燁用過晚膳,在外面走一會兒,看過小半個時辰的書。直到他困頓地熄燈睡下,留下兩人在寢房中守夜,她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毓芳殿是未成年皇子們的居所,建制頗廣,如今又只有一位皇子住著,有些空曠,秋蕪是唯一一個掌事姑姑,元燁便干脆在西面空置的屋舍中撥了一處,給她一人住。
    只是,才坐到妝臺前,將周川給的藥取出來,還未等敷上,門外便傳來一陣輕微的叩門聲。
    “秋蕪姑姑,殿下有請,煩請跟奴婢走一趟。”
    這聲音,秋蕪十分熟悉,是康成的干兒子海連,也是東宮的管事太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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