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了太久, 一旦擁抱,便如岸上奄奄一息的魚被再度投入水中,原本蒼白的一切陡然變得鮮活起來。
馬車在寬闊平整的道路上緩緩行進(jìn),木質(zhì)的車輪壓過路面, 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 與馬蹄的噠噠聲交織在一起, 帶起輕微的晃動,讓車中如膠似漆的二人越發(fā)燥熱起來。
分明是冬日,車外寒風(fēng)瑟瑟,不時有冷意掀開加厚了的車簾, 絲絲縷縷鉆入車廂中,可一遇到滾燙的氣氛, 便似被投入炭爐的冰塊,呲啦一聲,化作青煙水汽, 消失殆盡。
不知不覺間,二人的衣衫纏繞在一起,外面的一件甚至不住向下滑落。
秋蕪半靠在靠枕上, 一邊的胳膊支在車壁邊,另一邊則軟軟地?fù)ё≡掳驳牟鳖i, 半仰著臉頰迎上他已移至頸邊的親吻,只覺渾身被抽了骨頭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又熱又軟, 想要挪動四肢,卻怎么也動不了。
“郎君……”她輕喚一聲, 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多么情意繾綣, 只能勉強(qiáng)偏開些, 以免碰到他肩后的傷處,“小心傷……”
元穆安沒有應(yīng)聲,只是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更緊地握住她從滑落的袖中綻開一截皓腕,略顯粗糙的指腹在皓腕內(nèi)側(cè)那一段宛若凝脂的肌膚上反復(fù)摩挲,只覺怎么也不夠。
一年的分離讓他著實(shí)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哪怕感覺到背后有兩處已結(jié)痂但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在拉扯之間傳來些許疼痛,似乎有再度開裂的趨勢,都無暇顧及。
幸而理智尚存,還記得這是在外面,在馬車上,也記得他們二人還未正式成婚,而自己前不久才說過,要謹(jǐn)守分寸,不讓她再受旁人的非議。
這種關(guān)頭,自不能食言。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停下來,將臉頰埋在她的耳畔,鼻尖輕輕擦著那一點(diǎn)染上了紅暈的肌膚,努力平復(fù)心中翻涌的情愫。
秋蕪的衣襟已經(jīng)被解開一半,寒風(fēng)襲來,胸口一陣熱一陣?yán)?,交替之下,被激得白與粉暈染的肌膚之間,慢慢立起一層細(xì)細(xì)的顆粒。
她半瞇著眼,知曉他難捱,自不敢輕舉妄動,連忙撐著僅存的力氣,不讓自己的上半身完全癱軟下去。
二人就這樣衣衫不整地靜靜擁抱在一起。
好半晌,直到馬車行至拐彎處,車身微微往側(cè)旁偏移,帶著他們一道傾斜過去時,他們才慢慢分開。
“對不起?!痹掳驳偷偷卣f著,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替秋蕪拉攏衣襟。
因只有一只手,再加上衣裙的系帶繁瑣,一時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好半晌都沒能重新理好。
秋蕪輕笑一聲,輕輕按住他的手,卻沒有推開,而是與他一起,將身前的帶子一根根系好,接著,坐直身子,也給他把袍子一點(diǎn)點(diǎn)整齊。
觸碰到肩膀后側(cè)之下兩寸的位置時,他沒忍住,飛快地皺了皺眉。
秋蕪細(xì)心,注意到他的變化,連忙停手,問:“怎么了,是不是碰到傷口了?”
元穆安笑了笑,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方才那一瞬間的隱痛,遂輕描淡寫道:“沒有,只是先前的傷還未好透罷了。你呢,我方才有沒有碰到你的傷口?”
秋蕪搖頭:“我的傷這兩日都已好了。”
兩人重新坐好,雖還是手肘碰著手肘,衣物擦著衣物,卻不敢再似方才那般擁抱,生怕好不容易壓下的躁動卷土重來。
秋蕪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不禁羞澀萬分,咬著下唇,摸摸泛紅的臉頰。
元穆安則有些后悔,總覺得是自己給自己添堵,明知道不該親近,卻偏偏忍不住,只能安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今日先送你回去?!彼硕ㄉ?,道,“今早,奉御來報,說太液仙居的太上皇……恐怕?lián)尾贿^明日了?!?br/>
說完,他的神情漸漸黯淡下去,卻看不到太多傷感憂愁的情緒。
才送走了母親,很快又要送走父親。
秋蕪先前已聽說太上皇命不久矣的消息,此刻聽他這樣一說,不由握住他的手:“郎君……”
元穆安扯了扯嘴角,搖頭示意沒事。
他這位父親,除了三年前的那場重明門宮變,和后來被逼退位的時候,這二十多年來,從沒拿正眼看過他,甚至曾因?yàn)樗拍艹霰?,蓋過兩位兄長而斥責(zé)過他。
父子之間,親緣極淡,早已互相仇視,因此,生離死別之際,他并沒有太多悲傷、不舍的情緒,只是有幾分感慨罷了。
前半輩子,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將支離破碎的大燕重歸一統(tǒng),是百姓和宗室們眼中的英雄;后半輩子,卻沉溺在原配之死的傷痛中,從此忘了當(dāng)初分明是自己的選擇,失了那時的壯志與機(jī)敏,逐漸成了旁人眼里耽于享樂的君王。
“在建功立業(yè)上,我對他有幾分敬佩,但在為人夫、為人父上,我卻看不起他?!彼哪抗庥幸凰查g恍惚,隨后便化為釋然,搖頭道,“算了,都過去了,不提也罷。昨日,我已擬定了冊封皇后之詔,交到翰林院,喪期之后,便會昭告天下,到時,便可著手準(zhǔn)備婚儀了。”
緊隨父母喪期,便準(zhǔn)備婚禮,聽起來,實(shí)在有違人倫。
然而,秋蕪明白,對元穆安來說,沒了雙親固然傷感,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與放下。
眼下,他們即將開始新的生活,她和他一樣,感覺到了期待。
將秋蕪送回府中后,元穆安便趕回了興慶宮。
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因先前的變故,官員空缺不少,變動頻仍,他須得加緊處理才好。
接下來的第二日,宮中果然傳出太上皇駕崩的消息。
因皇權(quán)早已更迭,朝中倒是沒再掀起太大的波瀾,只由禮部牽頭,按部就班地準(zhǔn)備喪儀。
倒是民間,接連聽說太后、太上皇離世,唏噓的同時,因不明內(nèi)情,不免議論,這一對怨偶,竟有生死相隨之意。
常人替父守孝,當(dāng)以二十七個月為期,然天子掌國家大計(jì),自不能三年不理朝政,遂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之孝。
這二十七日里,元穆安按照禮制,在禮部官員的指導(dǎo)下,料理元烈的喪事,朝中百官亦需入宮祭拜、哭靈。
秦銜身為兵部官員,亦忙于出入宮中。
除卻這二十七日外,還有為時三個月的禁婚嫁宴樂之期。
趁著這段時間,秦銜向衙署告假,親自帶著秋蕪回了一趟黔州。
十幾年來,兄妹兩個都再沒有回來過,如今,好不容易團(tuán)聚,秋蕪又將嫁作人婦,理應(yīng)回來看看,在父母的墳前磕頭祭拜。
墳?zāi)故呛髞砬锸徳趯m中攢了銀子后,特意托一位要放出宮的同鄉(xiāng)女官,回鄉(xiāng)后立的衣冠冢。
當(dāng)年一場變亂,父母慘死在僚人叛軍的刀下,他們兄妹兩個又各自離開,不及安葬,時隔數(shù)年,再要修墳,卻連尸首也找不到了。
思及往事,二人愧疚的同時,也再度感念父母的恩情。
元穆安本想派人替他們俞家重修祖墳,但秦銜和秋蕪思來想去,到底還是拒絕了。
逝者已矣,只要心中感念便好,不必再勞動旁人。
拜祭完父母,兄妹兩個又在家鄉(xiāng)逗留了兩日。
小小的縣城,仍舊山明水秀,民風(fēng)淳樸,與當(dāng)年離開前的樣子相比,似乎并沒有太多變化。
變得是這里的人。
記憶里逐漸模糊的面孔早已消失,此時生活在這座小縣城的人們,都變得如此陌生,唯有鄉(xiāng)音仍舊親切。
感慨物是人非之際,秋蕪又想起當(dāng)初帶兵趕來的元穆安。
幸好有他們,才能保住這里的寧靜與安詳。
回京的路上,秦銜又帶著秋蕪去了一趟荊州。
這里是他待了近十年的地方,也埋葬著他除了生身父母和妹妹以外,最親近的人。
秋蕪感激秦家父母和秦家大哥對哥哥的救命、養(yǎng)育之恩,在墳前深深磕頭,祈求這一家人下輩子能長命百歲。
而除此之外,這里還葬著謝頤清。
應(yīng)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她沒有葬入謝家位于隴西的祖墳,而是被千里迢迢送來荊州下葬。
謝家人要臉面,哪怕已敗落了,仍舊容不下她這樣一個未出嫁的年輕女郎,身后遠(yuǎn)離故土,孤零零葬在荊州,但因是元穆安親自下的令,這才不敢反對。
只是,為了名聲,他們不許墓碑上有隴西謝氏之名。
謝頤清生前被家族利益裹挾,在京中蹉跎歲月,用自己的死,換來天子對族中其他人的寬赦,可到頭來,不但沒有得到他們的感激,反而還是被他們拋棄了。
若非顧及她的身后名節(jié),元穆安甚至想下旨斥責(zé)謝家的那些頑固。
是秦銜說,既然如此,不妨讓她以未過門之女的身份,葬在秦衡的身邊,也算全了他們二人生前之情,這才讓人感到寬慰。
站在她的墳前時,秋蕪心中感慨萬千。
受元穆安之托,她替自己上完香后,又幫他也上了一炷香。
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娘子,雖生在公侯之家,長于金玉之間,卻是個至純至性、良善可親之人。偏偏這樣好的女子,一輩子過得坎坷曲折,最后珠沉玉碎,終化塵土。
“謝娘子,愿你能與秦大哥團(tuán)聚,來世做一對神仙眷侶?!?br/>
臨走前,秋蕪眼含熱淚,喃喃地念。
“會的?!鼻劂曊驹谒磉?,看著腳下被前幾日的雨水打得濕潤的軟泥,輕聲道,“大哥一定一直等著她呢。”
也許,現(xiàn)在他們就在天上看著呢。
當(dāng)年錯過的有情人,終有成為眷屬的那一日。